2.早期杨家将故事的相关记载
基于上述缘由,杨家将故事很快就在社会各个阶层流布开来,流布的方式首先是口头传说,接着出现文字记录,这是故事兴起之后的必经途径。余嘉锡因而推测说:“吾意当时必有评话小说之流,敷演杨家将故事,如讲史家之所谓话本者。盖凡一事之传,其初尚不甚失实,传之既久,经无数人之增改演变,始愈传而愈失其真。使南宋之时,无此类话本,则元明人之词曲小说,不应失真如此也。”这个推测很有道理,一个热门题材故事流行了两百余年(从1051年算起)却没有文本记载,这是难以想象的。当然,这些文本记载极有可能是零散的、不成系统的乃至相互抵牾的短篇话本,而不太可能是明代杨家将小说据以增改的长篇旧本。宋代杨家将故事的评话本子今已不存,但从现有相关记载来看,上述猜测是合乎事实的。
现存关于杨家将故事的较早记载,一是宋末谢维新所著《古今合璧事类备要》,一是宋末元初徐大焯所著《烬余录》。
《古今合璧事类备要》有句曰:“真宗时杨畋,字延昭,为防御使,屡有边功,天下称为杨无敌,夷狄皆画其象而事之。”余嘉锡《杨家将故事考信录》引述这一记载,并用按语形式评道:
畋乃业之侄曾孙,延昭之族孙,虽以文人立边功,然未尝官防御使。杨无敌乃杨业之号,于延昭无与。维新将三人之事互混为一,是真街谈巷议目不睹史者之所为。疑由评话家随意捏合,不求甚解,以至如此。维新陋儒,遂采用之耳。若吾言不谬,则当南宋之末,杨家将故事必已遍传民间矣。
余氏所论甚确,从谢维新采自评话家“随意捏合”的这些内容来看,杨家将故事在口头流传的过程中,已与历史拉开距离。由这句话还可推知:麟州杨氏另一支的后裔可能被说成杨家将成员,从而对杨家将故事产生了一些影响;杨家将威名远播西北和北方边疆,受到当地“夷虏”的敬畏。
《烬余录》的记载比谢维新所言要详细,却更加虚实参半,启人疑窦:
兴国五年,太宗莫州之败,赖杨业扈驾,得脱险难。杨业,太原人,世称杨令公,仕北汉建雄军节度使,随刘继元降,授右卫大将军、代州刺史。先是,帝出长垣关,败契丹于关南,旋移军大名,进战莫州,遂为契丹所困。杨业及诸子奋死救驾,始得脱归大名,密封褒谕,赐赍(赉)骈蕃。七年,业败契丹于雁门丰州,获其节度萧太。八年,收降契丹三千余帐,迁云州观察兼判郑州、代州。诸将大忌之。雍熙三年,业副潘美北伐,破寰、朔、应、云四州,会萧太后领众十万犯寰,业请潘美会军出雁门,不应。业分(奋)死出战,士卒尽丧,慨然曰:“不幸为权奸所陷。”遂死之。赠太尉、节度使。长子渊平随殉。次子延浦、三字(子)延训官供奉。四子延环——初名延朗、五子延贵并官殿直。六子延昭从征朔州,功加保州刺史,真宗时,与七子延彬——初名延嗣者屡有功,并授团练使。延昭子宗保,官同州观察,世称杨家将。
这段材料中的杨业之死与《宋史》所述相当一致,杨业诸子名讳与《宋史》所载也基本吻合。但双方有明显差异:根据《宋史》,随父战死者叫延玉,不叫渊平;延昭保州刺史一官,并非从征朔州有功所加;延昭子名文广,不是宗保,“同州观察”乃是文广死后的赠官。至于莫州救驾之事,仅此书一见而不见他书。余嘉锡相信“其事容或有之,未必纯出于捏造”,郑骞断言“杨业莫州扈驾之说,系属讹传”。我认为,郑氏意见更具说服力,“莫州救驾”可能是南宋时期民间口头传说的杨家将故事片段之一,徐大焯将它当作信史采录。《烬余录》序称:“甲编记宋初宋末事,乙编记吴中事,半从先世笔记中录出,足以征信。”现在看来并不完全可靠。但《烬余录》这段话的资料价值并不因此而降低,余嘉锡认为《烬余录》所述内容“但与小说合,与宋史及杂剧皆不同,此必当时之杨家将评话如此”,可见它至少保留了早期杨家将评话的一个故事片段。而且,它在现存资料中又是首次提出“杨家将”这个名称。“杨家将”之名的出现,是麟州杨氏故事有可能走向系统化的关键一步——这个系统化的结果,就是“杨家将故事”。
通过谢维新和徐大焯的记载,可以看到一方面,早期杨家将故事摆脱历史束缚的方式有两种:移植历史——将各种史实杂糅在一起;掺入传说——在一段史实里增添虚构成分。另一方面,有了“杨家将”这个名目,早期不成系统的杨家将故事就有可能围绕这个核心概念凝聚起来。这一切,都为杨家将故事不断吸纳其他材料、不断扩大声势提供了可能,也是杨家将从历史走向小说的必然选择。
可能与杨家将故事相关的记载,另有六个有目无文的题名:小说名目《杨令公》《五郎为僧》《青面兽》《拦路虎》,金院本名目《打王枢密爨》《救驾》。
《杨令公》《五郎为僧》无疑是杨家将故事。《杨令公》大概是杨业本传之类的短篇故事,仅截取杨业生平的一个片断来讲述,依托历史的成分居多。元杂剧《汉钟离度脱蓝采和》第一折【油葫芦】唱词有句云:“做一段老令公刀对刀,小尉迟鞭对鞭。”“小尉迟鞭对鞭”讲的是唐代尉迟恭、尉迟宝林父子相认的故事,杂剧《小尉迟将斗将认父归朝》专演此事。严敦易据此推测“老令公刀对刀”指“有令公的一本杨家将戏”,杨芷华(1932— )进一步认为“已佚元杂剧‘老令公刀对刀’,演的就是南宋评话《杨令公》故事”。虽然“老令公”或许另有其人,这仍不失为一种可以考虑的意见。《五郎为僧》所述应为杨五郎出家五台山事。然据《宋史》《烬余录》所记,杨业七子除一人随父战死、其余诸子受到朝廷封赏,并无五郎出家事。这说明,《五郎为僧》是宋代流行的民间传说,且与《烬余录》采录的民间传说不是一个系统。
《水浒传》里有自称“三代将门之后,五侯杨令公之孙”的杨志,《清平山堂话本》有一篇《杨温拦路虎传》,主人公也自称是杨家将后裔。一般认为,《青面兽》后来发展为《水浒传》里的杨志故事,《拦路虎》即《杨温拦路虎传》的蓝本,所以它们可能是杨家将故事。当然,考虑到“杨家将后代”这个身份与杨志、杨温在《水浒传》《杨温拦路虎传》里的行动并无太大关联,不排除这两个话本名目攀附杨家将故事的可能。如果是前一种可能,这说明早期杨家将故事的不定型。如果是后一种可能,那说明早期杨家将故事对其他故事的影响力。
“院本”由“院体”演变而来,“院体”是宋代伶人对其表演范式出自皇家教坊的一种标榜,表演形态与宋杂剧完全相同。院本直接继承的是北宋杂剧的传统。明确这一点,再来考察两个院本名目与杨家将故事的关系问题。
老辈学者一致认为,《打王枢密爨》的王枢密即指王钦若,所叙当为杨家将故事。而据杨芷华考证,“金院本《打王枢密爨》可能是现今所知的第一个杨家将剧目,杨家将故事早在金代就已经登上中国戏曲舞台”。我觉得这或许过于乐观。从题名看,“打”即“扮演”,爨剧是宋金杂剧的重要形式,包括足部舞蹈动作、以歌伴舞、化装扮演、表演幻术、念颂诙谐诗词歌赋等五种表演形态,王枢密指一个姓王的枢密使。即便这个王枢密指王钦若,《打王枢密爨》的内容也不是必然要与杨家将故事相涉,而很有可能是由伶人假扮王钦若,然后通过足部舞蹈动作或念颂诙谐诗词来讽刺他。至于《救驾》一目,谭正璧(1901—1991)认为:“不知是演薛仁贵沙滩救驾,还是演尉迟恭夺槊救驾……元杨景贤有《偃时救驾》杂剧,也不知所叙为何事?”杨芷华则提供了另一种解释,即《救驾》可能与《烬余录》所载杨氏父子莫州救驾有关。因为材料欠缺,目前只能存疑。
上述相关记载表明,杨家将故事的发展是一个逐渐摆脱历史束缚的演变过程。但无论怎么演变,一些根源性质的内容是不会变的。杨家将故事的兴起,缘于杨业祖孙三代(严格来说是杨业、杨延昭两代,因为在杨文广成名之前,杨家将故事就已广为流布)的御敌史事,“杨氏御敌”就是杨家将故事带有根源性质的内容。所以,明代杨家将小说所讲述的杨业投宋抗辽、杨六郎镇守三关、杨文广从征侬智高(仅将主帅改为杨宗保)等大关目,都可以征之于史。后来加入的新故事,也无不是围绕“杨氏御敌”而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