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是鬼故事”
在小说《无尽的玩笑》(Infinite Jest)中,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将抑郁症描绘为“痛苦的大白鲨”,说“这种层次的心理痛苦与我们所知的人生完全不可相提并论”,那是一种“细胞与灵魂的晕船”,可谓“双重束缚,其中与人生力量相关的所有一切选择——站或坐,做或休,言或默,生或死——并非只是令人不愉快,而是简直令人恐怖”。这种极度的寂寞使“一切都是问题,而且无法解决”。
这种充斥着深层的、分子一般无处不在的悲伤的段落,在华莱士的作品中可谓比比皆是,他自己所经受的混乱情绪也是如此。尽管只是追忆往事,这些依然无法减弱4年前他在46岁的年纪自杀所带给我们的可怕冲击。D·T·曼克斯(D. T. Max)在新传记《每一个爱情故事都是鬼故事》(Every Love Story Is a Ghost Story)中透露了一些内幕,对华莱士的生活与作品表示同情,考查其生活和作品之间的联系,同时追溯其哲学眼光之源泉。该书描述了华莱士在成年之后,带着严重的抑郁症,进行的令人心碎的挣扎;他的挣扎不仅在于写作——将头脑中疯狂的争论诉诸笔端——而且在于驾驭单调乏味的日常生活,同时又感觉栖息于“巨大的无底黑洞”的上方。
此书源于曼克斯2009年为《纽约客》杂志所写的一篇文章,参考了华莱士与家人、朋友、学者、编辑以及他长期的代理之间的通信,以及一些访谈。该书大量参考了前人的研究——特别是斯蒂芬·J·波恩(Stephen J. Burn)编辑的《与华莱士的交谈》(Conversations With David Foster Wallace),以及戴维·利普斯基(David Lipsky)富有洞察力的论述。
这部传记在如下方面并无新意:华莱士与艺术家卡伦·格林(Karen Green)结了婚,并在加州克莱尔蒙特的波莫纳学院谋得了一份教职,因此找到了新的幸福与稳定,所以他决定中断多年依赖的药物治疗,医生无法控制他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直到最后一年,抑郁症把他击垮了。
但是有一点曼克斯的新著做到了,而且确实做得很好:书中饱含感情地详细描绘了一幅艺术家青年时代的肖像:内心充满矛盾,自我意识强烈,常常陷入沉思;像他笔下的很多人物一样,不断探索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是个梅尔维尔式的“离群索居者”,渴望跟人联系却又遇到两个障碍:一是他自己嗡嗡作响的头脑,二是因信息超载而摇摇晃晃、前后脱节的美国。
华莱士在书中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他是优等生,网球迷,在同学眼里他“令人愉快,受人欢迎,幽默风趣”,却又容易产生焦虑和恐慌。他在美国中西部长大,称自己尊重“成长环境中的直率文化”,却专注于循环的文学叙述与德里达(Jacques Derrida)错综复杂的理论。在选举时,他支持保守派(曼克斯说华莱士把票投给了里根),而在其作品中,美国却成了一块有毒的土地,沉湎于消费主义与自我陶醉。他自称是“语法纳粹”,却促成了当代小说的新气象。不少人视他为闲人追新一族(a slacker hipster),而曼克斯说,华莱士实际上是“一位热切的道德家”,他的康复经历使他成了“一名生活谨慎、工作努力的信徒”,专心于他的学生和他资助的那些正在进行抑郁症康复治疗的人。
华莱士的父亲在伊利诺伊大学(University of Illinois)香槟分校(Urbana-Champaign)教哲学,他的母亲则在一所社区学院教英语,而他把父母崇高的期望内化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不清楚自己的职业会是什么,但他力求优异,尽管在大学几度崩溃。他对维特根斯坦(他称之为“路德维希大叔”)很是着迷,他也考虑过步父亲之后尘,做一名哲学教师。
曼克斯说,曾有一度,他对政治也感兴趣。他参加了阿默斯特辩论队,觉得“如果申请法学院,这个经历写在成绩单会看起来会很好”,但后来认定“谁也不会给一个住过精神病院的人投票”。曼克斯写道,大学毕业后,“他从未想过他自己会随便去个什么地方然后开始写作:他出身知识分子家庭,他相信课堂”,所以报名参加了亚利桑那大学的一个写作课程。
在书中,曼克斯历数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堂·德里罗(Don DeLillo)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yevsky)等作家对华莱士的影响。还提到了华莱士对电视的着迷,列举了他喜欢的电视剧,从《夏威夷5-0》(Hawaii Five-0) 、《希尔街的蓝调曲》(Hill Street Blues)到各种肥皂剧不一而足。
曼克斯将华莱士的作品定位在当代小说的语境之中(其时,后现代主义、简约主义与旧派的现实主义竞相争夺霸主地位),同时仔细描绘出他在语言、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以及他对文学的目的等方面在观点上的变化。他也向我们展示了,华莱士对品钦式的文字游戏、模仿与形而上学的兴趣,如何让位于对交流与联系的真切渴望;对机敏与反讽的喜悦,如何让位于对作家们的呼吁:“请带着敬畏与信念,去看待美国生活中平凡、古老而又不时髦的人类烦恼与情感。”
读者或许未必完全同意曼克斯对华莱士的小说与短篇故事的评价,但他确实做了一件独到的工作,记载了华莱士的思想与叙述策略的发展过程,从他品钦式的长篇处女作《体制的扫帚》(The Broom of the System)到他的巨著《无尽的玩笑》,到他未完成的手稿《苍白的帝王》(The Pale King)(由编辑迈克·皮奇[Michael Pietsch]拼接而成,遗著于2011年出版)。
曼克斯指出,《无尽的玩笑》的原稿可回溯到1986年,当时他可能是作为一个个独立的短篇来写的;“刚开始的文章带着他在阿默斯特市居住时那种幽默、喜剧色彩的口吻,中间有一些文章流露出他在亚利桑居住时对后现代主义的迷恋”,最后,在麦克利医院(McLean Hospital)的精神病治疗中心和过渡疗养所待了一段时间之后,便不再喜欢那种语带嘲讽的超脱。曼克斯先生认为,《无尽的玩笑》部分是由华莱士与诗人玛丽·卡尔(Mary Karr)狂热的罗曼司引发的。他断言,华莱士一度“想过为她去杀人”,给“以前在康复治疗时认识的病友”打电话,希望购买枪支,可以用来射杀她的丈夫。
曼克斯认为,华莱士作品的中心主题之一是关注“二手欲望”:“我们的激情是怎样不再属于我们自己的”,在媒体主导的时代,“我们是怎样变得没有自己的思想,只等着别人来填充我们的头脑、控制我们的情绪”。他接下去说,有一种感觉,“我们对娱乐的迷恋已经麻木了我们的自觉感情,正如《无尽的玩笑》中的一个人物所警告的,我们“不再仔细地选择去爱什么”。
《苍白的国王》关涉的是娱乐至死令人讨厌的一面。小说笔下的美国深受单调乏味与毫无意义的日常工作之苦,结果其公民有死于厌倦无聊的危险。华莱士在这部极度悲伤的小说中建议,人们需要脱离于那种“一直存在的深层痛苦”,即如下存在的知识:“我们是渺小的,在各种强大的势力面前无能为力,时光在流逝,我们每失去一天,永不回来的就多一天。”
华莱士在那本书中还写道:幸福,就是能够关注并活在当下,能够找到“一分一秒的快乐,能够为自己还活着而感恩”。这一点,他自己也未能做到。2008年9月12日,曼克斯先生写道,华莱士爬上椅子上吊自尽,当时他妻子不在室内。他留下了一大堆手稿纸,有初稿、人物素描、给自己写的便条,以及各种片段。曼克斯写道,这就是他的努力,向世人展示何谓“人之为人”。
本文最初发表于2012年8月30日。
特约翻译:王晓元,香港岭南大学翻译哲学博士,上海大学翻译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