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太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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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有言:当今四方王,晋国萧鬼面、晏国谢紫华、西夏墨筠楚雪烨,盘龙踞虎镇国疆。其中的“晏国谢紫华”说的就是晏国因为有谢紫华镇守疆土,父皇才能守得江山、稳坐帝王。

确然,谢紫华手握四十万大军,相当于晏国的一半兵力,若他心怀不轨,晏国便能一分为二。

父皇视他为半子,有意要他做女婿,常在我面前提起他,我心知婚姻不可自主,想要稳固父皇打下来的江山,做子女的必须牺牲婚姻自由。两年前,我便随着谢紫华上了战场,亲身领略他凛凛神威,也算我们相互之间培养一下感情……然而不想他竟然……对我不忠,另有欢好!

谢紫华是开国将军谢灵侯的独子,自幼随父征战,十八岁首战告捷,二十五岁父死承业,每战必胜,功勋卓著,名满天下,世人无不称其为旷世之才!

这样一位英俊威武的将军免不了招人仰慕、惹人喜爱,沙场上,他有着不同常人的威慑力,一丈之内无人敢近身;生活中,他却有着惊为天人的吸引力,一丈之内总有那么些奋不顾身的雌性接近他……柳凝雪是其一……还有,当前的瑟瑟……

瑟瑟娇吟一声便从我手中飚了出去,如同看到鲜美的锦鲤一般一飚飚到了谢紫华的金纹麒麟紫靴上。湿漉漉的小脑袋在他靴面蹭啊蹭的撒着娇儿,喵喵的声音听之骨头酥软。

谢紫华勾起一抹魅惑人心的笑容,俯下身来将它抱起,也不嫌它四只爪子沾了湿泥脏兮兮,放在他宽实的手臂上爱昵地抚摸它的小脑袋。而瑟瑟吐出粉嫩嫩的三角舌头舔着他的手指头,乖巧的模样萌出了水来,这副景象,俨然就像……自己养的乖女儿被渣滓欺骗过去了……

我努了努嘴,这猫没法养下去了。

谢紫华抬起眸来,亮如灿星的黑眸含着笑意,轮廓分明如雕刻般的面庞英气逼人。“我就猜这小调皮来你这了……”他勾了勾绯色的唇瓣,声音朗朗:“君月,我来接你回去。”


“……”

半年前,在晋国边境的落霞小镇,我一身素朴的居士服坐在路边凉茶棚中歇脚,他一骑黑马率数十武士风尘仆仆赶到我面前,也是这样一句清朗温柔的一句话:“君月,我来接你回去。”

这个国家,敢直呼我姓名的人不多,除了父皇、兄长,也便是他这一位。

我与谢紫华相识在儿时,同出一师门,但入门和出师的时间正好错过,父皇招太傅回宫教我习武的时候,正是他第一次随父上战场杀敌的那年,一年后,他首战告捷,凯旋而归,声名鹊起,满城敬慕。父皇封他为少年将军,赐他紫薇流光剑……

那时我初学武艺,轻狂好战,便在他入宫领赏的半路上截住了他。他比我大十岁,吃的盐比我吃的米都多,我哪是他的对手,不出三招,我就被他制在了身下……

后来细想当时的情景,也不失为一次浪漫的邂逅,初春时节,草长莺飞,宫中樱花怒盛,宫外柳絮飘飞,他带着一身从沙场回来的血气方刚,落英缤纷之中将年幼气盛的我压在了灿若云锦的樱花地上,锋利的匕首抵住了我的脖颈……

“谢将军住手啊!这位是太子殿下!”

他陡然震惊,转而将我抱了起来,自己跪了下去:“末将失礼,殿下恕罪。”

那一刻我感触良多,他英俊威武,武艺超群,但也很可怕……强大的可怕,若有一天他失去了忠诚,我们的江山会如何?

没有军队的王权,如薄纸一张,不堪一击。历史上,多少朝代都毁于此。

即便我是太子殿下,一样会被真正有实力的他抵住喉咙……

六年后,谢灵侯病重去世,谢紫华继承父亲的爵位,回宫述职,我又一次在樱花树下拦住了他,今非昔比,他与我对战了数十招,最后他让着我制在了他的身上,然而这次,他得知了我是女儿身……

父亲提出要我嫁给他的时候,只觉得这是预料之中。晏国没有谢紫华不行,而谢紫华不见得离不开晏国……

我在原地怔愣片刻,谢紫华的眼神下移到我湿透的前|胸,我陡然反应过来,抱住胸狂飙了过去,去往住处……

云珠给我打包的内衣全是极具内涵的!有粉嫩嫩的小荷戏蝶,有红艳艳的牡丹并蒂,还有黑色诱|惑系列的鸳鸯戏水、鹣鲽缠颈……

我真是一口血全喷了出来,饶是我连穿了两件居士服,还是遮挡不了黑色系列诱|惑,我只好穿了那件颜色较淡的浅粉色肚兜,刚刚被瑟瑟弄湿了前胸,肚兜的花样全都显了出来……

我烧红了脸往寺里跑去,一个满怀撞在了皋端的身上……

“慌慌张张,又看见了什么?”皋端挑眉微疑。

我心想不能让他知道有人找上山了,于是双手一摊:“呐,被瑟瑟弄湿了……”

陡的皋端撇开了视线,耳根儿唰唰红了……

温泉水雾弥漫,水声潺潺清响,我换完衣服过来接瑟瑟,谢紫华正在给软绵绵的它洗着澡,青石边多色的山花开满了他的锦袍……

他转眸看我,笑意柔柔:“这里虽远离尘嚣、山清水秀,但总比不过宫中应有尽有,你还住得习惯么?”

他问得如此自然,仿似我们从未有过间隙。我没有回他,捧起一汪温热的清泉浇在瑟瑟的小脑袋上,冰冰凉道:“已是六月,将军签完了休战协议,怎么还不回南疆?”

年前,晋国提出要与我国休战合盟,谢紫华这几月一直在边境忙划界分疆之事,签署休战协议。云珠说他昨晚回到了皇城,今日却来找我有何事?

他朗声笑道:“君月急着要我回去,是想跟我一块回南疆么?”他移眸看着温泉旁翠色碧莹的合欢树:“这个时候,南疆的合欢花和桐花都开了,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君月和我这个月完婚吧?”他牵住我的手,我如被电击了一般,迅速将手抽回,温泉水暖,手指却比温泉的水更烫……

他笑得越发熠熠生辉,手腕处一百八十颗金刚石佛珠也跟着莹莹发光:“这是你送给我的佛珠……记得当时你问我,整日与杀戮为伴,为何会信仰佛祖?”

两年前我们去江铃战场路经越州的寒山寺,我给他求了这串佛珠保平安,他送了我一块玉佩表心意……

他拨了拨念珠:“正因为常年面对杀戮死亡,我才知生命之脆弱微小。感激佛祖让我死里逃生数次,才能在每年春天都见到你……”他说得动情,又道:“记得崃巫山一战么?我身中毒箭以为将死。也是那次,我信了佛……”


也是这一战,他有了不死战神的威名,百姓们称他是紫薇天君降世。紫微天星乃斗数之主“帝星”,紫光万丈,华耀九州,命宫主星是紫微的人将来必成帝王,父皇深信这些传言,所以命我嫁给他……

他语气转而严肃:“绝处逢生的人,或多或少会对上天怀有感恩之情。你回国后走遍各大寺庙拜佛布施,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他瞧着我一身居士装扮,眸光有些沉落:“可你毕竟是女儿家,在这深山老林里和一个身份可疑的男人隐世独居,总是不妥的。你落下悬崖后究竟遇到了什么事?你知不知道我们都在担心你,圣上听见你落崖的消息,一病不起,卧床数月。我和数万兄弟在崖下找了你几个月,几乎将要整座江铃山翻了过来……”他情绪有些激动,音调太高,眸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喷薄而出,灼得我急忙移开了视线……

他话锋一转,有些难以置信:“……然而你还活着,却躲了起来,不愿回来?”

我皱了皱眉,不知要如何理解他这句话了,冷然道:“你很失望?我还活着。”

他惊住,满脸莫名。

我克制住情绪,不想与他生冲突,将瑟瑟从水里抱了出来,置于阳光下用干毛巾擦着,平静道:“我从那么高的山崖摔下来,活下的机率微乎其微。你们都以为我死了,太子之位空悬,有些人就迫不及待想要更换太子了?”

年前我还没回国时,宫里发生了一场大变,大哥和五弟被权欲熏黑了心,竟然逼宫造反,命重病的父皇改立他们为太子……

我冷然看向谢紫华:“原以为将军也会参与到这场图谋中,不想你却按兵不动了?”我无视他惊异的表情,抱起瑟瑟居高临下道:“谢将军四处寻我,死要见尸,活要见人,在没找到我之前,你按兵不动,不失为一个明智之举。”


“君月!你在说什么!”他有些不可置信。

我避开他的眼神,望向一片纷乱的繁花深处:“你问我落崖后遇到了什么事,那我问你,在我落崖之前,你和柳凝雪在军帐中做了什么!”

他似在回忆,猛然一震,瞳孔放大,剑眉皱紧……

我压住狂涌而上的戾气,冰眸化作无数利刀钉在他的脸上。我和他虽是政治联姻,双方可以没有爱情,但必须有足够的互信和尊重,我和他刚定下婚约,他却背着我和柳凝雪……

我暗暗咬牙:“将军既然喜欢柳凝雪,本王会向父皇提议取消婚约。此后本王和将军只有君臣关系,再无其他。将军莫要犯了忌讳,反而来管本王的事情。”

他如遭重击,面色微白,见我要走,急忙抓住了我:“君……殿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面上难掩怒色,甩开了他的手:“那是怎样?”

他整个人挡在了我的面前,遮住了所有的光线,他急道:“你误会了。柳凝雪的事,我会给你一个解释。你别取消婚约……”

我不禁一哂:“怎么?害怕父皇降罪于你?杀了柳凝雪?”

背光处,他剑眉冷皱,墨眸中有厉色射出,令人生寒:“我和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已训责过她,她也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做让你误会的……”

“只是误会么?将军好真无耻,喜欢人的时候百般宠溺,不喜的时候撇清关系、推卸责任……”说到此,又觉自己如同怨妇一般,遂改口道:“将军不必为自己开脱,本王只会对父皇说我有心仪之人,不愿嫁给将军,将军爱和谁在一起,本王没兴趣知道……”

他面色陡沉,猛地握住了我的肩膀,从牙缝中逼字道:“你有心仪之人?你喜欢谁?”他顿了下,猜道:“那个画师?他居心叵测,想要加害于你!”

我皱紧了眉,正待反驳,他又道:“听说你能闻到他身上有异样的香气,我去查了,这种香很可能是孤香情蛊,中蛊之人会闻到对方身上有媚人的香气,相互之间产生依赖迷恋的虚幻感情……”

我心中微沉,冷冷打断道:“孤香情蛊只有洛族地位最高的圣巫才会拥有,且失传已久,他怎会有这种东西?又为何要种在我身上?”

他蹙眉沉眸:“这便是他最危险的地方!”

回国之前,我也打听过“孤香情蛊”的事情,此蛊分雌雄两种,男女双方各吞一蛊,每日服用特殊的毒草供养蛊虫,九九八十一天后,体内的蛊虫彻底稳定下来,才算成功中蛊,此后二人相互吸引,不可分离。然而若一方中蛊失败,另一方会跟着丧命;若一方英年早逝,另一方就会一生受到蛊虫的煎熬。

如此凶险的蛊毒,皋端怎会中在我和他的身上?而且,在没有遇见皋端之前我就隐约闻到过这种香味,淡淡的香,若有似无,幽雅醉人,不似麝香玫瑰般浓郁,也无广藿茉莉那样清新,是我闻过的最梦幻甜美的香,如同梦境虚构而来,真实中不会存在……

我稳住心神,挣开他的手道:“将军多虑了,我和他现在的状况……只有可能我对他下蛊。”我冷然一笑,越过他想走,然而他手如铁爪紧紧扣着我的臂膀,手心有汗黏在我肌肤上,极为不爽!

“将军放手!”我冷喝,他却纹丝不动,黑眸隐有绞痛翻腾。

依我平日的性子,谢紫华不忠于我,我早晚会想办法除去他和柳凝雪。然而太傅临死之前唯一的遗愿却是要我保住谢紫华的性命,嫁给他……

一阵细碎的轻响突然从后方传来,谢紫华眸色一变,倏地转身将我护在了身后……

骄阳似火,菩提滴翠,皋端长身玉立站在小道入口,绿叶和阳光的亮色闪动在他俊颜上,切割出轮廓分明的线条,他深谙的双眸含着冷色看向我们,未言一句……

我心中一动,推开谢紫华就向他跑去:“师父,师父,他是坏人,他偷看我们瑟瑟洗澡,还拦着我不让我出去……”我牵住皋端的手躲在他的身后,他竟将我的手拳在了手心里,紧紧抓着。那边谢紫华一张英气逼人的俊脸彻底沉如墨炭,黑瞳紧钉在了我们相牵的手上……

短暂凝胶,皋端不卑不亢地先向谢紫华行了一礼,道了声侯爷。

谢紫华顿疑:“你既避世隐居,怎知本侯是镇南侯?”

谢紫华承父亲爵位,封为镇南侯。

皋端冷冷打量他:“在这晏国,除了侯爷,还会有谁敢肆无忌惮地拦住太子殿下的去路。”

谢紫华:“……”

关键时候,皋端还是护着我的。我不免一阵感动,一阵欣喜,又有些替他担心。谢紫华是一念成魔一念成佛的人,平日温柔起来,要人性命;沙场上凶残起来,也能夺人性命。得罪他的人,下场都不好……

谢紫华抿紧的唇如薄刃,剑眉肃杀:“本侯奉圣上之命,来接殿下回宫。”

皋端立刻回道:“侯爷若没有圣上的手谕,殿下不愿回宫,还请侯爷遵从殿下的意思。”

我微惊,皋端竟然不赶我走了。

绿荫芳华中,谢紫华的身影逐渐变暗,劲风自他身上迸出,他一字一句道:“圣上卧病思念殿下,殿下却不知因何留恋此地,大师既然远离俗事,就该劝劝殿下回宫,而非蛊惑殿下在此避世,弃家国于不顾……”他边说边往这边走来,紫袍带起碎花飞落,劲风袭来,令人生怖……

皋端迎着他的怒目,毫无畏惧道:“草民人微言轻,怎能左右殿下的决定,殿下想要待在这里,草民唯有保护好殿下的安危,不使他被不轨之徒伤害。”他故意盯着谢紫华,又道:“殿下不愿离开,侯爷却咄咄逼人、抗旨不遵,未免失了君臣之道,以下犯上了。”

皋端牙尖嘴利,谢紫华哪能说得过他?三言两语间,谢紫华脸色已憋成王八绿了,怒极反笑道:“本侯正是担心殿下的安危,才会急着带她回宫。你不许她留侍卫在身边,孤身一人说要保护她?本侯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话音未落,他猛然一掌袭来,未及反应,皋端竟生生受了他一掌,骨头咯吱脆响……

我大惊,扶住皋端,厉喝道:“放肆!”

谢紫华也微惊,未料皋端毫无躲闪,质问道:“为何不还手?”

“还什么手!师父不会武功啊!”我怒得双眼发红,吼道:“你给我滚!我不要回宫!不要再见到你!”

谢紫华:“……”

其实,我也没有想到皋端会不还手,谢紫华分明在试探他的武功,可他到底会不会武功呢?

谢紫华和皋端的梁子自此结上了,每次见面,不是打架,就是吵嘴,让我颇有种相爱相杀的错觉,最凶猛的一次,简直无法描述……

谢紫华走后,皋端还靠在我身上喘着粗气,额头在涔涔冒着冷汗,右臂不能动弹,面色发白……

我心疼得很,解开他衣裳查看伤势,不知是骨折还是脱臼了,右肩处瘀肿了一大片。我心中一痛,鼻尖儿发酸:“谢紫华混蛋!师父怎么不躲着他呢……”

他微微一怔,看着我微红的眼圈:“你这是被他气哭了,还是心疼我的伤?”

我连忙移开了视线,他竟有心思问这些话……

他之前就很讨厌我,这会子我还招个人过来打他,他肯定又要赶我下山了……我道:“师父对不起,师父先别动,我去找大夫来……”

他抓住了我的手:“不用。只是脱臼……”他说得轻松,末了握住自己的右臂猛然一动,咯吱一响……

我耳根一痛,目瞪口呆,骨头接上去了……他这样不吭一声,真的没问题么?

汗水湿透了他的后背,幽幽体香散出,我情不自禁地凑近了给他擦汗,他也没有躲避,长密如蝶翼的眼睫微微颤着,一瞬不瞬地看着我……

我脸上不免一烫,托起他的手臂,道:“我去给师父拿药来……”

他仍旧牵着我,手心热热的汗液泌出,丝丝软软……“没事,我自己来就行……”而后指着我怀里全身湿漉漉已冷得瑟瑟发抖的猫儿道:“去厨房生柴火,它会着凉生病的……”

我:“……”


我被他感动得稀里哗啦,平日他面冷舌毒、刻薄严肃,关键时候却如此温柔贴心,竟是个口是心非、面冷心热的家伙!

晚上我特意熬了活血健骨的粥羹给他补一补,然而他面色沉沉,似有心事,看着粥羹一口未喝。

我道:“师父的肩膀还痛么?这些日子师父不能用右手,我就做你的右手。师父多吃点菜补补吧,来,我喂你,啊……”我柔柔笑着夹了一撮菜伸到他嘴边……

他幽幽看我一眼,没有接菜,自己用左手十分熟练地夹菜入嘴。

我微惊:“师父的左手用得这么顺!”

他冷然:“我本来就用左手。”

我:“……”

之前还真没注意到他是左撇子……我颇为惋惜,瞧着他完好无损的左臂,心想谢紫华怎么不击向这边呢?哎……

我将菜塞进自己嘴里嚼了嚼,瞧着皋端的确有些不开心,歉意道:“师父是不是在怪我不该引来谢紫华打伤你……师父放心,我一定会替师父报仇的。”

“你要怎么报仇?”他忽而问我,神色格外认真。

我愣了下:“我,我也打伤他的手臂!或者给他下药,让他躺床上小半个月。”我虽恨极了他不忠于我、另爱他人,可他手握重兵,我没法杀他,也不能杀他,只有容忍他,将矛盾降至最平和的状态……

他眸色沉沉,似乎不满意这个答案,吃了两口菜,却是难以下咽一般,放下筷子,转而道:“听说殿下认了很多人做师父,每个师父都没超过三个月……”

我怔了怔。以前我年少轻狂,自负好胜,每每见到比我厉害之人,就会有心收归己有,取其精华、将其压制……每个都没超过三个月……

他眸色渐冷:“可见殿下并非诚心拜师,图一时新鲜、三分热度……”

原来他闷闷不乐的原因是这个么?

我连忙解释道:“各位师父都是我敬佩之人,我都真心待之的。可因为他们各司其职、各在其位,不宜入宫专职教我,所以我们接触的时间不多,但师生情分犹在……”

他眉角微挑,面色不愉:“都是真心待之?”

我重重点着头,表明自己不是随意之人,重情重义!

然而他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殿下拥有多少真心?又用了几分在我这儿?”

我……惊!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像吃醋的意思?他以为我拜他为师,也是像以前那些师父一样三分热度、过眼烟云么?

我急道:“我有没有跟师父说过,你长得很像我的救命恩人?”

他微顿:“没有。”

“两年前,我跌落悬崖险些死去,隐约看见师父穿着一身僧袍从悬崖上飞了下来救我……这半年里我在各大寺庙寻找师父,可师父……为何不认我呢?”

他深黑的凤眸映着烛火,却没有丝毫明亮色泽,一半俊颜没入阴影中神色难辨。“殿下若是因为这个而拜我为师……殿下认错人了,我没救过你,你可以下山了。”

我:“……”

他果然不承认!可是为什么不承认!

冷白的月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餐桌上,如镀上一层白冰。我心中沉了沉,只好道:“就算师父不是救命恩人,我也想跟师父学画画的!”

他不禁冷然一笑,冰冷道:“殿下是真心想学画画?还是用我做幌子,躲避谢紫华、不愿回宫呢?”

此话怎讲?

屋外刮起了大风,蜡烛被吹得剧烈摇晃,我忽而想起白日里我和谢紫华对话的内容,莫不是皋端早就在附近听到了,他以为我被谢紫华所伤,不愿回去面对这场政治联姻么?

玉碗银筷反射这月白冷冽的色泽,他阴沉的面色没入暗处,粥羹一口未喝,他却起身要走了……

我急忙抓住了他,将内心的想法说给他听:“我不愿回宫,是害怕看见父皇日渐消瘦的模样,害怕面对人心险恶的宫廷,害怕这个新立之国还未走向繁荣昌盛却又分崩离析……”

父皇重病,大哥和五弟逼宫,谢紫华不忠于我,一件件噩事接踵而来,我不知要如何应付,担心父皇一旦离世,这个江山就会一分为二,甚至我无法保全自己和家人的性命……

“那座皇宫看上去繁华鼎盛、人语喧嚣,可没有一个人是可以相信的……就连最亲密的人,有一天为了权力欲望,他也可能背叛你,要了你的性命……我待在师父这里,算是麻痹自己,得一丝喘息、一丝安宁……”

白烛的焰火噼啪爆出一点星子,屋里落针可闻,我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流露在皋端面前,也是我最真实的一面。我不愿回宫,是不敢担起肩头的重任,也的确是不敢面对和谢紫华的联姻,他若坚持联姻,我竟毫无胜算,为了江山安稳,只能嫁给他……

皋端眸中冷色渐退,转而是惊异与疼怜,轻轻唤了我一声:“殿下。”

我心中一动,以为他为我心疼,约莫是要给我讲一个颇具哲理性的佛学小故事,鼓励我勇敢地去直面问题,不要躲在这里等待问题的爆发……我想不如就趁机跟他说:我要找一个能够陪着我一起面对问题的人,给我力量,给我勇气,一起在这风云诡谲的时代,平乱安邦保家国!然后他矜持地犹豫了许久,道:“我陪你。”我们便愉快地手拉手进宫了……

然而他皱眉道:“你拽着我脱臼的右臂……又快脱臼了。”

我:“……”

他坐回了桌边,将我的手转移去了他的左臂。虽然没有安慰我,但这样一个小动作,我的心情却莫名地好转起来……

我继续推心置腹道:“我知道师父对我有些成见,怪我当年不该赐死了那个小沙弥……可师父不知,那个小沙弥洒在我衣袂上的香油含有剧毒,只差一点点,沾上我的肌肤,我便中毒身亡了。”

他微微一怔,眸色沉了下来。

我道:“那是丽妃为了替他儿子报仇,买通了小沙弥对我下毒手……因为家丑不宜外扬,我只好以大不敬之罪将那小沙弥杖毙了……”

丽妃就是四弟的生母,四弟被我害成了痴傻,丽妃一直怀恨在心,想要害我性命。小沙弥财迷心窍被她收买,才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见他似有动容,趁机又道:“师父怪我心狠手辣,却不知那些要害我的人比我更心狠、更恶毒!我多少次死里逃生,多少次担心后怕,坐在太子宝座上,却没有一天过得快乐安稳。为了保护好自己,我只好将自己也变成凶残狠辣之人,这样就没人敢再害我了。”

夜风凉凉如水,呜咽声声,昏黄的烛灯兀自摇晃,浸染伤色。我向他诉说这些,想要得到他的谅解,想要继续待在他的身边,才有机会求他救父皇,才有机会让他喜欢上我……

听说女人装可怜,总能让男人动一动心肠的。我可怜兮兮道:“我从小就没有了母后,疼爱我的太傅也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战死了,四弟痴呆,大哥和五弟叛变入狱,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我而去,如今唯一疼爱我的父皇也一病不起了……”晶莹的泪水说来就来,夺眶而出,滴落在衣袍上,开出暗色的痕迹……

可是静默片刻,却听他认真分析道:“殿下是孤星之命,煞气太重,才会如此。殿下若不积德行善、潜心礼佛,只怕还有更大的劫难发生。”

如同生生吞进了一只苍蝇,满腹酸楚堵在喉间,他不安慰我,还补我一刀啊!“师父还会不会聊天了?我这样难受,你就不动恻隐之心么?”

他怔了怔,反而淡笑了一下,笑容不带轻嘲之意,却如暖春拂柳驱散阴霾,伸手过来给我拭泪道:“好了,不哭了,我不该让你想起宫里的伤心事。你愿意待在这里,就继续待着吧。不过每天要礼佛诵经,才能化解煞气……”

我怔了怔,这些天他要我抄写经书,是因为这个?

他将自己那碗粥羹端到了我的面前:“流了眼泪,再喝点粥补补吧,时辰不早了,喝完就去休息。”

我撇了撇嘴:“别以为我瞧不出来,师父又不喝我熬的粥!你分明还在讨厌我!怕我下毒么?”

他无奈地笑了笑:“不是我不喝,而是不喜欢喝,殿下下回煮点米饭吧,不要再熬粥了行吗?”

我下巴一掉,只是这个原因么?

因我每次生病,御厨就会给我熬粥羮,我就想当然以为生病喝粥是最好的食补。自皋端发烧后,我天天煲粥给他喝,燕窝粥、百合粥、莲子粥、灵芝粥,熬得次数多了,也就养成了煲粥的良好习惯。却不知皋端最讨厌吃的东西就是粥,没有之一,如同我不喜欢吃胡萝卜一样……

我为了他忍气吞声吃了好多次胡萝卜,而他因为我,默默地喝了十多天粥……

我解释道:“我看你身子虚,所以才熬粥的……”

皋端眉角微挑,舀粥的手顿住:“你说谁的身子虚?”

“额……”我方觉失言,结舌道:“喝粥养胃嘛,为了给你煲粥,我守在锅边半个多时辰!你看,我还被蒸汽熏伤了!”我翘着手指头向他邀功,指尖红彤微肿,十分明显。

他果然蹙眉,凤眸在我指尖留了许久,却面无表情道:“烫了还煲?谁让你煲粥了?”

我:“……”


总觉得皋端这个人性情古怪,时而温柔如水,时而又铁石心肠,有点精神分裂,不似同一个人……

种种迹象表明,他不仅懂医术,而且内力深厚有武功,可他为何不承认救过我?为何要掩饰自己的身份和能力?我是否要强行带他去给父皇治病呢?

半夜又梦见鬼面将军将我击落悬崖的一幕,猛然惊醒,一身大汗,如从水里捞了出来一般,与此同时,腹部一阵翻绞,我掀开被子一看,竟是来葵水了!

我的葵水一直不正常,或一月不完,或两月不来,太医给我开了各种调理的药,却不见好。我估算不出葵水的时间,原本云珠给我准备了好些月事带,我担心被皋端发现,就没有带上来。

此刻半夜三更,云珠和暗卫都不在避尘台,葵水来得不是时候啊!

我垫了些干净的衣服,扯下弄脏的床单出了门。夜冷阴森,弦月已落,我摸着黑去到温泉,那里是我和云珠约好传递信息的地方。

我找了块石头刚刚刻上暗号,突然草丛深处传来了一阵动静……

我心下陡惊,循声看去,却是树林深处的岩洞里隐约有火光闪出!

在这无星无月漆黑夜晚,四下阒然,冷雾弥漫,那一星点火光如来自地狱的魔鬼血眼,一闪一闪盯得人毛骨悚然。

暗卫之前探过附近的岩洞,说是有一处岩洞里面有人生活过的迹象,后来细查,原来寺里犯了错的和尚会被罚来这里面壁思过。

我心中生疑,既然有人上避尘台来思过,皋端为何不跟我提上一提?

我轻手轻脚向岩洞走去,火光渐渐灼亮,隐约有人声传来,渐渐清晰……

一人突然道:“……晏国的兵权在谢紫华手中,政权在二皇子手里,他这个太子形同虚设,杀他没用……”

我如遭重击,这哪是面壁思过的和尚!竟然在商议要杀我!

另一人道:“可他现在紧盯着皋端不放,谢紫华已经命人细查皋端了,若是查出他以前给主公治过病……”

“不必担心,皋端治疗过很多人,他们查不到我们头上。”

我心惊肉跳,皋端果然会医术。如今乱世纷争、霸者诸多,圈一块地、养万人兵,就可自称一方主公,皋端给哪个主公治过病?这个主公的手下竟敢妄言要杀我!


对方又道:“可主公的病不同寻常,皋端在我们那待过数月……”

“这个不必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件事情。”又道:“如今这里遍布晏国侍卫,这些日子你就别上避尘台来了。等晏国太子下了山,我再找皋端好好谈谈,让他效命于主公。”

我惊得握紧了拳头,他们竟然想笼络皋端!

对方担忧道:“若皋端成了晏国太子的人,将来必定后患无穷……”

“不会的,他的父母死于长宇之乱,不会效力于晏国。”

我:“……”


长宇之乱是父皇登基之前在边境长宇发动的一场暴乱,只为声东击西,夺取最后的胜利。这场暴乱令许多无辜百姓惨死,若皋端的父母也死于这场暴乱,父皇便是他的杀父仇人!这才是他讨厌我的真正原因吧?


惨白的月从浓雾乌云中幽幽露出,如一把锋利冰冷的镰刀迎面袭来,割断我的喉管,全身的血液像是流尽,我冷得瑟瑟发抖,连带腹部一阵撕裂般的绞痛……

我踉踉跄跄跑回寺中,却见自己的房中亮着烛光,心下一惊,吱呀一声门开了,皋端披着深色的外套站在门边担忧地看我,清俊之颜映着烛火染上难得的柔色。

他见我跑得气喘吁吁、面色发白,眉心皱了皱:“半夜去哪梦游了?”

我心中隐隐害怕,悲伤袭来,百感交集……竟不知他在真心关心我,还是出于某种目的假意关心我……


一帝功成万骨枯,父皇征战无数、喋血屠城,种下不少仇怨。记得我十岁那年被人挟持,就是因为父皇曾杀了他全族……

皋端不愿承认救过我、不愿收我为徒,对我冷淡、对我无情都是因为父皇的原因吧。父皇害他从小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他不想与我有任何牵绊更是情理之中,他如今善待我,是单纯地接受了我,还是另有所图?

我心惊胆战,掩饰住紧张和害怕,道:“去,去了趟茅厕,差点掉厕所里了……师,师父怎么来我房里了?”

他指了下我脚下喵喵叫着的瑟瑟:“它将我吵醒了,说你失踪了。”

我:“……”

瑟瑟很通灵性,有次我带它去行宫狩猎,迷了路,也是它带着我走出了狩猎场。

我抱起瑟瑟抚摸它的小脑袋:“还以为你在师父床上睡得香,不管我了呢。”

皋端转眸看向我房中的板床,问道:“你的床单呢?”

我……囧。

而后他瞧见我新换的裤子,冷然一笑:“所以你天天熬粥喝,是因为自己身子太虚了吧?”

我:“……”

他以为我肾|虚尿床了吗!我……去!

山顶夜晚寒冷,我身子畏寒,又受了惊吓,肚子难受得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痛出一身大汗。

天快亮的时候捂着汗湿的被子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梦中似乎皋端推门进来,白色的中衣袍镀上月华的银色犹若仙人,他皱着好看的剑眉,伸手过来探我的额头:“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哪里不舒服么?”

我趁机抓住了他的手,如抱布娃娃一般将他整条手臂抱在怀里,胡言乱语道:“师父不要恨父皇,不要讨厌我……”

他僵了僵:“你将我当作谁了?”

我愧疚道:“父皇不是有意要害死你的父母……我替父皇向你道歉……我会好好补偿师父的……”

他微微一怔,抽出了手来,转而按在了我的手腕上把脉,冷冷道:“你替他道什么歉,你又不是他的……”他欲言又止,转而挑了挑眉:“你要拿什么补偿我呢?”

我咬了咬嘴唇,红彤彤的脸蛋贴近了他:“我拿自己补偿好不好……”

他深谙的凤眸紧紧将我锁住,勾魂摄魄,指尖轻轻点在我撅起要亲他的唇瓣上:“身子不舒服还勾引人,真是个妖精……”

我:“……”


醒来天已大亮,可我怎么也不敢起床了,身子不舒服还做春梦!我真的还有救吗!

雕花窗台上瑟瑟毛茸茸一团蜷着身子喵喵软软地叫着我,我仔细一瞧,它的爪子旁边放了个药瓶,上面写着“烫伤药”!

我心头一热,感动上涌。昨晚我说煲粥烫了手指,皋端却不动声色间给我送了药来。

拿过药瓶跑去他房里找他,可他不在屋里,后院厨房的餐桌上放着一钵早已熬好的红枣桂圆粥……与我的粥羹相比,这钵粥色香味俱全,珊瑚亮的红枣鲜艳欲滴,桂圆晶莹圆润如剥了壳的深海珍珠,热气氤氲,甜香袭人,碗边还留了一张字条:“不用等我,自己喝了。”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前一晚的伤心难过、担心后怕全都不见了……

有句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捏着他亲手调配的药膏,闻着他亲自熬煮的粥羹,我只想着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对我好,我也要化解他的仇怨,让他爱上我……

日上三竿皋端才回来,素色的鞋面袍角沾染了深色的晨露,如绣上一朵朵暗色的小花,他的左臂上挂了个竹筐,里面堆了一些绿莹莹新鲜的草药……

“师父右手还没好,怎么去山里采药了呢!”我迎了上去接过他的竹筐,又美滋滋地道:“谢谢师父熬的粥羹,味道好极了!我全吃完了哦~~”

皋端猛然一怔,看向桌上见底的粥碗,面上渐渐浮现从未有过的惊异之色。接着疾走到桌边闻了闻粥羹,又捏着我的下巴仔细瞧了瞧,随即看到我发髻上的银簪子,迅速抽下银簪往粥羹里搅拌……

我心口一跳,觉出不对……

一时死静,我两都紧盯着银簪的颜色,片刻银簪还是原来的颜色,他眸中的紧张之色才缓了下来……

我惊疑:“这粥羹不是师父煲的么?”

他抿紧了唇,肃然看我:“即便是我煲的,我不在的时候,也有可能被其他人下药!以后不许随便吃我做的东西。”

我:“……”

我一时激动,忘了昨晚的凶险……在这避尘台上,的确存在不轨之徒想要害我性命……还好,这粥羹没有毒。

我心动道:“刚才师父那样紧张,是担心我被毒死么?”

他面色阴沉,将银簪随手扔在了桌上,越过我去墙角放下了背筐:“你这样轻信于人,我担心早晚会被你害死。”

我:“……”

虽然我不懂医术,筐内的草药大多不认识,但有一味“挽月海昙”因为药名特别好听,我又偶尔服用,所以认得。此药滋阴补肾、暖宫调经,是十分难得的妇科药材,生于悬崖峭壁之上,每年七月新月初上的前一天拂晓才会开花,而花期只有半个时辰,花谢便无药效……

皋端大清早的去采妇科草药,不是给我吃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