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变故
说话的是个中年人,书生打扮,正是任舟在“传闻茶馆”看见的那一位。
只不过与当时不同,此时他左臂上缠了一圈白色的布带,青色的布衣也换成了黑色,想是为了参加老友葬礼而特意准备的。
他的身后跟着三个人,除了当天与他同桌的两人外,还多了一个穿着紫色绸缎衣服、衣服上打着几个补丁的年轻人。
“刘家主此言何解?”徐文昭迎上前,冲着这位中年人微微弯了下腰,抱了抱拳,执晚辈礼。
河间县的刘家,虽然不像京城四大家那样经商全国、财力雄厚,却是以武起家,可算是地地道道的武林豪门。在风云变幻的江湖中能传五世而不衰,其实力可见一斑。
而且,当代家主刘慎之可谓惊才艳艳,匠心独具,于武学一道颇有独得之秘。
他非但将家传的功夫练得出神入化,更是以之为基础创出了一套剑阵,引得无数人慕名前去挑战。其中不乏成名已久的高手,却是直到前些天才初尝败绩,据传闻只是仓促应对的缘故,非战之罪。
这样拥有豪门背景的天才,往往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
可刘慎之却礼贤下士、交游广阔,更兼豪爽大方、仗义疏财。所以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各行各业都有他的朋友。
甚至连下五门的偷儿们,只要与他言语投机、意气相合,都能成为他的座上宾。
面对这样一个人,连徐家的家主也只有客客气气的份,也就不用说徐文昭了。
更何况,徐刘两家早在二十年前、刘家大小姐出生之时,已经盟了婚约。若非是刘夫人爱女心切,迟迟不肯完婚,此时徐文昭已要改口称丈人了。
只是此时两人正与绿林道上的朋友交往,又均与陆振豪等人有旧,不宜论辈分,否则细讲起来,平添麻烦。
所以徐文昭只称“刘家主”。
“徐贤侄客气了,”刘慎之扫了徐文昭一眼,明白他的难处,也没在称呼上多做纠结,转过头盯着张一尘说道:“小兄弟,盟约未竟,我也不好改口称你龙头,只好托个大,还希望你不要见怪。”
张一尘此时还跪在地上,却没有露出什么不耐烦的神色,微笑道:“刘家主不必客气,只是你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还请见教。”
刘慎之闻言,露出些悲伤的神色,叹了口气:“我与陆龙头相交日久,虽无金兰之约,情义却也相差无几了。不想如今阴阳陌路,天人永隔,实在令人唏嘘。早前,我以为陆兄弟是突发疾病而亡,所以除了伤心,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刚刚,这位小兄弟告诉我,”刘慎之说着话,指了指身后那位穿紫色绸缎衣服的年轻人,“陆兄弟的死另有隐情,他并非暴病而亡,而是死于人手。”
闻言,在场诸人,除开张一尘外,均露出惊疑的神色。
徐文昭的面色变了一变,冲年轻人问道:“这位小兄弟,你说陆龙头是死于人手,可有确证?如果是真的,那你是否知道是什么人下此毒手?事关重大,还请不吝赐告。”
“实不相瞒,这件事是我一位朋友告诉我的,我在来的路上与他碰巧遇到,他就把这件事情当做故事告诉我了。”提及这位朋友,年轻人露出一丝为难之情,压低声音对徐文昭说道:“这件事干系重大,我本应该知无不言,可是我这位朋友身份颇有些尴尬,不好宣之于众。徐公子与陆龙头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但是……”
这话没有说完,但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徐文昭心领神会,回过头冲张一尘递了个眼色,又和七位龙头说了几句话,才引着年轻人进了偏僻处的一间小屋里。
屋子里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以及角落处摆着的一张床外,其他地方都是空空荡荡的。
虽然陈设不多,但都还算干净,桌椅上并没有落下灰尘。
徐文昭先是环视一周,叹了口气,才说道:“此屋是我来拜访陆大哥时的客居之所。大哥曾有心添办些物件,可我觉得这些已够我使用,便谢绝了他的好意。谁想……再履故地,如今就算我有心想再让他为我置些装饰,已是不能够了。”
年轻人一进屋就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一把椅子上,听了徐文昭的话,他对言谈中透露出的哀伤之意仿若未闻,微笑道:“徐公子想知道我那位朋友的名字,倒是不难。只是我还有个问题,想请徐公子解惑:我那位朋友说,陆龙头去世的那天上午,徐公子曾来拜访过,还与陆龙头发生了一些争执,请问是什么缘故呢?”
听了年轻人的问题,徐文昭又深深地叹了口气——自打进了这间屋子以来,他就一直在叹气,似乎有满腹的愁闷无从发泄,只好靠着叹气来勉强地消解。
“不错,我当天确实来找过陆大哥,所为的是我家中的私事……”
徐文昭踌躇了好一会,似乎在犹豫是否应该直言相告,过了半晌才继续说道:“事发前两天,突然有一位陌生人到我家,与家父密谈了一下午。事后家父告诉我,我徐家连同京城的向家、卢家和严家要一齐断了与陆大哥的合作,还要我亲口去把这个消息告诉陆大哥。虽然不情愿,但是父命难违,我也只好来了。此事有些蹊跷,我当时便怀疑有人要对陆大哥不利,所以见到陆大哥的时候,就把我的猜测也告诉了他,劝他早做准备。可惜陆大哥情绪颇为激动,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我也只好告辞,当夜在山脚下的靖县歇息,准备隔日返京。但还没来得及动身,便传来陆大哥身死的消息……”
也许是情难自抑,说到最后,徐文昭的语音里已有了些哽咽。
见状,年轻人也收起了笑容,宽慰道:“所谓‘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斯人已逝,徐公子也不宜悲伤太过了。至于我那位朋友,实不相瞒,我这位朋友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知道他的名字容易,可想找到他却是困难得很,连我也联系不到他,只能靠着运气才能偶然撞见。”
“不妨,但凡有一点可能,我也要找到他,把事情问个明白,好为陆大哥报仇。阁下的这位朋友究竟是谁,请赐告吧。”
声音中虽然还带着些悲戚,可徐文昭的表情看来倒是坚定得很。
任舟沉默了一下,一字一句地说道:“南宫大盗。”
这个人,徐文昭当然是知道的。
南宫大盗,这不像是名字,而更像是一种蔑称。
可这确确实实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他的代号。
只因为他每次犯案后,都会用一把三寸长的柳叶飞刀把一张纸条钉在原先失物所在的地方。
纸条的正面写着“南宫大盗”四个大字,背面则写着“永春典”以及一句不相干的话。失主可以拿着这张字条前往京城的永春典赎回失物,那句话便是确认身份的切口。
自二十三年前刘家的玉笏失窃以来,南宫大盗共计作案六十四起,足迹遍布大江南北。所盗之物虽各不相同,却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这样的巨盗,本该是六扇门的心腹大患。可惜这二十三年来,六扇门连他长得什么样貌都不知道,更休提抓他了。
这样一个人,别说想向他打听事情,光是要找到他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徐文昭不禁皱起了眉。
年轻人接着说道:“这件事就是这样了,我信得过公子的为人,所以才据实以告,还希望公子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要是叫别人得知我与南宫大盗相识,只怕会有无数的麻烦。”
“这倒是小事。可有一节,既然少侠与南宫大盗有旧,能否将其样貌描绘一二,也方便我按图索骥。”
徐文昭盯着年轻人,眼光中满是诚恳。
可惜年轻人的回答让他非常失望。
“实不相瞒,我虽然与他有点交情,但是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都用一个黑口袋把脸整个蒙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所以我们见面时,只有他认我,没有我认他。虽然这像是推托的话,但确实如此。实在是抱歉得很。”
徐文昭又盯了年轻人一会,像是在辨别真伪,年轻人倒是面色如常,坦然自若。
“此事事关重大,常言道‘耳闻不如目见’,又何况此事也非少侠亲眼目睹,中间隔了两重的转述,具体是真是假,谁也拿不准……”
“再加上我与其他人非亲非故,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证据,单单几句话,也不足为凭信。”那位年轻人接口说道。
徐文昭闻言,连忙解释:“少侠多虑了,仅凭刘家主的引介,我便该完全信任你。何况我与陆龙头私交至深,但凡有一毫的疑窦,我必要追根问底,查个清楚。可是单凭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若能借助诸位龙头之力,那为最好。只是如今没有什么凭据,恐怕难说动几位龙头。”
“要说证据,其实我倒也有一些,足以证明其时除了我那位朋友外,还有人到过陆龙头的房间里。只是此人究竟是谁,陆龙头到底是不是他杀的,那就说不清楚了。”
“南宫大盗没有把当时的情况说明白么?”徐文昭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他当时似乎颇为沮丧,”年轻人仔细回忆了一会,说道:“想来是所谓‘贼不走空’,可他这次非但空手而回,而且还撞上了一桩麻烦。所以他只是随意说了两句就走了,我没来得及问清其中的细节。”
“唔……那证据……”
“不必着急,我稍后自然会展示。”
徐文昭仔细地打量着年轻人,沉默了下来。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里,年轻人却好像不觉有异,既没有开口,也没有表露出不安。
“方才一时情急,礼数有失。还没请教,少侠的高姓大名?”
“任舟,‘身似不系之舟’的那个任舟。”
“好名字,人如其名,所谓英雄出少年,果然是气度非凡。”
徐文昭说着夸奖的言语,却连一丝笑意也没有,只因他仍想探探任舟的底。
他虽然不过三十出头,可身在豪富世家,又兼多与陆振豪这样的人物往来,可说是久经风浪了。一般的人见到他,多少都要露出些紧张局促之态,就算有强装镇定的,他也能看穿。
可像任舟这样,本身寂寂无名,又不是什么大家贵胄的出身,见了自己还能泰然自若、问答如流,实在罕见。
任舟虽然没有“弦歌知雅意”的本事,却多少能听出来些话外之音,微笑了一下,说道:“像我这样的无名小卒,在见徐公子这样的大人物之前,总是要做一些准备的。况且这件事情我已和刘家主说过了一遍,再说起来,当然轻松些。”
徐文昭还想再多问,可是无论再说什么,都无可避免地会流露出怀疑的意思,便与他先前所言相抵触了。
“无论如何,多谢少侠了。”
徐文昭终于放弃,叹了口气之后,把门打开,冲着年轻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等年轻人出了房门,徐文昭又环顾了房子一周,才又叹声气,走出门,与年轻人一起回去了。
陆振豪的灵位前,刘慎之仍旧与他的两位随从站在一起,另一边则是七位龙头聚在一处。
龙头们间或低声交谈几句,刘慎之却是一言不发,只是愣愣地看着“先兄陆振豪之灵位”几个字发呆。
一位随从瞧见徐文昭二人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刘慎之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刘慎之才回过神,赶忙迎了过去。
七位龙头紧随其后,只有张一尘仍旧跪在灵位前,一动也没有动。他的两只眼睛盯着那块牌位,面色如常,既不特别伤心,也不特别兴奋,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
徐文昭离开的时间不短,他也没有露出一丁点不耐之色。
见状,任舟不禁摸了摸嘴巴,暗忖:该说这张一尘是养气功夫到家呢,还是所图非小呢?
刘慎之与徐文昭对面而立,七位龙头则围在两个人的两侧,连带着徐文昭身后的任舟,一群人将徐文昭围在了中间。
“徐贤侄,这件事情你都知道得清楚了吗?”
刘慎之贵为大家之主,此时问出话来却显得有些着急,足见他对此事的关切。
“这件事情,方才这位任少侠已经告诉我了,”徐文昭看向任舟,稍稍沉吟,继续说道:“据任少侠所言,他还有些证据可以证明他所言非虚。若有确证,那此事恐怕牵涉不小,之后恐怕还要各位龙头……”说着话,徐文昭向那边跪着的张一尘望了一眼,“以及张兄弟费心费力了。”
七位龙头中,有人惊疑不定,有人眉头紧锁,神色各异。
为首的那位老人倒是面色不变,微微颔首,答道:“如果陆大哥确实死得蹊跷,那报仇雪恨就是我们分内的事,必定会全力以赴。相信张大哥的意思,也与我们一样。”
绿林中人习惯把领头的喊作‘大哥’,所以就算这位分龙头已然年近古稀,却仍要老老实实地称三旬左右的张一尘作‘大哥’,以示尊重。
只是那边的誓还未盟完,这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改了口。再加上之前任舟趁夜来访的时候,连一位守灵的人也欠奉,所谓“人走茶凉”也就是这样了。
此时他们说的“全力以赴”,又有多少可信呢?
怕是一毫也无吧。
刘慎之与任舟相视一眼,表情各不相同。
任舟此行虽然得了蒋涵洋的托付,但到底还是看热闹的成分多一些。
此前他倒是查出了些蛛丝马迹,可眼见难有寸进之后,他便想找机会把这麻烦甩开,才去找了刘慎之,却又被拉来做了人证。
此刻眼见徐文昭与几位龙头担下这件事来,虽然任舟对他们仍有些怀疑,但更为自己即将能脱身而感到轻松。而且自己发现的那些异常,也可算对蒋涵洋、陆振豪有了交代。
刘慎之则是心系故友,一方面怕他们不肯尽心、致使老友含冤泉下,另一方面又碍于身份、不好贸然开口,恐怕引起诸人的敌意。故而心事满腹,欲言又止,这时也只好见步行步了。
对于老人的这种称呼,徐文昭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冲着两侧的龙头抱了抱拳,说道:“这样最好,那就有劳各位先把张龙……兄弟请来,一起看看任少侠的证据吧。”
他本来要称“张龙头”,只是瞥见刘慎之面露不豫之色,才改了口,含糊过关。
七位龙头拥到张一尘的身边,低声交谈了几句。
张一尘向这边望了一眼,又冲着陆振豪的灵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被龙头们簇拥着走了过来。
如果说之前老人只是言谈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以张一尘为主之意,那此刻他们将张一尘拥在当中,便是把他们的态度表露无遗了。
刘慎之的面色发沉,却不好指责什么,只能低声对徐文昭说道:“贤侄,江湖情薄,恐怕他们未必用心。如果有什么事情,尽可来找我,我一定全力相助。刘家虽然在财力上不如你们徐家,但江湖道上的朋友,我还是认识一些的。”
徐文昭知道这位刘家主心中不快,但也没法安慰,只好点头应是。
走到近前,张一尘向几人抱拳致意后,问道:“这件事我已大概清楚了,请教任少侠,阁下的那位朋友是谁?你说的证据,又在何处?”
任舟苦笑了一下,躲来躲去还是要吐出南宫大盗来。
只不过让这十几个人知道,总归比被那一群看客都知道要好得多。
况且这件事情他并非没有预料到。
之前所以扭捏作态,不过是为了增加一些可信度罢了,早晚还是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的。
否则几个权倾绿林的大人物未必就肯相信一个连名字都不具的“朋友”——就算他们愿意相信,再查下去恐怕也非常困难。
“人多嘴杂,多有不便,还是先去陆龙头生前的居所看看证据,到时我自然会把我知道的事情说清楚。”
听说证据就在陆振豪的房中,在场的人多少都有些诧异。
徐文昭与张一尘对视一眼,却没有说话。
陆振豪的房间本就不算大,十几个人走进来就更不宽敞了。
刘慎之只好叫他的两位随从在门外等候,七位龙头商量了几句,最终也只留下了那位老人和那位半老徐娘。
屋子里仅剩了六人,才稍显得不那么拥挤。
徐文昭照惯例长吁短叹了一阵,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有刘慎之作陪。
张一尘与陆振豪之间,细论起来,也算是有一段继人衣钵的香火情。
但毕竟身在绿林道里,又兼张一尘是在陆振豪死后才上位,这点情分就淡薄得很了。所以此时的张一尘虽然身在故人居所,却没有露出什么哀伤的神色。
“任小哥,地方呢我们是已经到了,你却不说话了,难道那证据会自己飞出来么?”一片沉默中,最先开口的是那位中年妇人。
这样的肃穆中,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兴起了些物伤其类的感慨,唯独她似乎不受一点影响,甚至还能出言调笑。
每个人进到屋子里之后的种种行为神态,任舟都看得很仔细。
比如徐文昭在叹气之前,先瞄了一眼刘慎之。
比如张一尘进来之后,左顾右盼,看似轻松,身子却一直冲着老人和妇人那个方向,不知是信任还是监视。
又比如,七位龙头越靠近这间屋子,就显得越紧张,哪怕是妇人出言调笑时,她上臂紧绷的肌肉也显出来她并不像言语表现得那么轻松。
至于那位老人,虽然不像这位妇人一样全身紧绷,可是表情也僵硬得很,全无当时飞刀息声的神采。
“我的证据嘛,诸位往这张桌子底下瞧一瞧自然就知道了。”
任舟拍了拍屋中唯一的那张桌子,桌子上仍然摆着陆振豪生前用过的碗和已经空了的酒坛。
所有人都向桌子下看去,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天晚上任舟看到的,一些已经干透了的泥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