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谯楼,打初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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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谢之美,惊鸿难觅——路遇厉慧良

那是1988年8月的一天,我正在西安第四军医大学保健门诊部取药毕,刚欲离去,在大门口处,遇一颇精神且气宇豁朗的老者正在找自行车,我端详数秒钟,乃冒叫一声:“您是厉慧良先生罢?”老者立即以颇具神采的双目正视我,并回答:“我就是厉慧良。”语极爽快。我于是疾趋前紧握其手,先介绍一下自己现在某校教书,接着兴奋地说了对厉先生舞台技艺的仰慕钦敬之情,厉先生未有客套,随着简述了来西安治疗喉疾,并演出了一场的简单情况。说话时,我即随他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出了医院大门,在大街边的槐树荫下(名伶与戏迷之间,天生的自来熟),厉先生打开了话匣子:“那天晚上(八月四日那夜的演出,市艺校学生助演)演到《汉津口》,您看见台上的四个龙套了吗?演出前,我还一直嘱咐她们,别吃冰棍、汽水,怎么样?不听话。在台上,一个个都捂着肚子!等回到后台,我问她们,小姑娘还说哪,我们没吃冰棍呀!”谈到这里,我才恍然想起那晚,关羽出场前,由四位小姑娘扮的龙套出场时,龙套服装的下摆都扫着地面,“龙套们”不得不用手捂着腹部(实际是提着),“蜀军”就这样拖拖拉拉出了场,我与厉先生都不禁大笑起来。

原来厉先生早在六月下旬就来到了西安,治病的间隙,还给市艺术学校的学员们(秦腔班)传授一些技巧的基本功。“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本地的京剧团虽然很不景气,而一些热情的京剧票友们风闻厉先生来西安,才通过一些渠道,邀厉先生无论如何演出一场,以示范于晚生后辈,也能满足观众戏迷的喜好,更能鼓舞京剧的士气,可厉先生系单身来陕,既无场面又无搭档,怎么演呢?几经研究,才决定由省京及市艺校学员配演,并请著名青衣李晓芙饰演糜夫人一角。盛情难却,厉先生这才答应义演一场,剧目是《长坂坡》中“抓帔”一折,再接演《汉津口》。曹军诸大将蜀军龙套以及马童均由市艺校秦腔班学员扮演。那夜上座极好,楼上楼下都坐满了,后台也挤满了同行们。前场加演了二出秦腔折子戏后,《长坂坡》上演了,赵云与曹军对打炽烈火爆,在喝彩声中,又是一连几个“鹞子翻身”,将忠心赤胆的赵子龙杀出重围的勇武作了简练又传神的刻画。乃至在《汉津口》中,马童的跟斗也漂亮、干净,十分有力地衬托了关羽的神威天降。关羽的几个提刀亮相,沉郁凝重,极富环境特色,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厉先生做戏十分认真,把人物性格、剧情演进都通过优美的身段、威严的功架交代清楚,层次分明。虽然龙套们都演成了上述的那个样子,可那夜关羽的威武沉雄却捕捉了“戏”,厉先生的身手气度,也补足了“戏”。

我们又谈到京剧的门户之风,以及舞台上主演、配演之间存在的问题,厉先生风趣地说:“其实,主角、配角也讲配合。我上场,那你就下场;我下场,你就上场,不就行了吗?那要是我上你也上,我下你也下,那怎么行呢?”他对京剧表演上“一棵菜”的辩证法,好像有点《嫁妹》里的表现手法。从“文革”开始,十四年零三个月的监狱生活结束之后,他又回到了天津,谁不知道厉慧良?可是剧团接受他的时候,政工科的人问:“厉慧良是唱什么的?”一句现身说法,又像是舞台上一个即兴表演,说尽了体制上的弊病;而又包含了多少乐中之悲,悲中之乐。厉先生大半生走南闯北,跑码头,练就了一身高水平的技艺,即使在大狱中,仍不忘抽空练功,已不仅仅是一种美谈了;厉先生每次演出的严谨风格,每次台上的洗练功夫,都是对于京剧那一往情深的忠实艺术体现,早已在戏迷中有口皆碑了。于是,我极力称赞了他,并留神看厉先生的脸部表情,一股早年英挺之气仍在眉宇间跳跃。最后,他谈了些各地演出的情况,并邀我务必去天津看他的演出,最后说了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厉先生向我伸出了那双背后高空接枪的手。“祝您早日康复,能为喜爱的观众多演几场罢。”我紧握着他的大手激动地说。厉先生答应着,敏捷地将自行车快步推入街心,飞身上车,疾驰而去,黄白相间的紧身汗衫的背影,瞬间没入熙攘的车流中去了。

我在原地一直望着他这样地走了,那矫健的身影、一身结实有力的肌肤——这是一个66岁的老人吗?翩若惊鸿而人生难聚,厉先生宝刀不老,而我又将在何处,能再睹他魅人的丰采呢!又是七八年过去,厉先生却于1995年的2月27日在天津撒手人寰,驾鹤西游了。不敢说厉先生的“玩意儿”已成绝响,那征服满场观众的舞台气度、厉派风格,恐也只能留在千万观众的记忆之中了。

厉先生自出科后,步入舞台,涉猎江湖,可谓少年得志,风光烁人。他以自身之表演技艺,认真塑造角色,自始至终认真做戏,从不懈怠,不论唱、念、做、打,均臻于上乘境界,他能让观众看一次还想看第二次,这种魅力与表演胜境,绝非一般同侪可望其项背。厉先生的艺术水准,那应是大量心力、智力、功力之集大成者,故每至一地演出即风靡火爆一时。

“花无百日红”。厉先生在他盛年最佳表演期内,却不幸邂逅十余年的炼狱,致令一个艺伶“灭火”,却令其技艺及嗓音付出了几乎毁灭的代价。在厉先生艺术十分成熟时期,我未曾有缘在台下欣赏其技艺,却在暮年时得到一盘厉先生晚年录制的《艳阳楼》光盘,恐系厉先生最后一张录像了——从出庄“趟马”,直到遇花逢春等抡起大石碌碡力抵、不敌而身亡的一段表演,其结构之简练、关节处之讨俏,以及应具有的爆发力度,一如妙手文章之一段“豹尾”,令人咀嚼回味不已。戏到高潮也即剧中人毕命之一刻,剧情概括了恶霸之必然结局,有水平的艺员能用浑身解数,从身段、捋髯到多类兵器之交手,直上升到大石碌碡的抡、放、滚、压,一系列的困兽犹斗的顽强,而正义的力量必将占上风,力大无敌的高衙内终于得遇果报。此剧在表演过程中,有人物、有技艺、有表演胜境,详与略、多与少均有十分到位的处理手法;更联系多少观众的不胜追念,其景其情,足以震撼、征服无数观众于三尺舞台,视为“绝唱”不为过分;而再延伸思绪,如此精妙、准确、极具感染魅力的优秀艺伶是如何培养成长起来的?又是如何在不当萎谢时却过早地受尽摧残而凋零不已?风雨中桃李落英缤纷,散落在荒阡野陌之中,也只有有心人或可为之一叹!消长生息原是大地万物之普遍规则,一旦人文价值介入,则悲剧即如哲人所言:把美好的东西打碎了给人看。逝者已矣,生者惋叹,灯火辉煌的舞台终有曲终人散之时,有开始之兴味未必无结局之萧索,也才令人不尽沉思。优伶之可贵可叹,正如人间之不能不重视艺术,艺术贴符于人生,人生不可无艺术去填充(当然包括众多艺术门类)。

厉先生晚年常演《钟馗嫁妹》,可叹曰:“才高形陋难为官,一怒触石终南山。幽魂虽已九天去,回归却系骨肉贤。感恩嫁妹亲情厚,放怀高歌丹心寒。千古遗恨唯不遇,恢恢壮士悔绵绵。”

短短一生,即使全部投身于艺术,也远远不够,遑论再去扼杀艺术?——没有艺术的人生,没有艺术的世界,其荒凉、寂寞可想而知矣。“莫谓枝头胭脂好,流去红墙便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