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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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六宫公主

六宫公主的父亲是一个古板的人,生母是过去的一个宫女。他跟不上时代,官职也在兵部大辅以下。公主和父母住在一座有高大树木的庭院里,这座庭院位于六宫边,“六宫公主”的名字正是由此而来。

父母对公主非常宠爱,但只是一味溺爱,并没有替她去寻合适的女婿,只是让她待字闺中,等着别人上门求娶。按照父母的教养方式,公主平静地生活着,既没有忧虑,也没有欢乐。公主从来没有经历过世事,对于目前的生活,也没有觉得不顺心。她一心觉得,只要父母健康长寿就好了。

长在古池边的樱花树每年都会开几朵稀疏的花,不知不觉间,公主已经出落成一个美丽静雅的女子了。一直被公主当成靠山的父亲,因为年纪大了,还有酗酒的习惯,突然就去世了。她的母亲思念父亲,郁郁寡欢,大约过了半年,也去世了。

除却悲伤,对公主来说,更不幸的是她对世俗的茫然,眼前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一直以来娇生惯养的千金公主,身边只有一位乳母可以依靠。

好在乳母对待公主非常忠心,为了公主,她不辞辛苦,拼命劳作,可是还是不得不变卖家里传下来的物品来维持生活,下人们也一个个离开。慢慢地,公主终于知道了生活的艰辛,可是她无力改变这种状况。公主仍然和过去一般,面对寂寞的庭院弹琴、吟诗,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一个秋天的傍晚,乳母来到公主面前,她犹豫了好久,终于开口说:“我有个当和尚的外甥,他告诉我,有一个官人曾经在丹波国当过国司,他对公主非常倾慕,想结识你。他的性情温和,长相也不错。父亲是一位地方官,上一代还当过三品的京官,您同意和他见一面吗?如今的生活这样艰难,这也算是一种小小的助益吧!”

公主轻声哭了起来。为了维持艰难的生活,让她把身体交给男人,这就和卖身一样呀!当然她也明白,世间本来就有很多这样的事情。想到这里,她更加难过了。面对着乳母,在瑟瑟的秋风中,她把头深深地埋进衣袖里。

从那之后,公主每天晚上都和那个男子相会。正像乳母说的,那个男子性情温柔,长相文雅,并且能看得出来,他非常喜欢这位美丽的公主。公主对他也不反感,偶尔还觉得自己找到了终身的依靠。但是,每次在刺眼的灯光下,在印花的帐幕里和男子肌肤相亲的时候,她都感受不到愉悦。

这段时间,院子里有了新的变化,换上了新的凉棚和窗帘,家里的下人也多了,乳母也能放手管理家务了。但是公主对于这样的变化,反应仍然十分冷淡。

在一个下雨的晚上,男子和公主相对而坐,饮酒畅聊,男子讲了一个发生在丹波国的可怕的故事。有一个旅客要到出云去,一天晚上,他在大江山下的一家店里投宿,正巧赶上这家宿店的女人生孩子,那晚,她平安产下一女。忽然,旅客看到一个大汉从产妇的屋里跑了出来,嘴里还说:“寿命八岁,自害而死。”说完,那人很快便跑远消失了。又过了九年,这位旅客因为要上京师,路过那里,他又投宿到这家店。然后他得知,那个女孩果然在八岁的时候意外死了——当时她从一棵树上跳下,正好地上有一把镰刀,那把镰刀直接刺进了她的喉咙。故事就是这样。

听了这个故事,公主非常难过,她感叹人的生死有命,又想到自己还有这个男人能够依靠,比那个女孩幸运多了。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嘛。”公主心里这么想着,脸上带着装出来的笑容。

屋檐下的松树枝已经被大雪压断了。白天的时候,公主就和往常一样弹琴、玩双六,晚上就和男子躺在一起倾听水鸟跳进池塘的声音,过着既悲哀又欢乐的生活。同时,她从这样安逸散漫的生活里,得到了暂时的满足。

可是这样安逸闲散的日子突然间到了尽头。那是早春的一天晚上,屋子里只有公主和男子两人,男子突然开口说:“今天,是我同你相处的最后一夜。”原来,在除夕那天,他的父亲被任命为陆奥守,所以他要跟随父亲到寒冷的陆奥去。让他跟公主分开,他的心里也非常难过,但是他的父亲并不知道他和公主的关系,现在也已经来不及说明了。

男子沮丧地说:“等到五年任期一满,我们又可以团聚了,请你等着我吧!”

公主悲伤得不能自已。即便算不上爱情,但她总有一个可以终身依靠的男人,万一分手了,这种悲哀真是无法形容。

男子轻抚着公主的脊背,不断安慰她、鼓励她,可是她早就哭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乳母和女佣正端着酒壶和酒杯进来,他们还不知道这件事。乳母告诉他们,古池边的樱花树,就要开花了……

已经到了第六年的春天,到陆奥去的男子还是没有回京。这几年,公主的佣人都陆续离开了。公主当年住的屋子,也被一次大风吹倒了。之后,公主和乳母便搬到了下人的屋子里。下人的屋子非常破旧,也只能稍微挡挡风雨。搬到这里之后,每次乳母看见可怜的公主就忍不住哭泣,偶然也会莫名其妙地发火。

厨房移到了凉棚的下面,每天她们就只能吃大米和青菜。公主如今只剩下一身衣服,再没有别的了。烧火的柴没有了,乳母就去倒塌的正房拆木板。可是,公主还和过去一样,弹琴、吟诗,荒度光阴,安静地等待男子归来。

这一年秋天的一个晚上,乳母再一次走到公主面前,吞吞吐吐地说:“官人怕是不回来了,您还是把他忘了吧!最近有一位典药助,非常想和公主结识,一直催着我在问呢……”

听着乳母的话,公主又想起了六年前的事。每次她想起六年前的那件事,就会不停地哭。但是现在,她的身心早已疲惫不堪,心里只想着安安静静地老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

乳母说完,公主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缓缓地摇了摇头说:“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要,对我来说,活着和死了一样……”

就在同一时刻,在遥远的常陆国的一个庭院里,那个男子正和新娶的妻子对坐饮酒。他的妻子是父亲给他定下的,是国守的女儿。

“哎呦,什么声音?”

望着映射了月光的窗子,男子吃惊地喊道。此时,公主的面容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心中。

“是树上掉下来的栗子啊!”

常陆的妻子一边回答他,一边把他的杯子斟满酒。

一直到第九年深秋,男子才回到京都。在回京的途中,他和妻子的一家人为了选一个吉利的日子进京,便在粟津逗留了几天。进京当天,为了不惊动别人,他特意选了黄昏时候。男子在郊外停留的时候,特意派了几拨人去打听公主的消息,有些人去了再也没回来,回来的人也没有找到公主的庭院,所以没有打听到消息。所以,他进京后心里更加惦念,把妻子安全送到岳丈家后,就马上去了六宫,甚至连旅装也没顾上换。

到了六宫后,他发现从前的四柱大门、桧皮屋顶的正院和厢房全没了,院子已成了一片废墟。他站在荒草地上,茫然地看着这片遗址。这里的池塘快被土填满了,中间长着几棵水草,在明亮的月光下,水草轻轻地漂摇着。

他在原来正院的地方看见一间坍塌的板房,于是跑过去看。里面好像还有人,他便喊了一声。

透着月光,看到一个老尼姑走了出来,看上去慈眉善目的。

尼姑看清男子后,低声哭了起来,之后,才抽泣着说了公主的事情。

“您不记得了吗?以前我女儿在这里当过使女,您走后,她又在这儿待了五年,直到我和我丈夫去但马的时候她才离开。最近因为我思念公主,便自己专门来探望她。可是您也看到了,这里连房子都已经没了。刚才我一个人正在愣神儿,想知道公主去了哪里。想必您不知道,我女儿当时还在这里的时候,公主的日子便已经非常艰难了。”

听完这一番诉说,男子脱下一件内衣送给了老尼姑,然后低着头沿着荒草地走回去了。

第二天,男子又在京城各处寻找,可是仍然没有找到公主。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他站在朱雀门前的西曲殿廊下躲雨,当时,除了他,还有一个叫花子和尚也站在那里躲雨。大雨把大红门顶打得啪啪响。他背对着和尚,烦躁不安,在石板台阶上来回走动。忽然,他好像听到阴暗的门窗里有人说话,便向窗棂中看了一眼。

只见屋内是一个尼姑,正在铺一张破席子,她身边的女子好像生病了。从暗淡的光线中看过去,那个女子已经瘦得脱了相,但是,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没错,正是六宫公主。

他本打算开口说话,可是看着她的样子,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公主不知道外面有人看她,只躺在破席子上,用悲苦的声音吟起诗来:

“曲肱支颐眠,寒风吹枕边。此身今已惯,随处得平安。”

听到公主吟诗的声音,男子终于忍不住了,叫了一声公主的名字。公主的头从枕头上抬起来,看见男子,她突然低声叫了一声,又躺到了草席上。

那个尼姑——也就是那个忠心的乳母——马上和男子一起把公主抱了起来,当他们看到公主的脸色时,两个人都慌了。乳母发疯一般跑了出去,她是去找那个和尚的,请他来给将死的公主念经。

和尚跟着乳母一起进来,他坐到公主身边,并没有念经,而是对着公主说:“想往生天堂,要自己虔诚,自己念佛,不能借助他力。”

公主在男子的怀里躺着轻声地念着佛号。忽然,她害怕地看着门上的藻井,喊道:“啊!那里有一辆车子着火了……”

“不要害怕,快念佛呀!”

和尚再一次鼓励她。公主又轻声念了一会儿,就像做梦一样喃喃自语:“现在,我看见了金色的莲花,像华盖一样大的莲花……”

和尚刚要开口,就听见公主断断续续说道:“……现在,莲花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暗,风吹着。”

“一心念佛呀,为什么不一心念佛?”和尚叱责道。

但是,公主现在好像快要死了,她只是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片黑暗,只有风在吹……只有寒风在吹。”

男子和乳母都满眼泪水,嘴里低声念着佛。

那个和尚也两手合十,大声念佛。佛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躺在破席上的公主,脸上也慢慢出现了死亡之色……

之后又过了几天,一天夜里,那个劝公主念佛的和尚依旧穿着破烂的僧衣,抱着膝,坐在朱雀门前的曲殿里。这时,一个武士嘴里呜呜地哼着,在月光的照映下大步走过来。他看见和尚就停住了,然后随口问道:“最近,朱雀门附近经常会听到女人的哭声吧?”

和尚蹲在石阶上,回答:“你听!”

武士侧着耳朵仔细听,只听到几声虫子叫声,再无其他。

四周一片黑暗,松树的气息飘拂在空中。武士刚要开口说话,忽然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女人低低的叹息声。

武士把手放到刀柄上,那声音穿过曲殿,然后拖着长长的尾音,消失在了远方。

“念佛吧!”和尚抬起头,“这个女魂没有心肝,也分不清天堂和地狱,念佛吧。”

武士没有回答他的话,认真看着和尚的脸,然后惊讶地跪在他的面前:“您……您就是内记上人吧?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的俗名庆滋保胤,世人都叫他内记上人,是空也上人的弟子,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