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宋明理学发展的诸阶段
宋明理学在其自身的演变和发展过程中,经历了开创、奠基、集大成、解构和总结等阶段。
(一)理学的开创
理学的开创与当时“庆历新政”引起的社会改革运动有一定联系。北宋建立了高度中央集权的统一国家,因而也需要一统思想。宋初承袭唐以来三教兼容并蓄的政策,已与社会需要不相适应,而有理学的缊,周敦颐被推为开山。周氏之所以为开山:一是在回应外来印度佛教文化的挑战中,不是采取韩愈和宋初孙复、李觏等人简单批判拒斥的方法,而是援佛道入儒,吸收佛、道的思辨哲学理论和宇宙生成模式,以及其人生佛性观念,为理学家出入佛道开辟新路,为适应现实社会的需要而提供理论体系。二是周敦颐融会“五经”、《易传》、《中庸》以及佛道思想,阐述了一系列为理学家不断解释的新的核心话题与哲学范畴。其核心是关于孔子弟子所“不可得而闻”的“性与天道”的奥妙,经由周氏的发挥,这些都成为宋明理学所探讨的重要问题。三是提出“立人极”的成德成圣标准,圣人之道的内涵、修养工夫等问题,而成为“道学宗主”。
(二)理学的奠基
其一,二程“洛学”和张载“关学”为宋明理学的奠基者。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之所以讲是“自家体贴出来”,是指二程建立了以理为核心话题的哲学体系,开启了理学的新学风,实现新的理论思维形态的转生。张载以“太虚与气相即”为道体。张、程从不同的层面探索了自然和社会现象背后隐藏的形上学问题,并多层次地论证了理气范畴,凸现了理气范畴在理学中的地位,为理学家追求自然、社会、人生的“所以然”与“所当然”奠定了基础。
其二,在探索自然、社会、人生的内在根据上,二程、张载在道德形上学、伦理人性、格物知行等方面,成为理学所关注的诸多命题的奠基人。二程的“性即理也”、“格物致知”、“知先行后”、“天理人欲”以及其万物“无独必有对”等,张载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理一分殊”、“心统性情”、“虚气相即”等,都成了宋明理学的基本范畴和原理。因此,朱熹赞扬说:“伊川‘性即理也’,横渠‘心统性情’二句,颠扑不破。”“横渠‘心统性情’一句,乃不易之论。”“伊川‘性即理也’,自孔孟后无人见得到此。”以程、张的话为“颠扑不破”的真理,既确定其在理学哲学逻辑结构中的地位,亦确定其在孔孟“道统”中的谱系。又如“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朱熹认为,张、程关于“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人性论的探讨,“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由此可确定,张载为宋明理学的奠基者不可动摇;相反,说其为非理学家恐与历史不符。
其三,张载和二程均充分体现了道体形而上学与伦理学的融合,使伦理道德得到形上学的支撑和论证。“性”(伦理人性)即是“理”(形而上学本体),或“天”(形而上学本体)与“人”(伦理人性)合一之学,构成了道德形上学这个宋明理学的中心课题。张载的代表作《西铭》便体现了把人之为人的“所以然之故”,提升为宇宙(“天地”)的“所以然”,使“人性”与“天地之性”浑然一体。朱熹在《西铭》注中说:“人之有形有色,无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谓天性也。”即以“事亲之诚,以明事天之道”。由“事亲”而推及“事天”,由“诚”而推及“道”,援人性之“诚”于所以然之故的“道”,道就蕴涵着伦理。这种“《西铭》首论天地万物与我同体之意”的理学精神,在二程的思想体系中,亦强烈地体现着。“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仁”便是“义、礼、知、信”,即伦理。以“仁”作为统一天地万物的纽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自然、社会、人生在“仁”的会通中而为一个整体。这种“合内外之道”,体现了理学的精神,但亦造成了天理与人欲的紧张。
其四,辟佛、老。张、程都从形上学理论高度批判佛、老,而不仅仅停留在伦理道德的批判上。在如何吸收、改造和批判、扬弃佛、老思想这个重要问题上,张载与二程虽侧重不同,然两者互补,同为理学奠定基础。
从程、张当时的社会效应和影响来说,北宋惟“洛学”独盛,究其原因:一是二程初亦要求变法,后与吕公著、司马光一起反对王安石新法和“新学”,认为“大患者却是介甫之学”。元祐初,程颐得到他们的推荐而除秘书省校书郎,“太皇太后面谕将以为崇政殿说书”,为哲宗皇帝讲“道学”。“文潞公尝与吕、范诸公入侍经筵,闻先生讲说退,相与叹曰:‘真侍讲也’。”由于得太皇太后高氏和富弼、文彦博、司马光等“巨公耆儒”的支持和宣扬,“洛学”便得以盛行。二是“洛学”在当时被视为醇儒,而无“蜀学”的那种禅味。程颐在程颢《墓表》中便说,程颢继孟子之后圣人不传之学,使圣人之道复明于世,因此,颇得当政者的推崇。三是门人弟子的积极传道。二程门人很多。据载,“一时人士归其门者甚盛,而先生(程颐)亦以天下自任”。甚至张载死后,其高足亦改换门庭,师事程颐,使“关学”逐渐式微。
(三)理学的集大成
宋明理学经北宋100余年的发展,到南宋渐趋成熟,著名理学家辈出。朱熹作为道学的集大成者,是北宋以来道学的总结。朱熹所代表的“闽学”是在南宋学派涌现,众星聚奎中成长起来的。当时浙江有永嘉学派、永康学派、金华学派(婺学),江西有金溪学派(陆学),湖南有湖湘学派等。他们之间互相辩论,切磋学术,或集会,或访问,或通信,往来密切,相互促进。
朱熹、吕祖谦与张栻齐名,被称为“东南三贤”。陈亮曾说:“乾道间,东莱吕伯恭、新安朱元晦及荆州[张栻]鼎立,为一世学者宗师。”淳熙间(公元1174—1189年)吕祖谦、张栻卒,永嘉之学与闽学及江西之学遂成鼎足而三,全祖望在《水心学案序录》中说:“乾淳诸老既殁,学术之会,总为朱、陆二派,而水心龂龂其间,遂称鼎足。”朱熹继二程、张载,成为“道学”之集大成者,陆九渊发挥程颢,而自成“心学”,陈亮、叶适等继王安石的事功和革新思想,而成事功之学。朱、陆卒后,两家各成门户,互为水火。朱、陆异同之争,成为学术界的大公案,一直延续到明清。
朱熹之所以被推崇为理学的集大成者,其原因是:其一,道体的建构。朱熹对自然、社会、人生现象背后的本质及其相互关系,追究其“所当然”与“所以然”问题,并与“理气”相融合。如果说张、程各自从“理气”两个不同方面来把握其宇宙本体的话,那么,朱熹则贯通两方,把“气”纳入“理”的逻辑结构中,使其成为不可缺的有机中介。既避免了张、程各自之失,又多方面、多层次地论证了“理气”这对范畴,使“理气”成为理学的核心范畴之一,并由此而展开了“太极”与“阴阳”、“道”与“器”、“形而上”与“形而下”、“体”与“用”等范畴的证明。他认为“理气”是不离不杂、相依相分的,既确定“理”是现象世界背后隐蔽的本体,“未有天地之先,毕竟也只是理”,又确定其不离相依,“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元气之理”,使本体与现象关系具有某种融突的和合性。
其二,朱熹的思想体系“致广大,尽精微,综罗百代”,被认为是孔孟以来中国文化之集大成者。他融合儒、释、道及诸子各家之学,而归宗为儒,把自然、社会、人生,以及生存世界、意义世界和可能世界都统摄在其博大的理学逻辑结构之内,是中国哲学发展的一个高峰。他不仅克服了张、程哲学内在的冲突性和理与气之间的紧张,而且提出了一些新的范畴,并对原有的范畴作了新的解释。如果说张、程对许多范畴的解释缺乏明确的规定性的话,那么,朱熹则作了更加严密、完整的解释。朱熹把自然、社会、人生的必然性升格为一种普遍性的原理、道理或天理,而获得形上学品格,圆融了终极世界与经验世界层面的疏离。
其三,形上学的理世界与万物现象世界的相互渗透。这种互相渗透表现为对于万物之性的规定,所以朱熹说人人有一太极,物物有一太极。这种规定性,不仅指万物的性质,而且指人的德性。“理”便是自然、社会、人生的“所以然之故”,“气”亦被赋予“当然之则”的品性。因此,“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德性之知”与“见闻之知”,“天理”与“人欲”,“道心”与“人心”,“王道”与“霸道”,便来自两个不同的世界,即“理”世界和“气”世界。又依照“理气”不离不杂、相依相分的普遍原则,而使自然、社会、人生都处在融突的关系之中。这样,伦理道德、纲常名教既提升为“理”的本体世界,又表现在现象世界。天(自然)、地(社会)、人(人生)“三才”既为一体,又分殊(差别,核心是等级、尊卑之别),这就克服了张、程之失,更加完备地解释了天、地、人三者之间的关系,而为后来者所取法。
朱熹思想虽然体现了历史的脉搏和时代的精神,成功地化解了当时所面临的重建价值理想、外来文明的冲击和理论形态转型的挑战,但他在世时并没有被社会所认识,而被作为“伪学逆党”受到政治批判。
当朱熹在做张、程哲学之失的缝合、补漏工作而构筑其庞大体系时,陆九渊和陈亮等则从不同的立场、观点出发,从不同的方面批评朱熹哲学逻辑结构的内在矛盾,建立了“心学”和“功利”之学。
朱、陆在世时,有一次重要的思想讨论会,这就是著名的鹅湖之会。吕祖谦企图化解朱陆之异,其结果是不仅没有化解,反而明确了两者的分歧。陆九龄和陆九渊兄弟认为自己的学说是“易简工夫”,切己自反,直指本心。批评朱熹学说是“支离事业”,烦琐庞杂,不及本体。陆氏明确宣称“古圣相传只此心”,“斯人千古不磨心”。我之心与古圣贤之心,同此心,同此理,其心千古不磨灭。无须“留情传注”,要先立乎其大的本心,批评朱熹格物穷理的支离。他们针对朱熹的心外求理、无极与太极、道与器等,提出“心即理”,太极之上不可加无极,阴阳即道、道器合一等命题,从而建构了“心即理”的心学哲学逻辑结构。
(四)理学的解构
元代,南北统一,理学北传,许衡等起了很大作用。元仁宗皇庆二年(公元1313年)十月议行科举,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廷试进士于京师,以朱熹《四书集注》取士,朱子学渐成官学。这时学者沿南宋朱陆异同之辨,许衡、吴澄宗朱而兼取陆;史蒙卿、郑玉宗陆而兼采朱;詹初、曹建等虽为朱熹及门弟子或再传弟子,却“往来(朱陆)其间”;胡长孺、汤汉“由朱入陆”。朱学与陆学交错发展,吴澄、郑玉、虞集诸人,都主张“和会朱陆”。郑玉曾评论朱陆异同说:“陆子之质高明,故好简易;朱子之质笃实,故好邃密。盖各因其质之所近而为学,故所入之涂有不同尔。及其至也,三纲五常,仁义道德,岂有不同者哉?况同是尧舜,同非桀纣,同尊周孔,同排佛老,同以天理为公,同以人欲为私,大本达道,无有不同者乎?”此说比较公允。其异是,陆学高明简易,其弊“谈空说妙”,不能尽“致知之功”;朱学笃实邃密,其弊支离泛滥,不能收“力行之效”。其同是,三纲五常,仁义道德,天理人欲,以至大本达道等,根本上是相同的。故以朱、陆均是宋明理学主流派。
元代“设科取士,非朱子之说者不用”,并将其“定为国是”,使“学者尊信,无敢疑贰”,故朱子学作为官方意识形态被强化,陆学受到压抑,以至逐渐湮没无闻。明初,“颁科举定式,初场试《四书》义三道,经义四道。《四书》主朱子《集注》,《易》主程《传》、朱子《本义》,《书》主蔡氏(沈)《传》及古注疏,《诗》主朱子《集传》……”朱棣敕胡广等纂修《四书大全》、《性理大全》,都主朱子学。一时宋濂、方孝孺、薛瑄等都为朱学矩矱。再由于官方的倡导,便左右学风,其结果造成:一是,以朱子学为正统,视其他学说为异端邪说,扼杀了学术争鸣的空气,亦限制了朱子学自身的发展。二是,朱子学既为科场所主,便成为士子们死背硬记的教条,猎取功名利禄的工具。朱子学渐次僵化,丧失了作为价值理想和精神家园的功能,削弱了朱子学内在的生命力。三是,朱子学内在道德理性与现实感性之间的冲突更加暴露,由此孕育了王守仁思想的产生。
“有明学术,白沙开其端,至姚江而始大明。”黄宗羲此说甚有道理。白沙(陈献章)师事吴与弼。吴与弼“可谓独得圣人之心精者,至于学之之道,大要在涵养性情,而以克己安贫为实地”。陈献章则“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他认为若以理在心外,“吾心”与“此理”怎能“凑泊吻合”?只有把程朱的“理”(道、太极)收摄于心,在吾的应然处讲理。而实承“心学”之传,因此,黄宗羲称陈献章和王守仁“两先生之学,最为相近”。陈氏弟子湛若水与王守仁本有学术往来,然而王守仁从不提与陈氏学术的关系,并以直承陆九渊“心学”之旨自诩。
在朱熹“道学”居统治地位的时候,凡与朱子学不合之处,均被视为异端。虽王守仁“范围朱陆而进退之”,并编《朱子晚年定论》,说明朱熹晚年与陆九渊学旨不违,但实是对朱熹道学的解构。在这种情况下,王守仁以陆九渊为旗帜,不仅是其思想内在逻辑的必然发展,而且是宣扬其学说,减轻舆论压力的需要。虽然程、朱“道学”,陆、王“心学”同属宋明理学主流派,但宋明理学发展到王守仁及其门弟子,便逐渐显现其解体的趋向。
王守仁及其后学之所以是理学的解构者,原因在于:其一,从“道体”说,王氏克服了陆氏的“未精”处,而成为宋明理学中心学的集大成者。在王氏看来,朱熹追求现象形器世界背后或之上的隐蔽的形而上本体理世界,就把形而上学本体理世界与形而下形器世界的理气、道器分二了,理既为形而上世界,是超感性实在的先验本体,又怎样返回感性实密世界?王氏认为,这两个世界的分二,只有在心世界里才能获得一致和合一。这样心便升格为理与气、太极与阴阳、道与器的统摄者。如果说朱熹注重形而上、形而下之分二,则陆、王强调两者的合一,两者各持一端。鉴于这种情况,理学内部便出来一批理学的批判者,如罗钦顺、王廷相以及后来的王夫之、黄宗羲等。他们从陆九渊、王守仁的“道器合一”、“理气”、“太极阴阳”不分形而上、下里得到启迪,并沿此途径而进,提出“理只是气之理”,“万理皆出于气,无悬空独立之理”。这种“理气合一”论,既不是以陆、王之“心”为合一基础,亦颠倒了朱熹的“理气”为二,而是以“气”为“理”的合一基础。因而,王守仁的思想引发和开启了理学的解构。
其二,从“理”与“心”的关系上看,朱熹把天地的“所以然之故”和人的伦理道德的“所当然之则”提升为形上学的理之后,此“故”此“则”便成为必然之理,必然便成为应当。现实世界应当如此,如事君当忠,事父当孝,但需要主体人去承担忠和孝的道德行为,主体人应当知孝行孝。但朱熹知行分二,又使道德知识与道德行为之间产生冲突。王守仁认为必然之理与主体承担、知与行都是合一的,从而圆融了冲突。这样一切外在的“天理”、“道心”、“天命之性”都要转化成内在的“心”中的感性欲求,即“人欲”、“人心”了;本来是纯粹崇高的理性神光变成了世俗感性的私欲、物欲等等。“心”即是“理”,“天理”便是“人欲”。这种思想随着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而发生,并迅速与之相适应,而促使“理学”不断解构。同时,在理学内部也出来一些提倡“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的思想家。陈确说:“人心本无天理,天理正从人欲中见,人欲恰好处,即天理也。”“理学”解构之势已无可挽回。
其三,王守仁从“人人皆可为尧舜”、“满街都是圣人”出发,要人“学圣”、“为圣”,以成“圣人”为宗旨。然而,既人人可以为尧舜,那么每一个人“为圣”的气质、权利、义务都是平等的、同一的。这样,便无形中破坏了“圣人”的超人的神光,圣人便下降为凡人。“人胸中各有个圣人。”这就为凡人争得与圣人平等权利,“圣人”与“众人”均“生知”或“学知”,而无气禀之别,血缘等级之差。同时,圣人泛化,“满街都是圣人”,也就无所谓圣人,丧失了超人的光环和神圣,也就意味着价值理想的失落,精神家园的暗淡。它造成了以主体自我心去否定孔子之言的真理性,客观上起着反对旧权威、旧教条的思想解放的作用;另外高扬自我心去代替外在的“天理”,人们解除了外在的枷锁,获得自我心的自由,即心灵世界的自由,亦必然与现实社会的一切规范发生冲突,而被目为异端。王守仁确实把中国哲学中的心学发展到了一个高峰,但也从宋明理学内部解构了理学。
王守仁死后,王学亦分化了。王畿“悬崖撒手,非师门宗旨所可系缚”,“竟入于禅”。钱德洪则“把缆放船,虽无大得,亦无大失”。王艮发展了泰州学派,“阳明先生之学,有泰州、龙溪而风行天下,亦因泰州、龙溪而渐失其传”。王艮把“百姓日用”与“圣人之道”融合起来。到李贽时则趋向否定“存天理,灭人欲”,而转向王学的反面。王夫之说:“王氏之学,一传而为王畿,再传而为李贽,无忌惮之教立,而廉耻丧,盗贼兴,皆惟怠于明伦察物而求逸获,故君父可以不恤,名义可以不顾。”“心学”的分化、解构乃是王守仁哲学思辨结构内在逻辑发展的必然。作为理学的整个行程,“心学”的解构,亦标志着整个理学走向解构。
(五)理学的总结
明清之际,中国社会“天崩地解”。明亡,清入主中原,知识分子陷入了悲愤、哀痛之中,一部分有识之士追究明亡的原因,进行历史的反思,或将其归咎于“程朱之害”,或归因于王学末流,指斥心学祸国。
“明朝中叶,以时文取士。……此物既为尘饭土羹,而讲道学者,又迂腐不近人情。……讲正心诚意,大资非笑。于是分门标榜,遂成水火,而国家被其祸。”“宋儒之习气不可师也。”朱舜水是这样反思和认识的。
“刘石乱华,本于清谈之流祸,人人知之。孰知今日之清淡,有甚于前代者。……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股肱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顾炎武认为明亡实由理学“明心见性之空言”的流祸所致。
“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理事之狂妄流害,以相激而相成。”王夫之认为,王学之末流,乃王守仁思想自身矛盾发展的结果。
“仙佛之害,上蔽庸人;程朱之害,偏迷贤知。”颜元认为程、朱道学之害,甚于佛、道。
在抗清失败、南明腐败的颠沛流离中,王夫之对宋明理学有深入的体验。他出入佛道,以“六经责我开生面”的精神,归宗和发扬儒学为职志。他所谓的“生面”,是试图在儒学,特别是宋明理学中开出新的生命智慧,相对于程朱、陆王而开出新的路向。这便是“希张横渠之正学,而力不能企”,他以张载之学是孔孟之后的“正学”。“孟子之功不在禹下,张子之功又岂非疏洚水之岐流,引万派而归墟,使斯人去昏垫而履平康之坦道哉!”。故此张子之“正学”,实乃孔孟以来之“正学”,由此而发宋明理学中气学一脉,成为气学的集大成者,把中国哲学中的气学发展到一个高峰。
其一,王氏承张载之学统,在程朱、陆王的理气、太极阴阳、道器、心物等关系中,升格理、太极、道、心的形上层面形势下,王氏升格气、阴阳、器、物的层面,反其道而释之。气、阴阳、器、物究竟是什么?王氏认为可以实有之诚来表示。王氏以气的实有性来统摄理、太极、道,即“理者理乎气而为气之理也”,“道者器之道”,从而建构了细密的气本论哲学逻辑结构。
其二,气的实有性。王氏认为,程朱之学夸大了理的绝对性,而忽视了主体的能动性;陆王之学凸显了理的随意性和心的形上性,而忽视了客体的必然性。王氏认为程朱、陆王都有缺失,理是客观事物的固有属性,只有诚(实有)才能成为形而上本体。诚本体为认知论的成立确立了一个前提。于是,王氏对格致、能所、知行等认知论范畴作了新的发挥和解释,对目所共见、耳所共闻的经验世界的真实无妄作了肯定,建构了诚的认知论。诚在经验世界范围内,语言、词谓在把握经验对象方面具有可靠性和确定性,这就是“实”,名与实相当是知识的基本特征。由此才能有“执名以起用”的有效性。王氏在认知论层面发展了程朱,以至中国古代的认知论。
其三,张载开气学之端。当明中叶程朱道学被官方意识形态所强化以后,其内在的理论破绽亦逐渐显露,其理论思维生命力渐次削弱。在王守仁从心的方面批判程朱道学之际,罗钦顺从程朱理气的关系中,开始了由道学向气学的转向。“理只是气之理”,“仆从来认理气为一物”。理气合一,否定理的形上学本体性,理是一种气本体的固有属性或条理。王廷相依据其“实践处用功,人事上体验”的宗旨,作《横渠理气辨》,恢复张载气本论的本义,批评程朱对于张载理气关系的误解,指出张载《正蒙》理气辨,乃“阐造化之秘,明人性之源,开示后学之功大矣”,王氏绍承张载气学,认为“理根于气,不能独存也”。气是“造化”之实体,理以气为根据或根本,是气的一种条理、秩序,并以气为道体,道为气具。王氏继张载、罗钦顺、王廷相、吴廷翰等气学的学统,而集其大成,成宋明理学中气学一系,当可无疑。韩国性理学源于中国,徐敬德继承张载,而宣扬“太虚即气”、“气外无理”说,构成了韩国性理学的主气派;李滉宣扬朱子学,而建构主理派哲学逻辑结构;奇大升虽与李滉四七理气辨有异,但他仍站在朱子学立场,严厉批判罗钦顺的“理气为一物”说。李珥批评李滉四七理气互发论,而主张“气发而理乘之”的主气说,开朱子学中主气派一系。从朝鲜后来主理、主气派的发展来看,可旁证宋明理学中气学派一系的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