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超越有限:存在的意义及其他
完美的人格在体现道德理想的同时,又以个体为承担者:成人在某种意义上便表现为个体的完成。作为人格的承担者,个体同时又是生命的主体:它必然要经历一个从生命之开始到生命之终结的过程。质言之,个体的存在总是有限的。个体存在的这种有限性,使人生的意义成为严峻的问题:既然人必然要走向死亡,那么,人的存在究竟有何意义?人到底如何超越有限?正是对存在意义的自觉关注,使儒家价值观提升到了终极关怀这一形上层面。
孔子将人格的完善视为主体实现自身价值的具体体现,而成人的过程即展开于现实的人生之中。这样,理想的追求虽然指向未来,但它并不具有超验的性质;达到理想之途径,始终内在于现实的社会生活。与这一致思趋向相应,孔子对超然于此岸的事很少表现出兴趣。《论语》中记载: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先进》)
鬼神是彼岸世界的对象,死则意味着现实人生的终结,相对于二者而言,人及其现实的存在(生)具有更为重要的意义。这里既蕴含了关心人甚于关心超验对象的仁道原则,又表现了将现实的人生置于超自然对象之上的理性主义精神。而二者的统一,又构成了一种不同于宗教迷狂的人文主义价值取向,它使儒学的终极关怀,一开始便疏离于彼岸世界的追求而植根于现实的人生。
然而,当人们认真地面对现实人生的时候,却不能不正视一个基本的事实,即个体存在的偶然性与有限性。作为特定的存在,个体之来到世间,在某种意义上诚如海德格尔所说,具有被抛掷的性质:一方面,它的存在既非出于主体自身的选择,也非类的进化过程中不可避免的一环,因而带有某种偶然性;另一方面,作为生命的主体,个体的存在总是有它的终点,死是其必然的归宿。这样,就个人而言,人生诚然是现实的,但同时又是偶然的、有限的;正是后者,使人生的意义问题变得突出了:作为一种有限的存在,生命的价值究竟何在?尽管孔子并不热衷于讨论生命的终结(死),但作为一个自觉反省人类生活的思想家,孔子始终严肃地关注、思考着如上问题。
对人生意义的考察,内在地关联着如何超越有限的问题。个体的有限性首先是相对于类而言,而有限性的超越,也总是涉及个体与类的关系。与个体存在的短暂性相对,类的生命本质上表现为一个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它总是超越特定的个体而在生命的前后相承中无限延伸。这样,如何超越个体存在之有限性,在某种意义上便可以转换为如何使个体的生命融合于类的历史长河。孔子所循沿的,基本上便是如上思路。从孔子对孝的注重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一点。如前所述,孔子将孝规定为仁之本,并一再从不同的角度强调孝之重要性。作为一种伦理关系,孝主要展开于亲子之间,而亲子关系首先表现为以血缘为纽带的生命延续:前代的生命在后代之中得到延伸。这样,每一个体便构成了生命之流的中介:一方面,它承续了前代的生命;另一方面,它自身的生命又在后代之中得以绵延。在这种前后相承中,生命的长河绵绵无尽,而个体则通过融合于其间而最终超越了有限。总之,透过血缘、心理情感等等形式,我们可以看到,“孝”的更为深沉的本体论内涵和价值意义,便是生命的绵延,从《诗经》“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诗经·大雅·既醉》),到孔子“慎终追远,民德归厚”(《学而》),再到尔后孟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孟子·离娄上》),无不体现了这一点。
通过融入类的生命长河而超越有限,并进而从生命的延续中寻找个体的存在价值,这便是孔子解决个体有限性与人生意义之紧张、冲突的大致思路,它同时构成了儒家在这一问题上的基本价值取向。可以看出,这种思路及取向与宗教的观念存在明显的差异。一般而论,宗教很少关注生命的绵延(后来的道教可能是个例外),相反,它在总体上强调的是生命的寂灭和灵魂的延续。在灵与肉的对峙中,它几乎总是以前者抑制后者,从西方的基督教到东方的佛教,莫不如此。这种观念不仅未能正视现实人生,而且将逻辑地导致对生命价值的虚无主义态度:从宗教对天国的追求中,我们不难看到这一点。相形之下,孔子在孝的形式下所表现的对生命绵延的注重,无疑从个体有限性的扬弃这一角度,确认了人的存在价值。它使人的终极意义从超验的天国,回归到了具体的历史过程。不妨说,正是肯定生命在前后相承中绵绵延续,使儒家始终与彼岸世界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当然,生命的历史绵延,并不仅仅是一种生物学意义上的延续。在孔子那里,生命同时又是(或者说,更主要的是)一种广义的文化生命,而生命的前后连续相应地也具有人文的意义。在谈到孝的具体内涵时,孔子指出:
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学而》)
在此,道便可以看作是一种文化理想,无改于父之道,则是继承前代的文化理想。孔子以此规定孝,意味着将生命之河的历史延伸,同时理解为文化生命的前后相承。按照孔子的看法,正是在文化的承先启后中,个体进一步超越了自身的偶然性与有限性,并使自身的价值得到更为深刻的体现。当子路提出“愿闻子之志”时,孔子的回答便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冶长》)老者代表的是前辈,少者代表的是后代。在继往开来的文化演进中,作为文化存在的主体一方面继承了前辈的历史遗产,另一方面又为后代留下了新的文化成果。它在世界上固然来去匆匆,但它所创造的文化业绩却随着文化生命的延续而获得了恒久的意义。“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罕》)这里没有任何伤感的情怀,相反,它表现的恰恰是对人生的乐观态度:人所创造的文化价值不会消失,它将融入历史的长河,并进而奔向无穷的未来。
也正是基于如上的信念,孔子可以在困厄之中依然保持达观:
子畏于匡。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同上)
作为生命(包括文化生命)长链中的一环,个体承担着文化延续的使命(所谓“天之未丧斯文”,无非是这种使命的形上表述),没有“我”,则文化将中绝(“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正是在完成这种历史使命与职责的过程中,个体存在的意义得到了体现,个体的价值也得到了确证。在“匡人其如予何”的反诘背后,蕴含的正是这种自信。
不难看出,根据孔子的理解,个体的有限性与存在意义(人生意义)之间的紧张,最终应当在生命长河的延续中加以化解。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个体可以避免死的归宿。超越有限的真正涵义在于,尽管个体作为特定的存在必然要走向死亡,但死亡并不意味着归于虚无。作为生命长链中的一环,个体的存在价值与意义将随着生命长河的绵延而长存,并得到进一步光大:“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子罕》)从这一角度看,死亡本身对个体来说便不再是一种令人恐惧的归宿,“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这是一种对待死亡的从容通达的态度。儒家既不像存在主义(海德格尔)那样把死视为本真之我的实现形式,也不像后来的道教那样因畏死而追求个体的长生久视,这种健全的人生观在很大程度上便奠基于孔子的如上观念。
要之,孔子从生命的自然延续与历史延续(文化延续)中寻找有限的超越与存在的价值(人生的价值),使儒家一开始便避免了对彼岸世界的幻想,而努力在现实人生中追求和实现存在的终极意义,这种即有限而超越有限、乐生而不畏死的人生态度,无疑体现了积极的价值取向。不过,应当指出的是,由强调生命的绵延(主要是广义的文化生命的延续),孔子同时又表现出某种因循的倾向:在“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等要求中,文化的继承似乎被提到了至上的地位,孔子本人也以“述而不作”为取向。尽管如前所述,孔子并未否定文化创造的意义,但如何在“述”(承继)与“作”(创造)之间保持适当的张力,似乎并不是一个已经完全解决了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