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保国会序

举四万万圆颅方趾聪明强力之人，二万万方里膏腴岩阻之地，而投之不测之渊，掷之怒涛之海，悬诸绝岸之下，施以凌迟之刑，羁以牛马之络，刲之缚之割之鬻之，而是四万万之人者，寝于覆屋之下，锁于漏舟之中，跃于炎炎薪火之上，以舞以歌，以食以哺，未闻大声疾呼，揭鼓长号者，则是真死矣，亡矣不可救矣。

我中国大地，号称最古之名国也，神圣绳绳，民皆神明之华胄也。孔子营营，文明之教也，而自经割台巨创之后，我士我大夫，醉乐酣嬉，不识不知，三年于兹，去岁遂有割胶之事，于是旅顺、大连、威海、广州湾继割矣。自今岁元旦来，春分以前，失地失权，乃至两日而一事，其一开大连湾通商而俄不许，其二欲开南宁通商而法不许，其三英借我万万而俄不许，其四德既得济南铁路而索沂州铁路，其五既得沂州铁路而索全省铁路工程，其六既得铁路而索全省之矿，其七既得矿而索商务矣，其八我津镇铁路道经山东，三电德廷而不许矣，其九并绕道河南而不许，赖英、美使臣责言乃许矣，其十调一兖沂漕济道而限二十四点钟斥去矣，其十一俄勒逐德教习矣，其十二聂提督士成之俄教习，不听聂提督节制而要抗行矣，其十三并不听中国去留，而听俄定去留矣，其十四畿辅、直隶、山东、山西、东三省练兵，须请俄教习矣，其十五安南法人被虏而勒偿款十万矣，其十六不借英款而仍许内河行轮船矣，其十七再借英万万，而要以全归日本，不得留作他用矣，其十八长江江浙厘金皆谕英人征收矣，其十九云南之西听英筑铁路矣，其二十云南蒙自之间，听法筑铁路，且听办邮政矣。

夫弱而割地，则我堂堂万里封疆，犹可为大国也，筑路用人之权皆失，则是国土夷于属地，君上等于仆隶，岂得为有国者哉！《春秋》书梁亡者，《公羊》谓鱼烂而亡，夫吾今鱼烂也哉，但未纪侯大去矣。两月之失地失权如此。呜呼！无冬无夏，何以卒岁，我海疆，我民甿，人不自保；我妇女，我婴儿，人不聊生，皆不自审为何国之民哉！抚印度、埃及之狂澜，念安南、缅甸之覆辙，远怀波兰分裂之巨祸，近睹高丽戕贼之惨刑。呜呼！我士我大夫，何蹈于斯哉？何辜于天，我罪伊何，终为戎虏，为谋将多，落阱抵坑，奔谷投崖，闭门锁国，枕籍相借，耳无枪炮之声，目无旌旗之形，钟虡不移，朝市无惊，壑有藏舟。大昏也，博夜也，醉梦不醒，移之甚轻，国无耻心，人无愤情，灯火张夕，金丝万声，红尘扬道，冠盖奔营，而孰知为崇祯甲申之燕市、北宋政和之汴京哉！

我士我庶我大夫，乃欲超阱越坑，登岸出门，弃彼漏舟，舍兹覆屋，独力孤掌，又安能哉？将效士燮之祈死耶，则徒死无益；将为褚渊之偷生耶，则视息不忍；将为管宁之避地耶，则乾坤更无干净之土；将为鲁连之蹈海耶，则东海已非父母之邦；将托身于白足黄冠，则象教将微；将发奋为贰臣，无耻为印度，灭时甘为第六等人者，亦不见用矣。志士仁人，能佯狂，能饿死，而我四万万同气同种之胄，忍回视其奴隶牛马哉！天地为愁，我将何容，昧昧我思之，惟有合群以救之，惟有激耻以振之，惟有厉愤气以张之，我四万万人知身之不保，移其营私之心，以营一大公。知家之不存，移其保家之心，以保一大国，无富贵之可图，无格式之可循，同舟遭溺，同室遭焚，被发缨冠，奔走呼救，宜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宜亦仁人志士所不弃也耶？

（本篇选自汤志钧编：《康有为政论集》上册，230～23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