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论中国分党
论语称君子不党,已以党义为非。屈原赋始用党人为指斥之辞,至东汉之季,乃有党祸,自是以后,唐之牛李,宋之蜀洛,明之东林,几代代有之,而与国家之存亡相终始。近数十年与欧美相通,乃知西人亦有类乎党者,如英之保党、守党,法之民党、土党,日之宪政党、自由党之类,不可悉数。此等之党,与中国昔时之所谓党者不同,不过译人偶以党称之耳。
中国之所谓党者,其始由于意气之私,其继成为报复之势,其终则君子败而小人胜,而国亦随之,其党也均以事势成之,不必以学识成之也,故终有一败而不能并存。西人之党则各有所学,即各有所见,既有所见,则无事之时足以相安,及有所藉手,则不能不各行其意,而有所争于其间。其所执者两是则足以并立,而不能相灭,此中西各党之不同也。
由前之说,则有今昔之殊;由后之说,则有中外之别;均不足以例,今日最后则知高丽有守旧、维新二党,此为支那言守旧维新之始,然其时支那之人旧者太多,新者太少,无从分党。自甲午之后,国势大异,言变法者稍稍多见,先发端于各报馆,继乃昌言于朝,而王大臣又每以为不然,于是彼此之见,积不相能,而士大夫乃渐有分党之势矣。
西人见此,遂遽以为支那人本有三党:守旧党主联俄,意在保现在之局面;中立党主联日,意在保国而变法;维新党主联英,意以作乱为自振之机。此言也,出于西人之口,骤闻之颇似别白极真者,然深思之甚为不然,意此不过西人以其国家之情形,臆度支那之情形耳。而支那之实情,实不若是也。
试条辨之,西人所谓维新党者,盖即指孙文等而言,西人之许可孙文,别无深意,因谋叛之罪,彼律甚轻,孙文又为其教中人,尝大言欲行其教于中国,以此之故,西人许之,非实见其人之足信也。而孙之为人轻躁、多欲、不足任重,粤人能言之者甚多,幻气游魂幸逃法外,死灰不燃,盖已无疑,即英人前在伦敦使馆之辩论,不过自保其国权,与孙文无涉焉。如此则彼所谓之维新党不能成党也。
西人所谓中立党者,即支那现所称之维新党,大约即指变法诸人而言,支那此党之人,与守旧党比,不过千一与之比,其数极小,且此党之中实能见西法所以然之故,而无所为而为者,不过数人,其余则分数类,其一以谈新法为一极时势之妆,与扁眼镜、纸烟卷、窄袖之衣、钢丝之车正等,以此随声附和,不出于心,此为一类。其一见西人之船坚炮利,纵横恣睢,莫可奈何,以为此其所以强也,不若从而效之,此为一类。其一则极守旧之人,夙负盛名,为天下所归往,及见西法,不欲有一事为彼所不知不能也,乃举声光化电之粗迹,兵商工艺之末流,毛举糠粃,附会经训,张颏植髭,不自愧汗,天下之人翕然宗之,郑声乱雅,乡愿乱德,维新之种将为所绝,此又为一类。
之斯三者,有维新之貌而无维新之心者也,如此则彼所谓之中立党,不能成党也。若夫至不称其名者,莫如守旧党,既称守旧,则必有旧之可守,所谓旧者,支那立国数千年,今虽不及欧美之盛,然亦非生番黑人也,盖亦必有道矣。真能守之,当有可观,乃今日守旧之人,问以七略九流之家法,不能知也。课以三千年之朝章国故,不能举也。责以子臣弟友纲常名教之职,不能践也。且旧学中之至大至要者,莫如五伦,此旧党所援以攻新党者,今观旧党有父母之丧则苫块所蹙朋友所慰藉,其所言者不曰某科不能考,即曰某缺不能补而已,无他言焉。此不足怪,盖其所患者,惟此三年中不能应试,不能做官为实祸耳。
至其饮酒、食肉、御内,以及一切征歌选色,与夫名姝骏马之游,与无丧者等,人人如是,恬不为怪,此父子之伦何在?通籍以从,妄上营私,惟恐不及。补某缺则较量其肥瘠,无言及地方之利弊者。除一官则较量其迟速,无言及责之易胜否也。总其生平,则国家所求者贤能,士夫所求者富贵,彼于入塾之时,父兄所期,师友所教,即已如此,故国家之意与士夫之心,终古不相遇,甚者无不与律令相反焉。
如此则君臣之伦何在?至于夫妇,则仅可谓之曰男女,而不能谓之曰夫妇,其始也,拈阄探筹以得之,无学问性情之素也。其既也,爱则饰之以花鸟,怨则践之以牛羊,法则防之以盗贼,礼则责之以圣贤。夫花鸟、牛马、盗贼、圣贤,而能以一身兼通者,盖无有矣,如此则溃败决裂不可穷诘之事,往往而是。
观大清律例中,死刑由于男女者几及十之六七焉,如此则夫妇之伦何在?其他兄弟阋墙,朋友相卖,此更常事,不足深责。夫伦纪者,旧学之根源,而守旧党乃弁髦若此,然则此真生番黑人也,所守何旧哉!彼之所守者,不过流俗之习气,为己之私心焉耳。彼见上之人作此论者多,故从而附和之,内可便其不学之私,外可忝居正人之目,何所惮而不为,若此之人,但能谓之趋时,而不能谓之守旧,谤以守旧,不亦冤乎!如此则彼所谓之守旧党,不能成党也。嗟乎,木老而枯,人老而病,支那之教化盖已老矣。千年以来,日见凌夷,代不及代,观其风气随波逐流,不复能有树立之意,将欲如汉之党锢、唐之牛李、宋之蜀洛、明之东林,而亦不可得焉,岂能与东西诸国之各党比哉!
(本文选自《国闻报》,1897年6月13、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