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日本之政党观
政党者奚自而发生乎?曰以对于议会故。对于议会,奚自而发生政党乎?曰在团结无数之个人,弃其不一致之意见,而趋于大纲大主义以实行其政见故。今世立宪各国,殆莫不有政党,占政治界优势之地位,发表政治上之意见。其立于朝也,堂堂正正,以实行其所主张者。其在于野也,亦必监督当局者,或攻击当局者,间接使当局者行其政见。政府视若敌国,民间仰为先觉,隐然有不可侮之现象。夫是以能促立宪制度之发达,完代议政治之运用,而确定国家政治的基础也。虽然,政党者,非依据法律的势力,而明定于宪法之上,乃占有事实的势力,而进行于政治之中。自十九世纪以来,其势力日益膨胀,虽将来政治之发达,人人抱共同之目的,为共同之行动,或竟无须于组织政党,亦未可知。然自今世之政治状态观之,则政党者,应于时势之所要求,而必不可少者也。
有政党内阁之国,有超然内阁之国。政党内阁之国,多为二大政党,具有反对之性质(例如英之保守党、自由党),而更迭以组织内阁。超然内阁之国,多因小党之分裂,而组织内阁者,为政党以外之人。是二者之良否,不能绝对的承认其一,而否定其一。因视其国家之程度如何,人民之政治智识如何,其所取舍者,亦因之而异。大抵政治智识发达之国,有政党内阁之倾向,反是则有超然内阁之倾向。夫政党内阁之所长,在于平时之政治经验既熟。一旦组织内阁,揭橥其同一之主义,以定施政之大方针。其对于议会也,善则同升,过则同退,负有明确之责任。而其所短,即在于前后内阁主义之矛盾,前后阁员更迭之不常。一国之政治,非继续的而一时的,而国家因以受其敝。超然内阁之所长,在于选举。既不限于政党有人材并进之观,施政复可博采众长,无党同伐异之弊。而其所短,即在于内阁之缺统一,责任心之不发达,因之其影响,及于宪政。由是言之,二者互有得失。唯英为立宪母国,其公共之道德,与其政治之智识,不唯士大夫有之,且普及于一般国民。故其政党内阁之发达,能利用其交让之进化,而无激急之变迁,有非他国之所能及者。有政党内阁之利,而无政党内阁之害,英国者不独为宪政之模范国,其政党组织之完善,抑又在各国之上矣。
日本之政党,以幼稚闻于天下者也。此不独旁观者批评之言,即日人亦自承认之不讳者也。然则吾何以述?述之以为吾国之结政党者鉴也。夫世之觇政党者,每以其能组织内阁与否,定其国政党之优劣。盖一政党,必有一政党之主义,即其所标示之政纲。能实行其政纲之所主张者,厥唯内阁。政党组织之目的,在于政见之实行,而决非仅立于议会之地位,监督政府而止。然则求其政见之实行,舍握最高政权而外,无他途焉,且匪独此也。以一政党组织内阁聚同主义同抱负之人,执行政务,内阁之基础,既确定而不摇,则其对于议会之责任,亦明划而严正。以一政党立于反对之地位,凡事补偏救敝,使其有所忌惮,则无揽权专恣之虞。夫是以一国之政事,相剂相和而日底于平,政党内阁之伟绩,乃以昭著。今日本不然,自有宪法以来,即取超然内阁主义,而政党内阁,不过如昙花一现,转瞬即逝(即大隈板垣共同之内阁)。推其所以致此之由,则日本维新之功,多出于藩阀。故当时之政府,非长人即萨人,政府之实权,久握于藩阀之手,一旦颁布宪法,无异于撤藩阀之墙垣,遂唱所谓超然主义者,以拥护历年把握之政权,而作对抗政党之计画。观于宪法发布之际,首相黑田清隆,训示地方官,曰:“以政府置于政党之外。”是为超然主义之起因。自是以后,藩阀与民党,互相攻击,而最后之胜利,卒归于藩阀。藩阀之势力,日益巩固,而民党之势力,日以微弱。延及今日,攻击藩阀之声,虽喧腾于朝野人士之间,而藩阀之揽权柄政,则依然如昔也。
夫其政府对于政党之政策,既如上所述矣。而起视其政党之态度,则何如者?政友会之前身,为自由党;宪政本党之前身,为改进党。自由党一见率于板垣伯,自改为政友会以来,而伊藤侯西园寺侯,先后为之总裁。若宪政本党者,始终奉大隈伯为首领。之二党者,有二十余年之历史,有庞然之大团结,至今犹占议院之大多数,非他党所能及,宜其能实行政党政治以步武英国之后尘矣。顾何以其势力日趋于萎靡衰杀,而莫克自振哉?西园寺侯之率政友会以引受内阁也,仅内务大臣原敬,及司法大臣松田正久,为其本党之分子,其余有藩阀派焉,有官僚派焉。原氏为内阁之中心,西园寺之谋主,锐意欲揽政权于政党之手,而以郡制废止问题。藩阀劫以为动摇内阁之具,卒致逡巡失态,不敢遽提出于议院。松田则居司法之闲职,为伴食之宰相。日人之嘲西园寺内阁者,谓为代办内阁,其意以为代理前任桂内阁,不久仍归于桂也。桂太郎者,为山县系之骄子,藩阀政略之先锋,而政党之大敌,西园寺内阁一切之行动,必秉命于山县。而桂实操纵于其间,故又名蹈袭内阁。言其蹈袭旧内阁之政策,不敢稍涉更张也。然则政友会多年唱道之主义政见,果一一行之于西园寺内阁乎?吾有以知其不能也。且其党人猎官渔利之运动,时有所闻,是政友会之不振,已可概见矣。返而观之于宪政本党,其组织之分子,多知名之士,视政友会之合政党吏党官吏实业家为一炉而冶之者,则愈矣。其党派所处之地位,多在野之时,故能求主义之进步,无言从之患。视政友会之为政府党,或与政府相提携,一味附和政府者,则愈矣。且其所推戴之首领,为日本第一流政治家,常能鞭策其党员,而求所以拥护宪政指导人民者,在日本政党中洵可谓夐绝者哉。虽然,近日以来,对外则与政友会绝其提携,党势孤立,徒留一片反对之声于议院中,而毫无效力;对内则祸患起于萧墙,改革派之气焰日张,总理之辞任已绝,而所谓党务之刷新,党势之扩张者,尚不知俟之何日。且改革派之所唱者,果出于诚意,毫不挟排挤之意乎?总理辞退之后,干部派与改革派,果能同心壹德,以图党派之发达乎?是尚为二疑问也。观于大隈伯辞职之演说有曰:“使诸君重视责任,而与以活动之余地,亦愿诸君与我以自由。”箴之乎,抑愤之也。然则大隈去宪政本党,我深为本党惜矣。呜呼!东洋唯一之宪政国,而其政党不振如此,岂政治之天才为欧人所独擅与?我观于日本政党之情形,我不禁悚然于我中国将来之政党也。
居常谓日本人者,富于固有之道德,浸润于武士道之余风,而有尚义敢死之概。固由于其立国于孤岛,舍尚武不足以图存,而实由于其人民之血管中,含有一种刚健勇猛之特质,故日本国者非政治国而武力国也。其陆海军军人之名誉,辉耀于五洲,而政治家阒寂无闻焉。即日本人者亦仅讴歌军人,颂祷军人,而置政治家于不足齿数,甚或攻击之不遗余力(如前年日俄议和之时,舆论之激昂可见)。彼号称政治家者,亦自知其力之不足与军人敌,举国唯军人之命是听。夫日本人者,果其缺于政治之上之智识,无一毫称述之价值哉。毋亦政治家之长才敏腕,为军事家之所掩,而不足以自见也。不观之维新之初乎,有民选议院论,有民权自由说,有国会期成同盟会,政客如云,壮士如鲫,叱咤而生风云,奔走而求同志。政谈之演说,政治之运动,相与唤起国民之责任心,以求必达参与政权之目的。虽政府以雷霆万钧之力临之,曾不稍露一毫屈退之色,卒以定宪法之基础,开国会之先声。设使与当日诸人,〈无〉百折不回之志气,终始一贯之精神,则今日之日本,犹在专制政体之下,国民失其自觉,政府怙其威权,安能战胜强俄,一跃而伍于六七大国之间哉?或有谓日本之立宪,为无血之革命,吾则谓使一国之政治,生一大变化者,未有以无血致之者。革命有然,立宪亦何独不然,特其所流之血,有分量上之差异而已。呜呼!天下岂有无代价之物哉?吾国政府,近唱所谓豫备立宪者,此其意不出自人民,而出于政府之自唱,夫政府果何所畏于吾民,而必出于让步之一途,使吾民安享参政上之权利。若果由此立宪,岂非世界宪政史上之一创例?而日本之所不能得者,反以得之于吾国乎?虽然,若由今之道,吾有以测其结果之所必至。其一则政府藉口于人民程度,不能立宪,永无立宪之期。若曰是人民程度之问题不能以之责政府也,其一则即使立宪终等于土耳其之宪法,博一立宪国之美名耳,使吾民不自起而谋之,而待政府之代为谋之,则其结果,终不能出是二者之外,何则?以非自动的而被动的,非积极的而消极的也。浅者见此次官制改革,遂至于失望,而反对党亦以为此立宪党之失望也。若中国立宪事业之成否,一系于此次改革之结果,彼旁观者不足责。若立宪党而亦慷慨欷歔,若不胜其失望者,则中国立宪之事业,乃真无望矣。夫吾国今日所处之地位,实在世界政治潮流之旋涡中。各国之政治家,对于中国,绞其脑筋,挥其手腕,以解决此世界之一大问题。故今日之世界,实政治竞争最剧烈之世界。彼军事竞争,经济竞争,皆恃政治竞争以为之后援。今世界日趋于平和,军事竞争,不过以为武装的之用。即经济竞争,今日不过发其端绪,尚非在最剧烈之时期。故今日之竞争,实以政治竞争,居于第一位。而政治竞争,又以政权的竞争,为其最重要之点。试观各国选举运动之剧烈,议院政治之勃兴,皆代表政权的竞争之现象。而回顾吾中国,政府昏愦无能,坐令国权之蹙;人民沉酣如故,失其自觉之心。而民间之党派,又复歧而为二,日周旋于此疆彼界之中,不注全力于政权竞争之一途,遂致政府得揽权以自恣,人民不知公权为何物。举国中无一公民,即可谓全国无一国民。以如是之现象,而欲与世界之国家本位主义,相角逐于二十世纪之舞台,欲其不劣败得乎。他国立宪之历史,姑置勿论,若吾中国而立宪,必不以日本之钦定宪法为满足,而更求所以进于日本者。然吾国之今日之时势与人物,较之明治维新之时,则皆勿及。微特勿及而已,其时势之危险,其人材之消乏,宁有百倍于明治维新之时者。以日本之时势与人材,仅得一钦定的宪法,然则吾国以百倍于日本之艰巨。又有满汉种族之感情,革命立宪之纷扰,以为之障碍。果欲得一完满无缺之宪法,其可不出万死,排万难,以吾人之血为代价,而购得此宪法哉。
如右所述,则日本之政党,决非可以厚非者也。吾之欲吾国人取法之者,尤在明治二十三年宪法未布以前。盖当时反对诸党派,虽未有政党之名称,而实具有政党之雏刑〔形〕者也。且吾国今日在以国民之公意制出宪法,而不容政府之自专,是组织立宪以前之党派,而非组织立宪以后立于议会之政党。立宪以后之政党,不过有监督政府指挥舆论之权能,而立宪以前之党派,则有代表国民公意制定宪法之责任。其难易之程度,迥不相同。日本人优于为其难者,而劣于为其易者,吾则欲国人效法其难者而改良其易者。彼之党派,在明治维新之初,其艰苦卓绝之历史,何一而非令吾人可歌可泣之事业,可崇拜可模仿之典型。岂其于未立宪以前,能以民力制出宪法,而于既立宪以后,反不能增长党派之势力,以收宪政之效果哉。今考求其党势力不振之故,有外部之原因,有自身之原因,请先言其外部之原因。
(一)基于宪法上之规定 各国之宪法,虽未有规定政党之明文,然政党活动之本旨在于议会,与议会有密切之关系。因之议会权限组织之规定,其影响常及于政党。自孟德斯鸠唱三权分立说以来,驳之者谓国权为不可分,立法司法行政,虽立于平等之地位,仍必有最高统一之机关。其在共和国,以议会为统一之机关;其在君主立宪国,以君主为统一之机关(君主以行政最高之机关,同时为立法司法最高之机关,唯英国为例外,其君主可包括于议会内)。故君主立宪国之议会,虽对于君主,居于独立之地位,而君主实为议会活动之权源。若日本之宪法,则有一特别产物焉,曰君主大权作用。其大权政治,实贯穿于宪法之全部,其大权政治之范围,既极广大,则议会权限之范围自以缩小。故日本之议会,可谓为君主补助之机关,且匪独君主之补助机关,自事实上征之,不啻为行政之补助机关。日本之议院政治,尚未发达,则议院所需要之政党,亦随之而幼稚者势也。然则日本政党内阁之组织,不独于事实上无所希望,抑亦不适于法理矣。
(二)基于事实上之势力 所谓事实上之势力者,即与政党不相容之势力也。此其势力有二。
(甲)武人政治 此派以山县有朋为代表,谓之山县系。如桂太郎、山本权兵卫等,皆其系中之最强者。近方与西园寺内阁,激斗于暗潮之中,有问鼎轻重之意。而其所翘以为目的物者,即内务大臣原敬,原固政党中有望之人物也,武人派之势力,自日俄战役以后,滔滔进行于政治界中,政党固不敢与之抗颜矣。
(乙)官僚政治 此派以伊藤博文为代表,谓之伊藤系。其系中网罗极广,大概各省次官以下,及各文官,多属于此系。其为政也,治事一依于例牍,有蹈常习故之风,超擢一依于经历,有循资按格之弊。行政之腐败,行政之缺统一,行政之不负责任,皆自此派酿成之。日人之谈行政整理者,无不指摘官僚政治,而官僚政治盛行之时代,即为政党不能得势力之主因。俄国行官僚政治,是以激成国内各派之骚动。德国行官僚政治,是以起中央党之反抗。皆有妨害于政党之明证也。
以上二者,皆为外部之原因。所谓自身之原因者,无他,即两党各以掌握政权为其最终最大之目的。于掌握政权一事以外,殆不复顾其所主张之主义政见。或甲乙两党,互相提携,曰唯政权之所在故。或甲党与政府相提携,而乙党立于野。甲党固与政权相接近,乙党亦即谋所以接近政权,终日营营于此圈域之中,其能谋国利民福者几何也。夫其眼光不远者,其器局必不宏,专计本党自身之利害,而措置一切于不问。微独其经营政权,孜孜私利,足以阻党派之进步,防国家之发达。即其所标榜者,为党则之改良,或党势之扩张,无一而非吸收多数之团体,向于政权之的以进行。进步党议员合田福太郎曰:“政友进步之二大政党,其盛衰得失之迹,举系于接近政权目的之达与否一事,而其盛衰得失,毫无促政党发展活动之动机,而无不陷于萎靡不振之结果者。”可谓知言矣。夫政党之组织也,第一在于政见,第二在于政见之实行(即掌握政权)。今未尝以其确定之政见,发表于当世,以求实行于政府。徒欲揽权自恣,藉党力以遂私图,是对于政党组织之宗旨,已有本末颠倒之虞,又安望其为舆论所依归,为政府所畏惮也哉?虽然,日本之政党,今虽遭此不幸之厄运,而宪政之基础已立,党派之经验亦多,一旦有人焉,改造而变化之,树公明之旗帜,为建全之运动,吾固知其发达之不远也。
今欲使中国之国民,同负国家之责任,则必先与以参政之权,使明责任之所在。虽然,国民程度不足之时,猝与以政权,不惊且走,则亦颠且踬而已。譬之久饿之夫,餍之使饱,未有不以暴食致毙者。然则欲造就公民之质格,使其有运用政权之能力,不可不唤起国民之责任,使其知个人对于国家之地位。夫世界政治发达之国,无不以舆论政治为立宪政治之基础。今吾国国民,既不知所谓责任,自无所谓舆论。则造成国民之舆论,以监督政府之行为者,非吾辈之责而谁责乎?造成舆论之机关维何?党派其最先者也。数年以来,中国之政界,稍呈活动之观,近则派党之组织,已有萌芽。顾吾之所最以为虑者,政治之智识既已不足,而政治之道德,复不注意。一经组织党派,其攘夺政权之现象,将有更甚于日本者。人人各存一党魁之见,党党皆挟一握政权之心,省界之冲突也,阶级之竞争也,选举之纷扰也,议场之骚动也,恐各国最良之议院政治,移而植之于吾国,反以得不良之结果。若夫其未惯于法治之组织,而妄肆冲突,未受法政上之教育,而但知盲从,此尤其后焉者矣。故吾愿吾国之投身党派者,第一宜注意于政治道德。所谓政治道德者,无他,即公明正大,表白其所主张之政见,而以国民之舆望,为其政治的势力之基础也。呜呼!吾党今日所处之地位,对于政府,为一大敌,对于反对党,复为一大敌。处此危疑震撼之交,国家存亡绝续之顷,非以有死无贰之志,盘根错节之才,出之以正,而持之以久,欲求其稍自树立,以对抗政府,而指导国民者,宁有幸哉。大隈氏曰:“政治者余之生命也”。又曰:“困难者余之友也”。谨以此二言,为组织党派者勖。
按:以外国人之眼光,评判日本之政党,其隔靴搔痒之处,自知难免。但吾国之党派,组织伊始,故聊述其所感,以为对镜之资,非为日本人娓娓谭政党史也,阅者谅之。
(本篇选自《新民丛报》第4年第1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