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5.政党之必要及其责任
诸君,鄙人以政闻社全体社员之同意,承乏本社总务员之职。自维才力绵薄,恐非克堪,顾义务所在,抑奚敢辞。但如适间徐君报告之言,奖饰太甚,闻之滋愧。不宁惟是。如徐君言,一若本社前途,惟鄙人焉赖。微特鄙人之菲材凉德,不足以语于是。抑尤有进者,吾社之建设,凡欲以摧灭专制,造成完满之立宪政体,惟其如是,故一切组织之邻于专制者,皆为吾社所深恶痛绝,岂其于吾社之组织而反蹈之。质言之,则政闻社者,非一二人创立之政闻社,实全国同志共同组织之政闻社。故政闻社之前途,不系于一二人,而系于社员全体。鄙人以社中一分子之资格,于其应尽之义务,诚不敢不黾。若谓以鄙人眇眇之躯,能左右全社前途之荣悴,则其于政党之性质,亦失之远矣。今鄙人现受诸君之委任,誓忠于本社主义,请更举政党之必要及其责任,为诸君一言。
国家之起原,果何自昉乎?学者之说,是丹非素,经百年而未有定。要之无论何种之国家,必经过家族之一阶级而来,斯则可断断也。故明乎人类乐有家族之理,则夫人类乐有国家之理,亦可以类推而得其故矣。凡有血气者,莫不自爱我。然所谓我者,有形我焉,有神我焉。禽兽知有形我而不知有神我,故永世不能以为群。人类者,非徒以形我之安佚而自满也,必更求神我之愉快。苟孑然孤立而无偶,则虽极耳目口腹之欲,而必非人情之所乐,于是乎家族不得不兴。普通之人,其爱其家族也,殆与爱己身无所择,盖神我之作用然也。然神我之愉快,又非徒恃家族而能满足也。善夫孟子之言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盖人类之恶独而乐群,全由其天性然。于是乎由家族进而为部落,由部落进而为国家。近世学者,或谓国家之成立,纯由竞争力促之使然,此固未尝不含半面的真理。然谓国家成立之原素而谨在是,则是徒举形我之一方面,而遗神我之一方面,安得云知言也。夫禽兽之与人类,其受逼迫于外界之竞争一也,顾禽兽何以不能为家族部落而人能为之?曰:“惟知有神我故。”野蛮人与文明人,其受逼迫于外界之竞争一也,顾野蛮人何以不能为国家而文明人能为之?曰:“惟能扩充其神我故。”明此义者可以知国家,可以知国家与政党之关系矣。
人类之能为国家也,恃有神我也,人类之乐有国家也,所以求常保神我之愉快也。使有国家而不能保神我之愉快,甚或其愉快反缘有国家而为之灭绝减杀,则吾之乐有国家者果安在?故欲完国家之责任,莫要于使国内之人各得所欲。此犹家族之责任,在使家内之人各得所欲也。虽然,一国之人,其所欲亦多矣,淆乱而不能统一,隔阂而不能相知,甚欲互相反对而莫审所适从,将何道以沟通之别择之,于是有一部分人焉,揭橥其所欲者以告于天下曰:“吾所欲者在是。”夫人情固不甚相远也,我欲之,则必有其可欲者存。遍国中与吾同欲者,不知几何人也?前此各怀之于心而互莫相知也,窃窃然忧吾道之孤而莫吾应也,及闻甲部分之人昌言曰:“吾欲在是也。”而乙部分而丙部分而丁部分,咸相说以解曰:“吾欲固亦在是也。”其余他部分之人,或前此并未知此之可欲,及见夫多数人欲之,乃寻其理由,而觉其中诚有可欲者存,乃恍然曰:“吾昔所欲不及此,而今固亦欲之也。”于是乎政党之机动。既群多数同欲之人,则必求所以餍其欲,且必求所以去其所不欲。此非合输其心力,齐一其步武,无从为功也,于是乎政党之形成。虽然,吾所欲者,非能强举国人以尽从同也,则必有其所欲不在是而在彼者焉。一部分之人揭橥以号召曰:“吾所欲在彼。”则亦必有他之乙丙丁等部分人起而应之,其所以求餍其欲而去其所不欲者亦犹我也。于是乎一国之中,必不止一政党,而常有政党与政党对立。夫既谓之政党矣,则必聚同欲者乃能成之明也;又必非少数之所欲而为多数之所欲又明也;既多数人欲之,则其中必有可欲者存。故苟名为政党,则无论何党,而其所欲皆必与国利民福相近。然犹或欲此不欲彼,或欲彼不欲此,何也?或欲国利民福之小者,或欲其大者,或欲国利民福之近者,或欲其远者,夫远且大之福利,或为近且小之不利,近且小之福利,或为远且大之不利,各见其利之方面,而忽其不利之方面,此政党与政党,所以恒对立也。虽有不利之方面,而必有其利之方面,故曰与国利民福相近也。天下无纯利而无小害之事,故不敢谓其与国利民福之范围适合而无间,故曰相近也。既政党与政党对立,国家将何所适从?曰:“采其与国利民福最相近者行之,则国家之责任尽矣。”何者为与国利民福最相近?曰:“国民最大多数所同欲者,与国利民福最相近。”何者为国民最大多数所同欲?曰:“最大政党所主张者,即国民最大多数所同欲。”问者曰:“最大政党所主张,苟其为国利民福之远且大者,则其与国利民福最相近,固无疑矣。然容亦有最大政党所主张,仅见其小且近者,而忽其远且大者,亦可谓为最相近矣乎?”曰:“斯固然也。”小而近之福利,既为国民多数所同欲,则必其国民之智识,未能见及大且远者,必其国民之能力,未能经营大且远者。若是则所谓最相近者,乃不在此而在彼矣。虽然,当斯时也,与彼对立之政党,又非必舍其大且远者,而惟小且近者是务也,牖导人民之智识焉,助长人民之能力焉,渐能使举国之人民,其同欲于此者,多于同欲于彼者,则所谓最相近者,又不在彼而在此矣。国家恒采最大政党所主张,为国民最大多数所同欲而与国利民福最相近者以施政,夫是之谓政党政治。政党政治者,现世人类中最良之政治也。夫政治果有更良于此者乎?曰理想上容或有之,而事实上则未之闻。宗教家有言:“人类者,不完全之动物也。”人类既不完全,故政治无绝对之美。既无绝对之美而求其比较,则舍政党政治无以尚也。何以故?以与神我之作用相应故。
天下虽无绝对的良政治,而有绝对的恶政治。何谓绝对的恶政治?则徇最少数人之私欲,而反于大多数人之所同欲者是已。质而言之,则曰专制。专制政治,束缚人人之神我,使不得申,故有国家曾不如其无。故生为专制之国民者,必当以排除专制为唯一之义务。此非我对于人所当尽之义务,实形我对于神我所当尽之义务也。然则何道以排除之?曰:“还以神我之力排除之。”夫我之有所欲有所不欲也,此神我之能自主者也。而专制政治,则强吾之所不欲以徇人之所欲,是不许神我之自主也。虽然,神我者,赋之于天者也。虽父不能夺之于其子,虽主不能夺之于其奴。彼蝍蛆嗜溷也,强人而尝之,虽或下咽,然其厌疾之之心,无论何人,不能禁其不漾于中也。若是者,吾中国先圣,谓之良知。既有良知,斯有良能。人之思得其所欲而去其所不欲也,其良知也。既思之,则务所以得之去之,其良能也。夫人之乐有国家者,其亦孰乐有专制。既不乐之,而固受之,则其良知之苦痛,岂有已哉?顾虽苦痛,乃竟呻吟而几于不敢者,何也?将以为苦痛我自感之,而他人莫能喻也。以吾一人之力,无如此苦痛何也?庸讵知恶苦思乐,谁不如我?我以为莫吾助而忍焉,人亦以为莫彼助而忍焉,乃坐令神我之桎梏而万劫不复。苟人人尽出其良知以公诉之,则东海西海,心同理同,举国中皆如我之所欲云云也。夫至于举国中而皆欲云云,则彼少数者虽别有所欲云云,安可得也?故欲排除专制,无他道焉。国民咸遵其良知,以发表其所欲者与其所不欲者,乃胥谋各竭其良能,以求其所欲者去其所不欲者,斯则政党之业也。
鄙人不尝诵孟子少乐不如众乐之言乎,洵如斯言也,则神我之最宜感愉快者,莫我中国人若也。盖个人之乐,不如家族之乐;家族之乐,不如部聚之乐;部聚之乐,不如国家之乐;小国寡民之乐,不如大国众民之乐,比例则然也。而我中国今日之人则何如?非惟不能享天下之至乐也,乃适得其反。鄙人老矣,雅不欲以伤心语堕诸君少年锐进之气。然自四十年前,琉球望国揽辔殆遍,以彼所处之地位,所享之幸福,还而镜诸我国民,每诵诗曰:“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又曰:“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又曰:“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未尝不泪落如绠縻也。比年以来,煎迫愈甚,虎狼眈眈,嗥于卧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呜呼诸君,其知之否耶?使五年以后之中国,尚如今日之中国者,则吾侪自今以往,至于世界末日永堕畜生道而靡复人趣矣。诸君诸君,谁为为之?孰令致之?呜呼痛哉,此专制政府之罪也。曷为有此专制政府?曷为使专制政府久适于生存?呜呼痛哉,此国民之罪也。曷为使国民久负罪至今日而犹不思自赎?呜呼痛哉,此鄙人与诸君之罪,又凡举国中先觉者之罪也。昔在邃古,洪水横流,乃有挪亚,独乘方舟,泛于天地,茫茫巨浸,不知所届。今世界大势,譬则洪水也;我中国,譬则挪亚之舟也。此舟经三千年来,飘荡于浩淼重洋中,雨打风吹,天穷人厄,樯折帆裂,棹失舵坏,直至今日。而三千年间未闻之巨飓,复从而乘之,所经线路,礁石棋布,全舟死生,间不容发,而舟中之人栩栩然卧而酣梦者居其泰半。其他一部分,则嘈嘈切切焉,或自理其行箧,惧其沉落,或自整其衾褥,惧其浸湿。其稍进者,则欲接一二断绳,补一二漏隙,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亦有一部分,狂若瘈狗,指天骂日,谓当刃船主,屠同舟,裂舟以同归于尽。呜呼呜呼!此何时耶?此何时耶?丁此之时,惟有全舟一致,思所以拯此舟以达彼岸。其司柁及其他执事者有不职,则要求船主以易之。其有明于沙线善于避风之策,要求船主以实行之。彼不知千里镜耶,引之以视;彼不解罗盘针耶,教以之捩。夫如是其庶或有济。而彼船主者,与船并命,又安见其不我行?今也不然,非鼾睡则自顾,非自顾则痫跃,其有一二知其不可者,亦嘿嘿不发一言,束手以待命。呜呼!几何不沦胥以亡也。呜呼!至今日而始有政闻社之发生,鄙人与诸君之罪重矣。抑今日而有政闻社之发生,乃鄙人与诸君所以谋自赎其罪,且偕国民以同赎罪者。嗟夫嗟夫!吾侪之罪,其终能赎耶!嗟夫嗟夫!天心仁爱,其许吾侪以赎也必矣。
吾侪以求神我之愉快故而组织此政闻社,吾侪以遵良知之命令故而组织此政闻社,吾侪以自赎其罪且为众人赎罪故而组织此政闻社,则吾侪所以图践此责任者当如何?一曰忠实。先圣有言,不诚无物。又曰:“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虽至小之业且有然,而况于负荷国家之重者乎?人之于政党也,当如妇人之于所天〔夫〕,死生以之。何以故?政党非以强迫而结合者也,人人各有其所信之主义,所信之主义适相同者,乃集合而为一党。谁信之?吾之良知信之也。故政党者,多数政党员之良知之结晶体也。人而不自服从其良知,时曰非人。故政党员之忠于政党,则我忠于我而已。其或徒挂名党籍,不思对于党而负责任,此非欺人,乃自欺耳,是不啻我对于我而怀叛逆也。吾侪之地位各不同,而党中应尽之义务亦至夥。苟诚忠焉,无论居何地位,而皆有得尽义务之余地。经济学上分劳之谊,实团体发达之第一要素也。二曰忍耐。天下无一蹴而几之业。所负荷愈重,则其成就愈难。吾侪挟区区之志愿,与数千年根深蒂固之专制政体战,敌既强矣,而中立者又莫余助。前途艰巨,云胡可量,奏凯之日,匪可豫期。所能信者,真理终为最后之战胜而已。而当未达此最后之时,刹那刹那,无不在四面楚歌之里,非有百折不回之气,即罹一蹶不振之忧。当思个人之生命虽短,团体之生命甚长;个人之能力虽微,团体之能力甚大;蹶于此者必兴于彼,挫于今者必成于后。若徒恃一时客气,不旋踵而瘪者,志行薄弱之鄙夫,非吾侪所以自处也。三曰博爱。爱也者,神我之所攸托命也。岂惟一党,岂惟一国,天地赖兹立,万化赖兹出焉。有对于党中之爱。吾侪以主义结合,固也。然犹有附属之一胶质焉,曰感情。感情不相浃,中道涣之易易耳。故有手足相依患难相共之情,然后可以永结于不散,此吾侪所各宜自勉者也。有对于党外之爱。道有阴有阳,数有正有负,吾是吾所是,而不能谓人之尽非,此国家所以能容两政党以上之对立也。故吾侪忠于本党,而不嫉视他党,可以为光明正大之辨难,而不可以为阴险卑劣之妨害。其中立之人,吾侪宜尽吾力之所及,使其表同情于吾党之主义。其有未肯遽表同情者,吾侪当谅其锢蔽之太久,启悟之不易,常怀矜悯之心,勿为厌弃之容。即对于吾主义之公敌,吾侪抗战,固不可不力。然有战时公法之可守,不尚诡遇,不罪降人。此亦所以行吾爱也。呜呼!吾侪苟非有此爱根,则遁世旡闷已耳,遑问国家,遑问政治。既以爱故而结政党,若缘政党而伤吾爱,斯所谓进退失据也。
鄙人无似,承诸君之推举,负疚滋深。顾以四十年来怀抱之志愿,所欲从事而未能从者,及今而得以从事焉。鄙人虽耄,犹得与诸君共观厥成矣。
(本篇选自《政论》第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