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7.政党论
(一)绪论
呜呼!我国人政治上能力之弱,发展之迟,其甚矣哉。于何见之?于今日始有曰政党、政党云者见之。政党之于宪政,犹舟之必有舵也,无舵,则舟将东西不知所适。犹四支百骸之必有神经系也,无神经系,则四支百骸,将失其知觉运动之能力。犹机械之必有电力汽力也,无电力汽力,则机械立将停息,而失其效用。故美人苦冷氏曰:“国无政党,则政治社会之潮流,必至停滞不动。”盖政党如斯之要也,然而我国经数十年来之创巨痛深,如水益深,如火益烈,至今日乃始有豫备立宪之名。同时而在野之士,乃始奔走号呼。有正式之政社标树旗帜,公然表示于上下之间,而有政党之名。至此而有政党,我犹喜之,喜前途之有望也。而至此始有政党,我实悲之,悲萌作之后时也。夫其所以如此迟迟者,固有诸原因焉。我国数千年来,其曰党云者,则国法悬为厉禁。又不惟国法上然也,道德上亦然,曰无偏无党,曰君子不党,经训炳然昭垂之。此政党观念薄弱之远因也。然至今日,而结社集会之自由,当局除少数昏迷怀私者外,其余稍明时事知自好者,则亦不敢轻犯天下之不韪,而妄事干涉禁止之者矣。我国民结团体讲合群之声,亦日喧传于社会间不绝矣,而犹迟却不前者,又何故?则以数年以来,鉴于社会之恶德,躁急者激于感情,易锐进亦易破坏。冷静者沈于悲观,重退守而甘放弃。而又见各国政容〔客〕失德时有所闻。其怯者则又上惧政府抑压之虚声,下悼反对派无礼之嘲骂,是以迟疑而却顾焉。此又政党观念薄弱之近因也。虽然,此诸原因者,岂惟我国有之,日本昔亦有之矣。自明治十三年,新刑法颁布以前,其法律犹取资于唐以来之中国律也,自来日本法律上亦视党派为一罪恶。明治维新之初,犹于通衢间,高揭徒党禁制之文字,始也社会一般之人,固亦甚不欢迎党派之事。然而日人尝不以此障碍置于目中,始以美舰一击,顿醒二千年来之迷梦,而有攘夷党尊王党,以对于开国党佐幕党。及反对党消灭,而攘夷党尊王党中,乃变为王政维新党及复古党,然此犹未有政党之主旨也。及明治七年,而板垣等上民选议院设立之建言书,同时遂组织爱国公党,于是而政党始萌芽焉,然犹未具政党之形式也。及西南乱平,国会期成同盟会,合十万人以请愿,至明治十四年,开国会之诏下。自此而板垣大隈,一领袖自由,一统帅进步,两党分驰,而堂堂正正备主义目的形式之政党出焉。虽中间几经转折,而回顾维新之初以来,仅十余载间事耳。彼国民之勤于国事,敏于机先如此,其至今能跃飞东亚,偶于强国间者,非偶然也。而就其进步之速,更易一方面以观之。彼其十余年间,所遭险阻艰难,屠戮禁锢,放逐解散,屡见不一。以视我国人所以为障碍之原因者,犹将不可以同日计。然而日人乃能成政党于二十余年之前,而我至今日乃始有曰政党云者。其贸者犹或骇之吁,其不甚迟矣乎,其不可耻矣乎。虽然,此究惟不知政党必要之故,非不知也,不真知也。昔程子论格物致知之义,曰知必真知,而以谈虎为喻,谈虎一也,而闻者有变色与否之不同,则真知不真知之故。夫人必真知之,乃能诚好之。故《大学》之言诚意曰:“如好好色”,以好色人所真知也。今予将绍介东西名论,以供国人之好。不揣固陋,爰有兹编之作吁。往者已矣,来轸方遒。小野冢博士之言曰:“非国民一般热心于宪政,则宪政不能成,虽成亦不坚固。”而热心与否,尤于政党势力之大小觇之。我国民至此,其不可不饮食嗜好之矣。
(二)政党发生之原因及其时期
我生之初无涯也。由原人至今,始有立宪政体,同时而始有政党。则宪政也,政党也,仅近顷一刹那间所有之事耳。我生之后无涯也。群治日演,我不知今所谓政治上唯一无二之宪政,后将何往也。更不知其所谓政党者,又将何往也。故政治学家之言曰:“社会非常幼稚,则无政党。”又曰:“社会非常发达,则亦无政党。”然则主于前后际,仅其中间刹那之顷,始有曰政党云者,得非偶然适然之故乎。虽然,惟其中间特有曰:政党云者,愈知其非漫无原因而为偶然适然之故。盖政党之发生也,有心素上之原因焉,有物素上之原因焉。昔菊池氏之论政党原因也,有四,曰:(一)本于国民之智识;(二)本于国民之共同心;(三)本于国民之自由心;(四)本于国民之自治心。此心素上原因说也。永井氏之论政党原因也,亦有四,曰:(一)须议会之议员,由民选而出;(二)当选者须以多数票为要件;(三)须政治之主旨,法律租税,非经议法则不确定;(四)议决须取多数制。此物素上原因说也。盖人必有政治上之智识,始知国家与个人之关系,而研究国事,监督政府,参与国政之观念以生,而非有所团结,则力薄而志犹不得达,故共同心尚焉。而政党之结成,又非有他动之强制力为之也,故自由心与自治心又尚焉。此菊池氏心素原因意也。有议会,有选举,斯有多数制。有多数制,则必有竞争。有竞争,则孤立者必败。如此则必大为团结,始能行其政策,此又永井氏物素原因意也。由前之说,即置重政治能力之意也;由后之说,即置重立宪制度之意也。夫国民有政治能力,则国家自可有立宪制度。而国家既有立宪制度,则国民之能力,又自无俟乎言。然则一言政党之发生也,但就立宪时代言之可矣;一言国家之有立宪制度也,而政党当无不同时发生矣。虽然,其时期又自不同。盖各国立宪之体样,有固有继受之互殊,故其政党之发生,有先后迟速之各异。予试征于历史以明之,英国虽自一千二百二十五年,有大宪章之发布,而此时政党仅在胚胎。至一千六百二十八年,因有权利请愿,而宪法重要之原则大定。至一千六百四十年,而真正确固之政党始成。盖英为宪法固有之国,其宪法之生也,基于自然,积之以渐。故其政党之成也,亦因之,势固然也。若继受宪法者,则英国以外诸国皆是,兹不暇殚述。仅即最先继受之美国,与最近继受之日本言之。美国于一千七百七十六年,十三州宣言独立,翌年而定宪法之基础。至一千七百九十一年,因征收租税之纷争起,自由保守,分为二派,自是政党成,绵延以至于今,则较于英为速矣。日本自明治十四年,开设国会之诏下,宪政之基础虽定,而宪法犹未布,议会犹未开也,其时进步自由之党成,则尤速矣。由此观之,则夫继日而兴者,其发生迟速之比例,当更何如也。然无论或迟、或速,或先、或后,而其发生之时期,必与宪政以相俟也则一。故如美国革命之时,非无独立党与非战争党也,日本明治之初,非无如前所云开国党与锁国党等也,而叙政党沿革史者不与焉。由是言之,未入于宪政之前,谓之政党之睡眠时代可也。虽有党派,谓之政党之前生可也。更严格言之,如日本明治十四年后二十三年之前,虽曰政党之形式成,而其对于国家也,尚非有直接上积极的之关系,则犹仅如婚姻之有豫约时代,否则如婚姻之虽有届出,克生法律上之效力,而在尚未有同居之事实时也。第此时已入于宪政时代,同时即为政党之组织时代,则即谓此时为有形式之政党,无不可耳。
(三)政党之意义
自来说政党之意义者,虽大略相近,而时有偏缺。夫意义不明,则政党之性质范围,因之而晦。故兹先为叙述各家之学说,次论评之,次乃确定。夫一是而申明之,辞虽繁而不惮焉。其在欧美,则有拔克氏、托马斯拉累氏、伯伦知理氏、理拔氏、苦冷氏之学说也。拔克氏曰:“政党者,因欲以人人一致之特定主义,增进国家之利益,而为协同的团结也。”托马斯拉累氏曰:“政党者,欲得施行立法及行政之事业,以某特别之方法,而为国民之共同团体也。”伯伦知理氏曰:“政党者,非因国法而起,乃政治上之产物。其目的不在国民机关之局部,而在一般之政治,而为同志之结合也。”理拔氏曰:“政党者,依法律范围内之手段,为欲达某主义利益及经纶,于某期限间,国民之协同集合也。”苦冷氏曰:“政党者,持共同之意见,为欲成所期之目的,于国家活动之范围内,利用国家之势力,就同一问题之有同一议论者,相互集合之国民也。”其在日本,则又有永井氏、藤田氏、小野冢氏之诸学说焉。永井氏曰:“政党者,依平和之手段,以增进国家之利益为目的,为欲实行其主义,而人民所结合之政治团体也。”藤田氏曰:“政党者,谓同政治上之主义者,相结合而组成党派,斗其所怀抱之政论,决议其是非利害于公议场所者。”小野冢氏曰:“政党者,为欲于政治社会,得优势之地位,而继续之。有基于公共利益之一定意见,为共同之活动,而人类之任意的继续的结合也。”以上诸说,余试据其臆见而为之论评焉。拔克氏所谓特定意见,而又必本于团体内之人人一致者,诚政党不可缺之要件,然此在他之政治党派亦然,非政党之的确定义也。托马斯拉累氏所谓欲施行立法行政之事业者,此惟政党内阁成后,乃有以立法兼行政之权能。否则仅属于理想的,而不能以其间接之事,即以为直接之事。伯伦氏所谓不在局部而在一般之政治者,于政党目的之范围当矣,而于政党组织之方,尚少说明。至理拔氏所谓依法律之范围内者,此似与伯伦氏相抵触,而实非。伯伦氏乃指政党之活动,不必为法律所规定者而言,而理拔氏则指苟非违背于法律,而有言论行动之自由者而言。其意固各有当,第其曰期限云者,则诚不能无疑。氏之意,本言政党非一时的结合而有永久之期间耳,然政党之结合,非可以期限言者。至苦冷氏谓利用国家之势力,此于政党意见之实行固有之,然政党之本质,乃欲自为有势力者,自利用其多数,而自达其目的也。至于永井氏藤田氏,一为平和手段说,倾于消极的,似又失于偏。一为公议场所说,限于议会间,似又失于狭。然则求其总括诸家之学说,补其缺臻于完,不溢而不漏者,其惟小野冢氏乎。余兹就其定义分为数项而说明之。其曰欲于政治社会得优势之地位者,此原于多数议决制所生之结果也。盖当议会开设之时,其诸小党及无所属党,非折而入于他党,则时为他党所左右,终不能有所表见于竞争剧烈之场。故惟得优势之地位,则上之可以组织内阁,自实行其政见。次亦可以刺击当局者,使之行我之政见,使非为此也,则无政党之必要。其曰有基于公共利害之一定意见者,政党之一定意见,即政纲也。政纲每以简单之语句,揭其大要而示之。然其意见,必要本于公共利害。公共利害者,以全国之利害为利害,不限于区域,不限于宗教人种族类阶级者也。第意见而曰一定者,此不可胶执言之一定者,随时要有一定耳。若抱其胶固不变之意,不善适应于时势,则其党必不足以存立。故如英国之保守党,今乃主张帝国主义;其自由党,今乃主张非帝国主义。若误以为既曰保守,当无往而不保守;既曰自由,当无往而不自由,此则谬之甚者。故小野冢氏曰:“一定者,确定一致之谓。”而菊池氏亦曰:“党派非必依主义而别”,诚善言意见者矣。其曰为共同之活动,人类之任意的继续的结合者,意见虽一致,使非有同一之活动,则尚非政党。故必要为共同之团结。然其团结也,非如国家诸机关,必要有强制力也。故为任意的,又非为一时结合也。故要为继续的,第其曰任意的者,非朝甲党而夕乙党之谓,乃出于自己独立之意思,而自加入之之谓。夫党员脱党之事,亦时尝闻之矣。然非甚不得已,则自好者不甘为之,小野冢氏所谓心理上社会的强制者是也。又其曰继续者,非名义上永久不变之谓,乃其党特有之精神性质,继续维持之之谓。故如日本昔之进步党,今虽为宪政本党,而不害其为继续也。惟有问题者,即政党合并时,当为继续乎否乎是也。政党之合并,当如法人之合并,必要各有其旧法人时财产社员之大部分,此时可视为继续与否,全在乎事实上之如何。如以小政党合于大政党,改其主义目的以从之,则如法人合并时之消灭其一而存其一,此谓一继续一不继续可也。如两党各去其旧有之主义,而互酌以生其新主义,则如法人之各消灭其旧法人,而为新法人,而谓全不继续可也。至其结合而曰人类者,非人类自无从结合,何俟乎言?故人类云者,非对乎非人类而言,乃专指国民而言。而苦冷氏尝谓,党员当除去未成年、外国人及妇人。其曰未成年及外国人者是矣,其曰妇人者,此惟于我东洋今日为然。若欧米诸国,妇人要求选举权之声,不绝于耳,间亦有已实行之者。苦冷氏之说,尚为苦冷氏时代之见也。
(四)政党种别之性质及其趋势
政党者党派之一种也。故兹言其种别,必于党派中除其非政党者而言之。政党之有分类,非理论上当然之事,乃事实上必然之事。而其为种类也,虽各固名称不一,个数不同,而试为类别之,则不出乎四者,曰激进,曰自由,曰保守,曰顽固。四者之性质,为设譬之,激进党,则如将毁弃旧有之家屋,而新辟土地,以别建家屋于其上者也。自由党,则如于已开之土地,而欲建设新家屋于其上者也。保守党,则如于旧土地上旧有之家屋,安而处之,以时补苴其罅隙者也。顽固党,则如于旧土地上之旧家屋,无论如何旧坏,并其修理之功亦不施者也。此四者之性质区别之概略也。然细分之虽有四,而大别之则又不出于二。何则?自由之极端,则为激进,是激进者近于自由者也;保守之极端,则为顽固,是顽固者近于保守者也。况惟一方有顽固党,斯一方有激进党以反对之。故曰保守之极,与破坏同,而至顽极固一流,各国至今,已渐少概见。故言种类,单就自由保守二者言之可也。是二者,有人性上自然而生之势焉,有事实上不可不生之势焉,有循环不已之势焉,有日就相近之势焉。人性上自然而生者,何也?人情莫不念旧,而亦无不喜新。同一人也,且时兼有二者之性质矣。况毗阴毗阳,分于气禀。乐山乐水,各有风情。老成则持重居多,少壮则锐进是尚。加以亲旧之交游,地方之风尚,习之既久,几若性生,及其安之,坚固不拔。试执一切圆颅方趾之俦,以是二者例之,几若蠢动之物,无不可以雌雄牝牡区之者矣。事实上不可不生者,何也?凡事不可无实际的,又不可无理想的。无实际的,则基础不固;无理想的,则进步为艰。保守者重实际者也,自由者重理想者也。使非二者并存,以善应于时势,则国家之危险,时有不可胜言。故如美国独立之时,战争派近于自由也,非战争派近于保守也。使其时非保守以外有自由,则美国安有今日之荣?日本明治之初,自治派近于保守也,征韩派近于自由也。使其时非自由以外有保守,则日本安有今日之盛?是则二者不可偏缺,诚事实上之必要焉。而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者,天道之常也;动极则思静,静极则思动者,人道之常也。英美两国,二者互为进退,历史昭然可征,则循环之说也,文明进步所争益微。故说者谓政党当进化之时,非依主义而别,乃依事实而别。此时党派界线,区分益难,此相近之说也。然是二者,虽随时随地,无不类然。而又非永久并峙之义,乃递灭递生之义。其递灭递生也,又无不趋于自由进步之义。盖世界进化之机,无时或停,故其不适于生存者,自日就澌灭。惟其适于生存之中,又复分为适不适之二途。如此递生而不已焉,以进化之公理言之,则保守当日退,而自由当日进。而自由之中复进化,则复为保守自由,而复有进退焉。以事实言之,其例无须远引,试即我国近事以明之。自戊戌以来,朝野之间,隐分为变政派与非变政派。变政派近于自由也,非变政派近于保守也。及近顷以来,非变政派日渐澌灭矣,乃复有尚早派与速变派,则又尚早派保守而速变派自由。又试单就我国科举一事言之,昔惟有废八股派与非废八股派。及八股派仆而为策论科举,则废八股派中更分为废科举派与非废科举派。而非废科举派,则又仆。由此推之,而政党递灭递生之道,可以概见,其趋势亦可以概见。固曰二者皆生于自然乎,而择别之途,吾人宜知所适焉。
(五)政党对内对外之关系
政党之对内关系,即党魁与党员,及党员与党员,其间相互之关系也。政党之对外关系,即政党之对于政府他党,及国民之关系也。政党之必有党魁,犹军之必有统帅。军无统帅则乱,政党无党魁,则必支离涣散,其势不能终日。故党魁者政党之中心也,精神也。而党魁之资格,必兼有才德气之三者,又必有以政治为性命之热诚,乃能感服党员,而干城党势。然出类拔众之才,时未易睹,则或举数党魁以为合议制者有之。为合议制之时,其处理事务,则公推一人为之。要之,运一党之政略,决一党之方针,是为党魁必要之职责。而党员于此,其为自由从违乎,抑当绝对服从乎。论政党之为任意结合,则党员非可受二三党魁之颐使者,而以自由从违为是。然党员者集于同一之主义目的下者,苟其党之主义目的不变,则虽有与其意见小差异之处,而舍小以从大,弃寡以就众,正组合团体共通之义。使不守此通义,则党内必自生轧轹,势至分解而为数党。夫人心不同如其面,非分解为数党遂已也,又必更为分解,无有团结之一日。故欧洲诸小党纷立之国,正蹈此弊。故德人谐久尝曰:“有十二日耳曼人于此,则当为十二党。”此盖深痛党派分裂之语也。政党至此,岂有幸哉?因小不同而不相下,则其大主义大目的,亦不能达。此正党员所当引以为鉴者也。第兹有问题者,即政党之主义变更时,其党员斯时当何如也?盖曰进步,曰保守;曰中央集权,曰地方分权;曰内政,曰外交;曰自由,曰干涉;曰资本,曰劳动,不论何一主义,其揭之以为结合者,乃就其时之最重要者,标以为帜。而其所谓重要之点,不能不因时与处而变迁,此重要点变,则标帜变,区划变,而党名亦当变,党员亦当变矣。虽然,犹非绝对当变也,如英国保守党之主张自由贸易,是一变其保守之旧见也,而未闻因此而保守党之名变。且分线界更动时,虽党员不无稍有更动,而不闻因此而党员悉变,是何也?政党目的之终点,在于国利民福,故其主义与国利民福不相容时,则宁可牺牲旧见,以就国利民福。而既认为国利民福获多数之赞成也,则党员之服从之者,亦共通之义也。政党内部之关系,其重要者如此,若其外部之对于政府他党国民也又何如?政党者,政府之敌也,以其立于攻击之地也。政党者,政府之友也,以其时进忠告之言也。而政府之友,同时亦政府之敌也,以其忠告之不听,则攻击之,以不倾倒之不已也。故国有政党,其特著之效,正在与政府以可畏可惮也。然政府畏惮之则可,嫉恶之则不得,非惟势不能也。政党于一方,即为政府之拥护者,是又政府所未知也。盖人民当智识日开,则权利之心亦日长,而责怨于政府者亦日甚。天下无论如何,政府断不能有万能以各如乎人民之心,如此则不平家起,由疾怨而仇视,而国家乃时失安宁之态,甚则基础至于动摇。有政党于中间以宣泄之,联通之,国民乃知我人所不平者,已有代为表示之人,则不至于蓄怒积怨。而政府苟有不得已之故,亦因政党得以表曝于天下。故我未见有议会有政党之国,而国民有揭竿之事者,是政党之拥护政府于无形也。政党之对于政府,是其主目的之所在。若其对于他党,则于理论上,似无问题矣。而不然,政党时有联合众党,对政府为总攻击者,此政府专横之时也。政党时有以其对政府之手段,以对他党者,此左党攻右党之时也(左右党之名,本于英国议院中之坐次。政府党常坐于右,反对党常坐于左),故政党与政党之竞争,为不可避之势。故说者谓党派轧轹,惟望其减少而已,若全无之,则至于失其为党派之主义。又曰:“国中政党之数愈少,则其竞争亦益烈。”第其争也,要为君子之争,而不可斗私意于其间耳。政党之地位,对于政府,则监督者也;对于他党,则互监督者也。若其监督政党者谁乎?则国民是也。是故政党实能代表舆论,宣达民隐,则党日盛,否则日败,以受其监督之故。惟政党之受国民监督,与其所以监督政府者,则又有异,何则?斯民之休戚利害,一般之众非能悉知也。政党集其国民之秀者,专门而研穷焉,国如何利,民如何福,害未至而豫为防事,未来而豫为备,是政党所日夕营求者也。虽曰代表舆论,而同时即为舆论之导师。故政党者,虽与国民共立于当事者之列,而同时即国民之辩护士也,代理人也,国民之耳目也,喉舌也,脑筋系也。纵曰国民监督,非积极的监督,而消极的监督也。而政党无论对内对外,有共通必要之一事焉,即正义是也。不为威惕,不为利咎,不枉其主义,以市恩于人,亦不受人之市恩。不凭其势力,以屈他人之正理,亦不受人所屈抑,是政党所无往不当守者也。世有此政党也,予膜拜之;世未有此政党也,予将祷祀以求之。
(六)政党之势力与政治上之关系
政党之势力,以分之则小,合之则大。故一言政党之势力,实即政党个数分合多寡之关系。而分合之故,各国亦不一矣。今观欧美诸邦,有划然分两党者,如英美是。有外观为两党,而其内容之分合,甚不常者,如意大利是。有伟然集为一党者,如匈牙利是。有虽有政党之名,而实际上几无政党之可名者,如瑞士是。有分为各小党者,如德意志法兰西是。此其由来,莫不各有时势上之原因。而其究竟,则亦各有政治上之影响。兹试就历史上略叙述之,而次为评论焉,夫亦组织政党者之前鉴也。英之有两党也,自查尔斯时,已分为王党民党。以后虽名称屡易,性质屡变,要不出乎二党之互为竞争。其结果,至一千八百三十年,以王党组织内阁,其年十月民党代之,而政党内阁,遂更迭以至于今。美之有两党也,虽由征租之事起,而实本乎母国之气风,其结果,至自大统领以下,无不由其选定。是二国也,其为两大政党同,其由政党直接及于行政上也亦同。然其效力范围之大小则不一,故其组织竞争之程度亦异焉。英虽有政党内阁,然君主则超然也,内阁以外之官吏,皆由试验而得,有一定之程级,非可以随时任意更迭也。而美则一政党占优胜,举国之官吏皆易,利害之所关者大,故其政党组织之完备,亦冠全球。美国于每选举区,各置支部,而选举委员及代表者,由是而升于州亦然,由是而升于国会亦然,盖如神经之联贯遍乎团体。自来政党有第二政府之称,于美诚得当焉。英美以外,其以二大政党交迭为在朝在野者,厥惟意大利。然意大利之二大政党,实由联合而成,从违无定,则其内容转与法兰西相近。其与法异者,惟一则僧侣得以出席与否之不同,二则法之政党基于国民的问题,而意之政党基于地方的问题耳。意之政党惟个人分子之观念盛,故政治上势力亦薄焉。若夫匈牙利,其仅为一党者,何也?匈之为一政党,其原因虽不一,要在马其亚人对于他种族之关系,盖恐国家之权力不统一,有被史拉夫人侵吞之故也。夫既仅为一政党,则其于政治界也,谓为独占可也,谓无所得丧亦可也。若夫瑞西,虽有左右中之三党,然其为党派也,无机关,无首领,于党派之界线间,甚为漠然。其所以如此者,(一)由议会之期甚短(三周间或四周间),无发展政略,巩固党势之时机;(二)由一般投票,减杀政党之运动;(三)无报酬;(四)官吏在职久于年限,不因政党为变动。有此原因,故其政党遂在若有若无之间,而其结果,于行政机关,几无问题。而行政上亦自于行政议会所有所员选举之方法焉。若夫法兰西与德意志,党派之多,虽于其国民之性质思想上,各有种种之原因,而在法,则由革命以来,民气流于变动;在德,则处于政府遏压之下,民力难于发舒,此尤其特著者。故其结果,法国之于政界也,无经久恒贞之象(大统领马克马洪辞职后十一年间内阁更迭者十四次);德国之于政界也,惟为消极的之评论,不能为积极的之指挥。而以上诸国,除匈牙利别有特殊之原因,德意志少收善良之效果外,余更就英美瑞意之政党,其势力与政治上之关系者,总而论之,即政党当利用立法机关,直接以兼有行政机关乎,否则政党当纯然立于监督之地,而与行政机关划然分两途,如瑞士者乎。同一兼有行政机关,当如英意之仅以变动其内阁乎,抑当如美之并其一切官吏无不受其变动乎?同一组织内阁,当如英之由一确实完全之政党组织之乎,抑可由其政党与他党临时联立而组织如法意者乎?是即最可研究之问题也。论三权分立之原则,使由立法之人,而为行政之人,则不惟有政党专横之患。其流亦使党员为权势之运动,易行其不正之手段。故说者谓党员而为国务大臣,则失其为行政监督之性质。如瑞西党派,于列国间弊害最少,正以能划开于行政之故,如此则瑞西得矣。然论政党之目的,不惟其政见之发于言也,又欲其见之行,而与其使非发表政见之人行之,又不如其自行之。且虽以党员而组成内阁,而组成之后,立法行政两机关仍存在。又右党得政,而左党益不懈于监督,如此则英意法之政党内阁是也。第诸国之间,美之政党,其权力足以更易一切之官吏,党势之胜败,即为党员自身莫大之利害。故其弊端亦最甚,贿赂盛行一也;居官不以能否为进退二也;国人疲于奔走运动,失其生产三也。美之政党,有驰于极端之弊,而英法意尚焉。然是三国者,党派之势力,虽皆足以变动内阁,而所以组成之者,又有联立党派与单独党派之不同焉。法意则联立也,英则单独也。美人野耳诺野耳氏曰:“议院政治之下,惟有二党派为正。”则又曰不分两派,则运用不灵,使临时联立而组成政府,则内阁大臣,有一身跨两马之苦。故欲使有坚固有力之政府,则当为单独之党派占多数之时。盖临时团结,势同乌合,及其内阁既成,常有不能满足各党之势,所以困难也。日本明治三十一年六月间,进步自由结合之方式方行,内阁方成,而不数月间,以权利之不均,遽然解散,此其近事之可征者。然则为真正之政党内阁,诚惟英为最善矣。夫英之政党,虽分为二,而事实上亦有不然者。英于自由党保守党之外,又有爱兰党焉。而自由党中,又有版那曼派焉,有谐可托派焉,有诺不别理派及阿斯其斯派焉。而保守党内阁中,时有保守党与自由合同派之二派焉。故绝对分为两党,纯然不杂者,美国而外,所未有。惟英国二党之势力,足以占优势,虽时有参加附合,而本体不分。盖如江河两派横贯中国,虽巨川并入,或小水分流,而不失其为两大流域之位置焉。虽然,英之政党,其所以能有今日之美善者,盖非偶然也。小野冢氏曰:“政党内阁,能奏善良之效果者,有必要之条件。(一)元首之超然。(二)人民之发达。(甲)反对宪法之根本之极端思想,国中毫无有之,或虽有而无势力。(乙)政治的智识之普及。(丙)政治的道德之普及。国民有忍容耐忍之气风,及积极的活动之气风。(三)政党之发达。(甲)政治上之原动力,不在乎政党以外。(乙)政党分为二个之大政党。(丙)二大政党为历史的发达,其基础巩固。(丁)二大政党内,多网罗政治的人才。(戊)二大政党之意见稳和,且两党有多少共通之基础。(己)二大政党,有训练,且富有责任之念。(庚)二大政党之内阁交迭问题,其所争者,有限于重要事件之习惯。”此诸要件,惟英国庶几有之。盖英国立宪之久,故政党之善,亦于诸国为最。是所望于后来之学英国者。
(七)中国之政党
我国数千年来,无真正之政党,已为识者所公认。然天下之事物,其原素无有于已往者,则亦无有于将来。而我国前日政党之原素,将何在乎?我尝于四千余年历史中,反复求之,窃有一焉。无政党之名,而实可为政党之前生者,不在朝端之论哄,不在处士之非议,而惟在革命之一事也。盖政党者将以计民之利,谋民之福,同时即以除民之害,捍民之患,而又必欲其政见之实行者也。政党者,具此目的,而又得国民多数之决心。苟不得实行之,则对于内阁,不倾倒之不已者也。其在立宪之时,议院开设,君主超然,责任在于内阁,斯可无根本上动摇之问题矣。若在专制之朝,则求其具此目的要素,而又实行之者,惟革命能之。舍革命以外,亦无他途之可达。故昔者欧阳修之论朋党也,曰周武王合三千人为一大朋,而日本大隈氏之论我国政党,亦曰八百诸侯会武王于孟津,即为政治上之一大党派,诚非附会之言也。盖假使殷纣之时,而有民选议院,则周武之一大党派,必与倒戈者流,共于议会中为政府之总攻击,而政府必倒,又不俟至武王时也。文王之时,虽纣党未衰,而文王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之归心,使斯时而有议会,必能以三分有二而占多数,而政府亦必倒,而斯时所倾倒之政府,惟为飞廉恶来之徒,恶政既去,民气大苏,必无有牧野誓师之事,惟其郁不得达,是以放弑之祸作焉。降而汉唐,虽起事者不无有利天下之心,然非秦之暴,则山东之众不叛,非隋之虐,则晋阳之甲不起。其事虽殊,而所以计民之利,除民之害,以至实行其目的者则一,故曰中国数千年来之革命,即政党之前生也。若夫历朝以来,朝端论哄,处士非议,时时有之,此仅可为内阁之纷裂,或舆论之朋兴,其势薄弱涣散,即一括之曰非政党,诚为非过。由此观之,政党者正代革命而兴之事,而当局者乃将恶此而排之,非惟势所不能,亦瞀于立国之道也已。然时至今日,政党亦既生矣,非惟方呱呱而堕地,又将克岐克嶷,去成年之时不远矣。我国有此,我为我国贺。顾政党生矣,同时而关于政党之诸问题亦生,是尤我国人所亟当解决之者。政党者以议院为战场者也,今则议院方未开也,将何如?政党者,不可带有地方的性质也。今则交通机关,方未发达,历史以来省界有所不免,又何如?政党者,甲党与乙党,各持主义以相竞者也。今则非政党相竞之时,其方针之所向,又何如?予试为解第一之问题曰:政党者,当议院方开之时,则利用议院。其未开之时,则开议院者亦政党也。政党者战场之健卒,而亦开辟战场之战士也。不见日本今之议会列席之人,即昔之催开议会之人乎?予试为解第二之问题曰:政党者以一国之利害为利害,非以一地方之利害为利害者。所研求者为一国,所竞争者亦为一国,既非与各地方有特别之关系,则夫地方党派,久自无从而生。不然,如日之府县,有旧来封建之历史者也;如美之各州,各有宪法以自治者也,而一临以国会,则无此问题,此可知矣。予试为解第三之问题曰:政党之主旨,在对于政府以改良政治也。其对他党之竞争,亦因对政府问题意见各有不同之故。竞争本非理论上必然之事,乃事实上或然之事。况今方各线并行,以齐集于对政府之一点,使肤躁者故欲为无病之呻吟,诚意外所难料。然今于事势上固无须此,亦断不至此也。不见日本当开设议院之前,国中九十余团体,且互相联合,而为总要求也乎。然则以上三者,尚非今日重要之问题。其为问题者,惟今之为政党者,当采如何之方针,及今当创作之始,如何先事预防,使他日收政党之利,而有以减少政党之弊是也。进行之方针,此让于各政党内部之研究,余不欲赘。若夫各国自有政党以来,利固大也,害亦不小。固两利相形则取其重,两害相形则取其轻,诚有不得已之故乎。然力求其利而袪其害者,实斯人当尽之责。《书》曰:“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贻哲命。”今正政党自贻哲命之时也。故余正告为政党者曰:政党无论如何弊害,皆因谋私利而生,有所为而为乎,无所为而为乎,公等不可不先洗洁其心,而后乃可以任天下之重。不然日本政治屋(日本谓商店曰屋)之讥,法国帐簿之设(法国鲁意斐立普时代政府与代议士作定规之帐簿,一方记代议士之投票,一方记政府之恩典),余不忍后来之有此事也。此诚政党重要之问题。政党而果正义不谋利乎,对于政府,对于国民,可以浩然行之而无疑矣。然政府也,国民也,其对于政党,亦有息息之相关者。故余又正告当局之对于政党者曰:公等之于政党能扶植则扶植之,否则慎毋再误天下,又慎毋好为无益之谋。徒使我国政党历史上大书特书曰:某时阻挠某国计者,某军机,某时排斥某政党者,某阁部也。夫政党者势也(大隈氏之言),势之所至,有如洪水,顺之则治,逆之则乱;顺之则福,逆之则祸。余愿公等无为鲧之殛死,而为禹之成功也。余又正告我国民之对政党者曰:政党之于国民,犹军旅之于国家也。军旅之胜败,即国家之胜败。政党之胜败,亦即国民之胜败。愿我国民蹶然起,奋然兴,以齐集于政党旗鼓之下,而有振军容,奏凯歌之一日也。
(本篇选自《政论》第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