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泽引(一)
荒落,其实就是我,只不过那时的我还不是忘川的艄婆,而是一只在南荒的阴泽僻壤里活得撒欢起劲的小妖。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与我无甚关系,扯来纯粹是乐一下自己,显得自己在妖中资历多老似的。不过,我的出生却与这蒙昧混沌的情况有几分相似,我没爹没娘,天生地养的,过去好长一段时间都搞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
后来终于弄明白了,我是一团气,诞于荒芜之境,十分幸运地就集天地精华成形了,什么瘴气,乌烟瘴气之类的,通通都算得上是我亲戚。不过随着我修炼的功力变深,我就能收放自如,一般的妖都看不出我的本体,除非我自己告诉他们。
不论如何,我就这么晃荡悠游地长大了。
在我有限的妖生中,我看到身边的妖精都连理成双,开花坐果的,于是,我意识到,传宗接代,繁衍生息是每只妖最重要的使命。况且我还是这天地间极为稀少的荒妖,当然得在这事上努力,好让我荒妖一族发展壮大,兄弟姐妹遍南荒。
只不过,南荒这么大,我怎么就找不到其他荒妖呢?
苦苦寻找无果之后,我决定与其他妖族人士通姻,虽说杂交什么的血脉会不纯,但好歹我荒妖一族能得到延续,暂且权宜了。
当听到我如何想的,我身边的朋友还是很热心,明朵给我介绍她那些蛇蟮亲戚,阿三给我介绍他那些虎豹兄弟,枝婆婆就帮着我联系她那在深山老林里的远亲……
不过一场场相亲下来,我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要么是一群歪瓜裂枣,鱼木脑袋,我真看不上,嫁过去不就委屈自己吗?要么就是他们嫌我。其实我容貌扮相都还行,他们是对我的出身和本体有所顾忌。
“无父无母的,怕是有失管教吧,我族乃妖中望族,可容不下一个野蛮媳妇的。”
“落姑娘,你的妖体是一团气,没实体,能生吗?”
“好多妖精说气息易升,那就是能飞到天上成仙喽,这我就没办法和你成亲了,要是你将来修成仙道,而我是妖,我们必会和离,到时候子女抚养,家财分割什么的后来事太麻烦。”
……
虽然他们讲的那些原因都是在我出生之时就已注定的,朋友们也都安慰我,可我还是很郁闷。
“咚——”
我将一个小石子扔入湖里,湖面随即泛起粼粼的波,碎了一水月光。
风吹过深深的蒲草,透出丛丛的香,韧而直的蒲叶临水而立,一面迎着月光的柔白,一面保留着暗影下的墨绿。萤火虫四下地飞升起来,晃悠悠地乱撞向,像流浪的星星,它们是将在初夏采撷收藏的新绿又拿出来了吗?花荷在晚上都敛了瓣睡下,只剩下田田的叶子畏缩在湖边,劝慰着我想要看花的眼睛。
风动影摇,洒落的萤火呼应着天上的圆月。
夜好深好静,孤单单的我无人问津……
这么重的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突然,不远的灌木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响,接着就从中闪出一个人影来。那人一路穿花拂叶向我走来,全然就像没注意我在看他似的。就在我能看清他脸的那一刻,四境恍惚起来,连天上遍洒银辉的圆月都失了几分光彩。
眉收河山千万里,目聚星辰念遥遥。月色通彻澄明,眼前这个人似霜华染而风雨不侵。他的一袭华服似折融这月夜的诗韵,明净,涅黑,交叠和谐,自成一派风流气度。
哎呵,好好看…我的眼珠子就长在他身上了。
“你看得见我?”他开口问道,渐渐凝眉。
我点点头,生怕我一喘气过猛,就把他给吹跑了去。
“你是什么妖精?”他道。
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感觉我是做了不该做的事,现在被他提出来审似的。
“喂,你又是什么妖精?”我边说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见他迟迟不答话,便两步并做一步地跑到他跟前,“嘿嘿,”我抬头仰看他那双深深的眼睛,悄声说:“我也没看出你是什么妖,你是不是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妖?”
天呐,他没答我话,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可怜孩子,他会不会也是荒妖?若是,这么俊,可得想个法子留下他,就可以与我凑一对,生好多好多小荒妖,对,就是这样,兄弟姐妹遍南荒!
他的神情略微有些疑惑,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
我并手靠背,干脆就以大姐姐带小弟的口吻对他说:“没事儿,别怕,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不过我可以带你去岩芜境,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去了那里你便也可明了自己的身世。”
“岩芜境?”
“嗯,我就是荒妖。”
“荒妖?”他疑道。
“你别不信我呀,你看。”我掐了个诀,瞬间化成一团气雾消失,然后又变回来。一定是要马上变回来,不然这沿湖的花花草草都得遭殃。
尽管这次显露本体的时间极短,可我们脚下的草已经变得焦黑,细微风动,草叶就碎成了灰。
他注意到,慢慢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片未碎的小叶子。那片黑色的小叶子马上碎化聚成一条黑蛇状的细灰盘在他手指上,一眨眼,他的整只手全部变成乌青色,疼得他的嘴角有些轻微地抽搐。
荒妖也会中同类的毒吗?
他站起身来定定地打量着我,然后把他中毒的手往我面前一推。
“干什么?”我警惕道。
“解毒。”他面色如常,这让我好生惊异,以前阿三只是靠近那些毒叶子就上晕下吐个两三天,他不但吸了我些许气息,手也被毒缚住,竟像个没事人一样。
“你试着自己消化一下啦,我们荒妖都毒不死的,至少我是这样,这正可以帮你确认身份。”
“真巧,我百毒不侵,就受不了你这种毒。”他道。
“哦。”说得像真的一样,我只好接过他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肤白均腻,倒是好生贵气。
我低下头用手指在他中毒的手心里画了画,再托着他的手举起来,我侧身,对着远处兰花指一弹。倏然,自我的指尖出现一只紫色雾蝶,扑闪着翅膀,绕着他的手飞了几圈便消退了他手上的乌青,又环着我俩脚下飞了几圈。当所有的毒都散去,紫蝶又回到我的指尖,悠悠地闪着荧光。
“蝶妖?”他瞥了我一眼,凑近细细端详我指间的蝶。紫色的柔光衬得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十分的美魅。
“蝶妖有我这么大能耐吗?”我偷偷多看了几眼,侧脸也很撩人呢。“咳咳,别看了,它该回家了。”
“家?”
“就是我说的岩芜境啊。”我边说边抖抖手指,紫色的蝶旋即飞起来,向着不知何处的远方。
我凝神看着那只远去的蝶,突然道:“对了,大家可以一起走嘛,这样就不会孤单。”我双手并用,手指灵活地掐出花诀,似在谱一曲行云流水的琴音,嗯,自我感觉良好。
一瞬间湖面,地表,林梢……各处泛起紫色的光,似灵力潜涌,簇簇团聚处,升腾出一只只紫蝶,舞翅而飞,汇成一片烂漫的紫色银河,不一会儿便追上先前的那只。
它们飞过湖面去,湖中便倒映出另一派神秘的潋滟星河。
“毒物。”他肃然道。
“当然,这都是别水泽附近的瘴毒死垢,我清出来的,厉害吧!”我自豪地转过头看他,却见他已将左手手指半握成开口的虚拳,自他掌骨骨节突起处延伸出四条金色的弦线,他右手一拨,直接挑出几道嗖嗖的明炎的火光,直射向正在飞渡湖面的蝶群。
远处,接触到火光的蝴蝶们被烧残翅膀,一只只接连掉落,落成一阵急流雨,湖面星星点点地漾起一大滩碎乱的涟漪。
“你干嘛拿火烧我的蝴蝶,你脑袋坏了见不得漂亮东西是吧!”我气得赶忙去阻止他拨弦的手,不料反被他一掌推在地上。
他隐了金弦,又随手划了道冷光的气剑,指着我道:“你到底是什么妖精,是你故意引我到这里来的?你刚刚幻出蝴蝶的表演,是自荐?”
我是自贱,早知道直接让你刚才毒死的好。
“你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是荒妖,我不认识你,刚刚只是我在净毒,贱你个鬼!”
他的眉头沉下来,手上的剑又长了三分,直逼我的命喉道:“我并未听闻过什么荒妖,你最好如实交代。”
“要交代吗?你先给我个交代!”我冲他大声叫喊。这家伙的,我若不发威还真把我当兔子踩了。
“你!”他一剑刺来。
一刻钟后,我静静地看他一个人在那里扑蝴蝶玩……
我是一团气啊,就算被刺到,你刺得死我才怪。
就在他刺向我的那一瞬,我的蝶儿们早已原路返回,浩浩荡荡地来救我了。它们环着他飞,组成一个镂空的紫光球阵困住他。锁了一阵,我怕他真会憋死,就散了蝶群,事后还向回老家的它们挥挥手告别,然后就发现——他傻了。
墨发凌乱,华服扯散,灵力消退,他身上还铺了层厚厚的粉灰,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的。我叫不应他,只好跑到他身边拍干净他脸上的粉,身上的就让他自己洗算了。
哼,我的小蝶蝶本来可都是很可爱的,谁叫你刚才欺负它们,还要杀我。
嗯,他现在整个人应该都是不好的,但有一处地方是好了一点,那就是他那双眼晴,不再是像先前那般深邃到不可捉摸。
他睁开眼看我的那一瞬,眼里一片清明,让我想起山下那片泽生兰草,可观石寻鱼的浅溪滩,起风时溪畔草叶相绕,清影摇曳,浅浅明明。
他走了过来,我赶紧坐直身子。我不得不警觉,刚刚他还准备拿剑扎我,万一他是装傻怎么办?
“姐姐。”他叫我道。
“嗯?”
他的声音里微透着糯糯软软的童稚,还真是很可爱呢,“怎么啦?”我抬起头看他,“哎,你别靠我太近,你身上好一层粉呢,哎呀!”
我被这个傻子扑倒了。
“我要和姐姐一起玩。”他笑起来,一脸纯良无害的乖乖样。
“我才不要和你一起玩,你身上一身粉,等洗干净了再说,快起来!”太近了,我脸上的温度不自知地竟然高到烫手,怎么说我也是相亲场上的练家子了,真是的。
“嗯,我很乖的。”接着他就从我身上起来,径直往别水泽走去。
“不是…”我赶快跟在他后面,急忙道:“你快停一下,大半夜别吓着鱼儿们!唉,别跳——你会不会游泳啊,水很深的!”
“噗——嗵!”水花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