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泽引(三)
我站在一排簇簇盛开的兰草前,屏息,凝神。
风动。
清淡的香气滑过我的脸颊,散落在发上。
我慢慢压低身子,微微蓄力,前倾,等到下一缕香触到鼻尖,我便双臂后摆腾空一跃,跳过那排齐膝的兰草,定——
阿青腿长,他一步跨过,停在我身边静静地看着我。
“过了这排兰草,我们就算是出了别水泽。”我郑重其事地解释道,叹口气,又回头看一眼身后晨雾弥漫中若隐若现的林木花枝小水草,目视前方道:“走吧,蝶儿指着路呢。”
阿青点点头,不动。
“走啊,你怎么不走呢?”我问道。
“你,没动。”阿青道。
“我?”我低头看脚,真的半点没挪,我道:“你先走。”
阿青道:“我不识路。”
“蝶儿给你指着,你,往前走几步。”我道,用手往前指了指。
阿青往前走几步,发现我还是没跟上来,便转过身等,不经意间也将自己融进晨雾中朦胧的黛青色。
我欲抬不抬的腿脚更加纠结。
他与我拉开些距离,不知是这夹着小水珠略显凉意的晨风,还是这层层隐隐隔的白雾,突然间,我之前兴冲冲要送阿青去岩芜境的心头热冷却下来。
面前,陌生的景色,遥远的旅程,以及一个于我而言并不算得上是“认识”的人。
阿青将目光在我身上留了一会儿,又乖乖回到我身边。
只要后退一步,我就还是在别水泽,至于什么跟阿青说的要送他回家之类的话,他现在这么听顺我,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圆回来也没什么大的事。日后他的家人若来寻他,全都是后事,要是处得来我要了他,生米成炊,谁奈我何?
只待在别水泽玩,当朋友也是可以的嘛。
嗯,他现在就是个傻的,我根本不必在意他的想法。
是的,我可以不出去的。
阿青见我一直没动,便走回来面向那排兰草,学着我的样子又跳回去。
“你干嘛?”我道。
阿青道:“回去。”说完,他又补充道:“你想回去。”
我心中发虚,连忙道:“哪有哪有,我只是腿蹬麻了休息一下。走走走,说好带你去的,怎么会想回去呢?”我身子一冲,终于迈开步子。
言必行,言必行,荒落,你怂什么怂?
在凉雾中穿行好一阵,我突然脚下一滞:太大意了!
晨曦初开,雾渐渐退散,四周的景色渐渐清晰起来,我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又马上捂住口鼻。
空谷兰香,幽怨缠心,寂寞吞身。
我怎么忘记这个地方,东南方,是怨铃兰谷!
清冷的谷中生长着丛丛簇簇幽艳的铃兰,露珠划过明蓝色的花朵,留下冰凉的吻痕,无声滴落在草叶上,折射出弱弱的光。迷蒙,闪烁,摇晃。低垂的花瓣轻张,似珠帘垂拱,也似一只只渴望的眼睛排成孤弯,静默地注视着你。
有东西顺着血液进入四肢百骸,在心口聚集聚集,一点点拴住我跳动的心脏,我竟然连提一口气都觉得困难。绵软无力的腿支撑不住身体,我歪仄一下侧倒,幸好被阿青接住,不然一定摔得很难看。
“不是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为什么?是他们先捉弄我,我说了我控制不住!怪他们自己,我不是故意的!”
“别扔石头,别打我,我不害你们,不害你们!”
………
“你再靠近一步,我保证你会被毒的遍体生疮,百孔千穿!”我低伏在一棵老树的粗枝上,对眼前这名入侵者十分不满。
“你善使毒,既能生毒化用,自然也应该可以净毒除秽。”来者语气平静从容,对我的警告不以为意。
我的眼睛略微亮了一下。
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用如此平和的语气和我说话,以前要么非打即骂,要么就是那群妖怪见了我便边哭边逃。他还告诉我可以用自己乱七八糟的能力来净毒,挺新鲜的。
我稍稍正一点身子道:“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那人戴一顶斗笠,从帽沿垂下一袭深色长纱遮住全身,但大体可分辨出是个身形出挑的少年,只听他道:“无所谓姓名,恰巧路过了解到小姑娘你的事,我可以帮到你。”
“你?”我跳下树,慢慢走向他。别以为你比我高一截,我就怕你,我可是很凶的!
他低下头,似是垂眸,柔声道:“自然是帮。”
“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我的语调上扬。
“举手之劳,无需记挂。”他淡声道。
我一个闪步推出一掌毒焰打出来,要你管什么闲事,装什么慈悲善心人!我现在就要扒了你的皮,看看你到底是副怎样的圣人骨相!
可惜,没偷袭成功,只打掉了他的斗笠。
眼前一白,如新雪初落。
雪衣金芒,清仙俊逸,眼前这人的样貌七分淡漠,却又有着三分关切,似拒人千里之外,又偏偏辟出三里桃林惹人流连。
我还不曾遇到过如此好看之人,一时有些呆。
“比我想的还顽劣几分。”他轻声道,声音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我还来不及记清他的脸呢,他的容貌就模糊下去,一会儿连他整个人都幻成淡白的一片,像被隔在遥远的时间之后。一瞬间,我的身边满是瑰丽流淌的色彩,恍若置身万花筒,幽然的光闪烁变化,在暗处衍生出百魅杂生的影子。
“别听他的,你和我们才是一起的。”
“你忘了吗?过去,你没忘吧?”
“你一个人呢,孩子,到我们这里来,你一个人呢。”
“多亲切的气息,呼,自己人。”
……
影魇在我面前冲来撞去,挡也挡不住,把香靡的气息尽情地往我脸上扫。头晕目眩的,我极努力地睁大眼睛,想再看见那个人,心里不知怎地就认定他身边那块土地最安全稳实。
他说过他会帮我的。
像被重物击中,我瘫倒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混沌之中再也挣扎不起更多关于那个人的记忆:雪衣金芒,石头,无需记挂……还有,还有什么?我,靡腐之息?自己人?毒物?
不是的不是的,他说过我是个好妖怪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我身上的束缚,过了好久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在怨铃兰谷里躺着。我坐起来左右瞅瞅,阿青也不在。正纳闷呢,阿青从我身后爬出来,身上的水和泥搅在一起,狼狈极了。
“你怎么会成这个样子,我们是怎么出来的?”我问他道。
“你晕倒了,紫蝶引着我把你抱出来,然后你打我,把我推小水沟里。”阿青委屈道。
“哈,”我不好意思道,“你辛苦了,不过,你在谷中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吗?我还没有通知你憋气,你竟然能把我抱出来,你头不晕心不堵吗?”
阿青摇摇头。
怨铃兰的香勾起的是人心中苦怨的阴暗面,现在的阿青头脑简单,他身上的作用力自然是极其微弱的,我回过神来想清楚了。
“我帮你弄干净吧!”我的手对着他扇了扇,除去水,那些污渍便似粉尘一般被抖落下来。我又将阿青的衣服从头到尾捋一遍,嗯,很整洁。
“这次我们靠近有人烟的地方走吧。”我边走边道。
“有人烟?”阿青在我身后问道。
“因为安全嘛,人都能住,说明那些地方凶猛的野兽妖怪少一点,连毒花恶草都少些,咱们可以换上人族的普通扮相,放心,认不出来的。”我道。
比我想象中要热闹一些呢。
以前南荒方圆百里都难得寻见一个人影,现在居然走上几个时辰便能遇到几个大大小小的村落,我和阿青换上人族扮相,就大摇大摆地上路。
我牵着阿青在有些坑洼的田道间上走着,边走心里还不住感叹,阿青实在是生的好,换上粗布襟都掩不住他身上那份冷贵的气质。现在呆呆傻傻的,又有点可爱。
田陌上的村人,散入青禾碧色的农人都纷纷侧头看过来,有些小姑娘路过我们时,颊上飞红,头还埋得低低的。有个少年见到我们,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一个姑娘吹起了口哨,扛在肩上的锄头随着他口中的小调,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拉个手有什么好看的?我一下甩开阿青的手,让他跟在我后面。也对,把阿青一个大男人当成宠物一样牵着溜还是挺不好的。
由于我们这一路走的还是太引人注目,只得加快步子。出了村,在一个闲开在岔路口的路边茶亭坐下来。妖怪果然还是适合晚上行动的,我现在趴在桌子上压根不想动。
要不是之前的花毒没缓过来,这点日光算什么,看我不随便来个日行千里玩玩。
呜……
这晌午的太阳真毒,我感觉自己马上就要鼓涨成个圆球上天去,还好能绷住,不然呢,叫阿青扯根绳拉住我不飞走吗?
我十分无聊地转着黑釉简糙的茶碗,虽然茶亭里的茶叶粗得涩人,但我还是一口闷吞下去。有茶水消暑就不错了,还讲究个啥?一旁的阿青端着茶皱眉头,时不时不言不语地小呡一口。哈哈,这么简单粗暴的茶喝不惯吧,这么弱,一看就是家里给惯的。
“找不到,人就这么平白的没了,太怪了!”一个歇坐在长凳上的村人道。
我的眼睛悄悄移在他身上,凑着耳朵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