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南泽引（七）
剧烈的颠簸过后，刹那间一切都静下来，像是一种深入地心的沉闷死寂。我晕乎乎地站起来，眼前的黑暗突然消失，两排灯火一盏盏接连亮起。幽幽明明地燃着。
映入眼帘的是一道被封入地底的长廊，在我们前方延伸。
远处有微光。
阿青向前一步，却被我一把拉住，“别去，万一又有什么危险！”
“没有吧。”灯火在阿青眼里摇曳，更加多彩生姿。他径直跨步向前，拉都拉不住。
“喂喂！”我急得在后面追他。
这个追法怎么好生熟悉？”
拉拉扯扯之间，却也意外地穿过长廊，我们进入一片豁然开朗的空间。
烛灯常照，石像巍峨，炉翻香冷，竟是进了一座庙宇的大堂。只见三尊大石像居主位，其他较小的九座石像则四五分侧开排立。
石像上皆有不同程度的坏损，有的是岁月侵蚀，有的则是明显的外力攻击留下的伤残。还有几座石像被砸的只剩小半部分，若硬是要想象一下昔日的威武堂皇，就只能寒颤地从它们底座雕刻的精巧繁复的花纹中联想，就连其前供香的金炉也不能看，不是被踢扁，就是碎成块块，拢着一团死灰。
这是多不受人待见呀。
但也有两座石像保存的很好。一座位居三尊之中，我凑近一看，五官基本明晰，塑像身体完好，香炉后的石像底座边模模糊糊刻着两个字，细细辨认良久，像是“君礼”二字。
另外一座石像则在一侧的五座石像的末尾，保存状况最为完好。衣袂若飞，玉带迎风，看上去塑的应该是位清绝仙气的青年男子。石像翩然而立，动态自然，“他”指间生莲，仔细看，那朵莲不仅瓣瓣分明，而且还是悬空在“他”胸前捻起的指尖上方，像是有“心口莲生，涤华众生”的寓意。
其前香炉端立，洁亮如新，里面插满了大把大把已经烧完的烟柱，有三支插成一束的香，像是刚刚燃尽，仿佛昨天还有信徒来参拜过。
只是这尊石像没能留下面容。
我寻着“他”的底座看去，也见着两个大字，清晰异常，像是“君悯”二字，下底还刻了几行小字，我磕磕绊绊地念起来，毕竟年代有些久远，有些字的边角磨损了些。
“你行过水云边，白云吹起三千卷。你行过山野陌，青萝脉脉花半敛。恍恍如神惹东风，目暖花千树。”
接着大堂里人声喧杂起来，我赶忙转身，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
空荡荡的一片。
我身后热起来，回头一看，石像周身不知何时出现层层高举的烛台，一支一支点着黄蜡烛。黄蜡淌下晶莹的烛泪，使这块成为大堂最亮的中心。
“仙人。”“谢谢仙人。”“慈悲的仙人，求你……”声音晃荡又集中而来，渐渐响彻大堂，久久回荡不息。而一直被我丢在一旁的阿青，也向我身后这座石像走来，目不斜视，眼神炯炯，一步三叩首。
这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可，阿青却不像被操控被强制，他竟像是完全以一种崇敬圣洁的清醒心神，真心实意向这座石像奉上自己的信仰。
“阿青，阿青你怎么啦？”
阿青他并不理我，直到拜完最后一拜，他才站起身来，这时四周回荡的声音也散去，只剩明灯高照这座没有面容的石像。
“不知道，自然而然。”阿青道。
自然而然？你怎么不自然而然拜拜我？
沉默半刻，我道：“阿青，你站远点，往后退嘛，快点！”我向后推了阿青几把。
“后退？”阿青不明所以。
“叫你退你就退嘛，嗯，十五步。”我道。
阿青乖乖退到离我十五步的地方，我转过身来，双手合十，对着面前的石像拜了拜，又凑近那几行字念起来：“你行过水云边，白……”
“刷——！”一个东西对着我砸过来。
我闪身一躲，那被丢出来东西竟然是一把扫把。我招手示意阿青跑过来，又快速捡起地上的扫把，心中念诀，然后一条人影摔出来，身上缠着我的黑雾。
我拿扫把在那人身上扬手做了个扫一扫的动作，道：“你拿扫把砸我干什么？”
“不许！不许你亵玩君悯大人！”这小孩虽被黑雾缠身不能动弹，但却全然不见害怕畏惧的样子，皮肤白的过分，应是常年不见日光造成的。
“这庙以前应是在地上的吧？”我的目光扫过一些被流水打得圆滑的石像上部，“谁把它们移到地下的？”
“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的！”小孩子大声道，他又看向阿青，气鼓鼓道：“还有你，你们是永远都不可能找到大人的！”
我瞧过阿青又回头指着他，问那小孩道：“他们？”
“什么他们，你和他明明是一伙的！是你们！”小孩叫道。
“不不不，“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起码现在是这样的。”我道。
“是吗？你看上去像是南荒的妖怪，他是……”小孩道。
我在他身边蹲下来，道：“那你说的“他们”指的是什么？是很凶的妖怪仇家？”
“是许多北廷来的仙士，逮着灵力等级高的妖怪就杀，最近有好几个在这里到处转，已经杀了不少我们这里很厉害的大妖怪！扰的一片乱！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有很多外地的妖怪出现，反正他们把这里弄得乱糟糟！”小孩儿道。
北廷，我怎么没有听说过，应该不在南荒境内吧？难道是上次那群白衣仙士，他们也被转过来了？
“所以我们之前上山时遇到的那些声音，是你为了吓退上山者弄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我问道。
“我不能告诉你，我什么都不能说！”
“好好，这座庙是谁移到地下来的？”我接着问道。
“我不会说的！”那小孩边说边在地上左右滚起来。
“你当真不说？”我看了一会儿在地上嘴巴紧闭的小孩儿，“真的不说？”我压低嗓音道。小孩仍不为所动，圆睁一双大眼瞪我，似乎已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的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拨弄着萦绕朦胧的黑雾绳索，道：“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把不把这事讲清楚？”
没有丝毫怯意，看来是很忠心呢。
“那好吧，带我们出去。”我站起身退到与阿青并肩的位置。
“你，你就这么算了？”小孩一脸不可思议。
“不然怎么办？你又什么都不肯说。”我道，随手解除那小孩身上的雾锁。“不小心才进来的，无意冒犯你家大人，我们急着赶路，赶快带我们出去，不然……”我又对着那尊石像双手合十，闭眼道：“你行……”
“不许念！你不许念！”小孩急道。
我闻声闭嘴。
“你们真不是坏人？和那群仙士不是一伙的？”小孩马上从地上坐起来道。
“如果是一伙的，这座庙应该已经被翻到地上了。”我冲他眯眯眼道。
小孩慢慢站起来，活动活动之前被束缚得紧的手脚，抬头道：“好，下次我会好好隐藏入口，不会再让人进来，你们也不要记得这件事。”他指着大堂一方的角落道：“那面墙上有块凸起的石砖，你按下去，顺着打开的甬道一直走就能出去。”
“你不带我们走？”我问道。
“刚刚君悯大人的清静被你们扰了，我得打扫这里，把你们留下的脏东西都扫掉！”小孩认真道。
“那你好好扫。”我手动再见，拉着阿青到那个角落，果然见到墙上那块微凸的方砖，一掌按下，一道隐秘的入口打开，我们进去之后，入口又自动合上。
平走几十步就有十几级楼梯，的确是向上走的路。
我和阿青拾级而上，阿青跟在我身后道：“这样就可以吗？”
“不好吗？”我身体一转，差点撞上迎来的阿青，“那小孩儿是寄婴，属于半妖，他们本是人类婴孩，但却是由妖怪救活养大的，刚刚你见的那只应该是活了几百年，仍是孩童模样，身上的妖气再怎么重，终究还是人，少了人间的烟火气，长不大的。”我想了一会儿，又道：“他们心思单纯，不善欺骗，妖力又弱，所以很难在妖怪世界中独立生存，只能依附他们的养主或某只大妖。”
“我们能出去吗？”阿青道。
我冲他一笑，又接着往前走，道：“那肯定啦。”
离开大堂的前一刻，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寄婴正在参拜被那座他称为君悯大人的石像。他双手相合，身形庄凝，跪的时候脊背挺的笔直，俯身叩首时也是一停一顿，单一个远远的侧影，就尽显崇敬虔诚。
这些动作，要么是他主人教的，要么就是自己看会的。
连有外人来留下些杂乱的气息和脚印都要清扫干净，不必说，他的主人自然是十分重视这里，不想这座地下庙宇的圣洁有任何的污损。
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发现这个秘密的，若硬是要取命溅血，他主人应该在外面候着吧，或许幸运的是，他的主人还不知道或知道了没有办法赶回来。
我停住，对阿青道：“我们变个戏法玩好不好？”
“我们还是快出去吧。”阿青摇摇头道。
你也拎得太清了吧，不是小孩子都挺吃这套的吗？
我堆笑道：“走这么久都累了嘛，玩个游戏振奋一下精神啦，反正我想玩，你陪我。”我的态度十分坚决。
“好吧。”阿青勉为其难。
“嗯。”我笑起来，伸出一只手向他道：“你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面。”
阿青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掌之上。
“来，跟我一起念，大簪子，小簪子……”我握住阿青的手摆起来。
“大簪子，小簪子……”
“摇身变根硬簪子。”
“摇身变根硬簪子……？！！”
当然要硬一点啦，万一打架时不小心打碎了怎么办？我抬手，把手中青翠如醉的发簪往头上一插，噔噔噔踩着小楼梯一路往上爬，就到了一方平地。
前面再也没有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