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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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赴岩芜(三)

我抱着一个小酒坛准备回房睡觉,却在回去的路上遇到了阿青。他正倚着一根木柱子,像是在欣赏短木栏外庭心池中的荷。

脚踩软云的,我立住叫他道:“喂,全是些叶子有什么好看的?”

不乌种在庭心池中的荷本就一幅瘦瘦弱弱的样子,时节近秋,被风一吹,不少荷叶都卷起边边打了蔫儿,连月华都盛不过半碗,实在没啥看相。

“我想看便看。”阿青道。

“要看花花才开心嘛!”我摇晃着脑袋走到他身边,虽然我不太想摇,还感觉自己走的蛮稳的。“看看我这朵布料的俗花,四季不败呢!”我双手撑个花把脸推出去,还毫不要脸地向他闪闪眼睛。

“不愿看就不看嘛,瞪我干什么?”我用手拂开来自阿青的死亡凝视,索性顺着木栏坐在其侧围上的矮凳上,软趴趴的不想动,也安静地看着池中风摇影曳的荷叶。然后,我看见池中的水面,突然跳出一个小人儿来,他抱着荷杆不松手,生怕再落回水中,可荷杆上的粗砺的小刺让他又不敢抱得太紧往上爬,上不上下不下,很是为难。

我不禁眯起眼细细看去,那小人儿分外熟悉,竟然是阿青!

没错,看那双纯澈的眼睛,那就是我养了一路的小傻青。

“别怕,别怕,阿青,我来救你!”我半爬出木栏杆,动作太大让原本放在脚边的酒坛滚了去,顾不了那么多,荷杆上的小阿青快急哭了!

刚要往池中里跳,我便被背后一双手勒住腰动不得,身后有个声音道:“你耍什么酒疯?”

耍什么酒疯?我从来不耍酒疯的,就算酒喝得再多,我也的确会脸发烫腿打软,可我的意识从来都是清醒的很。

“别拦我,阿青在哭呢,我得把他抱回来!”我仍努力地往池子里跳。

感觉我身后那双手的力度小下来,但此时我等再看向那片荷叶下面,刚才还哇呜呜大哭的小傻青没了踪影。我也不着急跳了,左看看右看看,在身后找到了他,是和平时差不多的阿青。

满月清辉,他琉淡色的眸子里映着月色夜色,很漂亮,让人忍不住想捧来亲一亲。

想到哪做到哪,我还真伸手去捧来亲,只是阿青高,且十分不喜被我拉低身子,我尽管闭着眼使劲拉,也知道自己没能亲到他的眼睛,因为我并没有触到他眼睫的颤动,倒是亲到一处软的,只碰一下就烫的厉害的什么。

我还没感受出自己亲在哪儿,就被阿青一推,不歪不斜腰正撞到木围柱凸起的扶沿上。早知道就不在不乌建房子的时候反复强调那么多遍质量的重要性,他的木围栏没断,我的腰像是折了。

无知无感,我上半身悬吊在栏杆上,有小半头发像被一片荷叶托起来,又马上滑下去。头重脚轻的,我已经做好一头栽进池子里的准备:全是自己作,吃饱了撑着想要去亲人家的眼睛干嘛?

“手给我。”阿青道,不等我答话拉我起来。

“呀呀呀,腰快折了立不起来,啊——你轻点拉!”我叫道,生怕自己就这么断掉。

好不容易翻过来,我把自己架在阿青身上,道:“走,走不了路……我错了,不该惹您青大爷,麻烦你背我回去好不好?”我一边说,一边僵着手扶正自己的错位的腰骨。

阿青背我回房间,扶我躺下,刚准备走,门刷拉关上,一道黑雾蛇缠上他的腿,生生把他拖回来。

“你真是胆子大,连你落奶奶的腰都敢伤,来,给你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机会,”我趴卧道,弯手,指指自己的腰,“揉好了就让你走。”

他没有听我的话,一遍又一遍地被黑雾蛇拖回床边。我一边听着他弄出来的这些响动,一边闭眼打起瞌睡来。

“你不要太过分!”阿青道。

“就是欺负你,”我喃喃道,合着眼,“自从智识回来就老端着自己的身份架子,这里又没有你的仆众手下,摆给谁看啊?没有灵力很不方便吧,我一个自小在野地里和稀泥玩的小妖,都能制你,皇子殿下。”我左眼皮跳一下,刚才好像把心里想的都念出来了。

那边再也没出声。

“你走吧。”我没了趣味,一边散开缚缠在他小腿处的黑雾蛇,一边不紧不慢地揉着自己的腰。

另一股力道在我的腰背处揉开。我十分惬意地躺着,有一种小傻青又回来的感觉,十分顺溜地低声张口说了句:“乖。”

阿青的手像被顽冰冻住,半响,他才闷声道:“今夜的事,不准说。”

“嗯。”我犯糊糊地点点头,睡了去。

一觉过去,我昨夜的斑斑劣行在早晨我放空的脑袋里全部一一浮现闪过,然后,早上第一件事就成了四处找阿青道歉求原谅。

对不起,阿青,我不该去亲你的眼睛,不该强迫你给我揉腰,我昨晚是抽风了才去吃那么一小口桂花糕,我正常做妖时真没有那么肆恣嚣张……

寻了几处也没见到阿青,连带不乌也不见,左转右转,终于见到不乌,他正对着一个空土盆丟着手卦,像是在卜什么东西的方位。

“不乌,你丢了什么东西吗?”我问道。

不乌有些忧愁地看着我,道:“转蓬草又离家出走了。”

“转蓬草——咦,那家伙怎么又又叒跑出去了啊,咱不是已经建个房子圈个家出来了吗?”我问道。要是将这转蓬草榨压做成灯芯来烧,那绝对万古长明,贼油贼油的灵植,真不让人省心。

不乌道:“秋天到了,可能它想去看看外面的枯荣景象。”他又卜上一手卦,道:“找一找还是能找回来的,它喜漂泊辗转的性子还是改不了。荒落,方才你那位叫阿青朋友已经帮忙去寻它。”

“啊,他没有灵力,怎么找得到转蓬草呢?”我问道。

“我给了他司罗盘,能指方位,你看,他在这。”不乌用卜竹骨指着地面上画出的一幅手卦图,上面有一个缓慢移动的小点,“转蓬草,在这儿。”

我又向着他指的方位看去,一根枯黄的短茎正在手卦图上匀速向代表阿青的小点靠近。

“不乌,你不厚道啦,竟然不让我去。”我笑道,斜眼看着那缓缓移动的小点。

“我本想安了阵眼亲自过去的,既然你醒来,不如你去,我这也可好好看着手卦不出差池。”不乌道。

“嗯,我正好去逗逗它,看它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怕我,哈哈。”我道,“苇海,对吧?”

“对。”不乌点头道。

我到苇海的时候,阿青还没来,我就站在白苇地里等。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还真是句老实话,要是我起得早一点,拿司罗盘引转蓬草进苇海的就是我了。不过,它愿不愿意靠近我又是另一回事,毕竟曾经啥花花草草待在我身边都朝不保夕,没黑成灰就不错了。

转蓬草是一种灵植,虽然贼心思多,还天性漂泊不羁爱自由,但你若能让它喜欢上你,它平日里闲着没事集的天地精华就全送你了,一掷千金的那种,特豪爽。

不乌的转蓬草是他母亲传给他的,此后便跟了他。每到初春,不乌还会从它身上摘点蓬绒做些小鸟窝安在枝上呢,感情挺好的。但还是架不住那草的天性,每隔几十年它便闹次离家出走,去看看南荒的四域五湖什么的,有次不乌还找到别水泽来,不过我挺高兴的,和他结伴一起在西山欢乐找草。

我想到这儿不禁笑起来,差点忘记自己还要配合阿青来捉转蓬草。

苇海呢,就是一片很大的低地,其间多生白苇,不太高,细细的那种,也杂生些别的草,同样也矮。雨季时因为它很低,水哗啦啦汇入就聚成洋洋洒洒的一大片,像海,等入秋水退去,草们又活起来,绿黄漫成一大片,再过些日子,等白苇全都摇穗,又漫成大白的一片。

虽然现在不是白苇开得最盛的时候,但青黄白交杂点缀的样子也很好看,我放眼欣赏起苇海的景致来。

天高云淡,那颜色是轻轻的蓝,而其下绵延涌开的白苇丛,三三四四地结群开着蓬松软白的花穗,再往下看,是不太连续的青和黄,融在一起,又各自散开,托着自己开出的云朵,再看,阿青就出现在我眼前。

他向我走来,带着明朗的秋景如画。微风徐来,他身后成片的苇们摇摆着朵朵的白穗和纤纤的苇杆,像是被轻声哼唱出的一首舒缓的曲子,仿佛天地就渺远了,只有他一人正在向我走来。

“你怎么也在这?”阿青开口问我道。

“……我,我来和你一起捉草的。”我道。

“转蓬草,它在这里?”阿青道。

“嗯呢。”我转身让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苇丛上游荡,道:“它等下就应该很快会出来的。”

风吹过苇叶,漏出沙沙的细响。

“昨天晚上,对不起,我借着酒劲有些做过头了。”我道,犹豫再三,还是不敢去看阿青的表情,又不好意思说实话,哪有灌洒不醉沾甜就醉到耍疯的说法,他或许会以为我的头从昨夜昏到现在还没醒呢。

我没听到阿青的回应,便偷偷瞄他一眼,发现他正在看着苇丛专心找着转蓬草,好像没有听见我刚才在说什么。

我心下叹气,又接着道:“还有那次你为我挡的狼妖的那一爪,虽然不知道——”,我也没想明白怎么说这个‘不知道’。

“总之,很谢谢你。”

“谢我?”阿青道。

嘤——,不然怎么办,表达个意思就可以了吧,这一路还是我养你的。

有风挽起他鬂边稍散的细发,他侧身向我,道:“你若要谢我,就跟我回北廷。”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