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本书有若干人物选自伦敦居民中罪恶累累、堕落不堪之辈,这一点在一个时期内曾被视为是有伤大雅的。
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觉得没有理由认为生活的沉渣不能像生活的浮沫和奶油一样被用来为道德目的服务(只要不让沉渣说不堪入耳的话),因而我斗胆相信,上述那“一个时期”未必就是永远,甚至也未必是一个很长的时期。我有充分的理由走我自己的路。我读过大量描写窃贼的书,他们大多丰彩翩翩,富于魅力;衣着无懈可击,钱包鼓鼓囊囊,还是挑选马匹的行家;他们胆大妄为,情场得意;放歌纵酒,斗牌掷色,无一不精;堪与最体面的人物为伍而了无愧色。可是,除了在霍格斯[1]的作品中以外,我从来没有看到过悲惨的现实。我觉得,描写这样一帮事实上存在的犯罪分子,刻画他们畸形的面目、顽劣的品质和可悲的生活,如实地表现他们老是怀着鬼胎潜行在最肮脏的生活小道上,无论他们转向哪一面,前景望到底只有黑漆漆、阴森森的巨大绞架;我觉得,反映这些情形也就是尝试做一件需要的、于社会有益的事情。于是我尽自己所能做去。
在我所知道的每一本写这类人物的书中,他们总是浑身充满着吸引力。即使在《乞丐歌剧》[2]中,窃贼的生活也被表现得令人歆羡不置:麦克希思具有支配一切的魔力,剧中最美丽的姑娘和唯一纯洁的人物对他一往情深,意志薄弱的观众对他像对伏尔泰所谓买得指挥并率领两千人与死神搏斗之权利的戎装豪杰一样钦佩之至,竭力仿效。约翰逊[3]提出的问题——会不会有人因为麦克希思得到缓刑处理而去做贼?——在我看来没有切中要害。我是这样问我自己的:会不会有人因为麦克希思被判死刑或者因为世界上存在着皮丘姆[4]和洛基特[5]而不敢做贼了?想到这个盗魁放荡的生活、潇洒的风度、辉煌的成就和可观的好处,我确信,任何有类似倾向的人都不会从他那里吸取任何教训,他们从这出戏里看到的只是一条鲜花铺就的坦途,而这条路迟早要把可敬的野心家引向绞架。
其实,盖伊这个机智横溢的剧本抱有讽刺社会这一总的宗旨,他着眼于其他更广泛的目标,完全没有考虑这方面的副作用。对于爱德华·布尔威爵士那部引人入胜、笔力遒劲的小说《保罗·克立福德》[6]也可以这样说;平心而论,不能认为该书与本题有多大关系,它的作者也没有这样的意图。
本书所描绘的窃贼的日常生活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方式呢?它对有不良倾向的青年有什么吸引力,对最愚蠢的少年有什么诱惑力呢?这里没有月下跃马荒原的画面,没有在最舒适的洞窟中寻欢作乐的场景,没有令人啧啧称羡的服装,没有锦绣,没有花边,没有马靴,没有猩红色的外套和裥饰,没有自古以来就是“江湖豪客”本色的那份帅劲和逍遥。寒冷潮湿、无处栖身的午夜伦敦街头,邪恶在里边挤得转悠不开的藏垢纳污之所,饥馑与疫疠出没无常的鬼地方,勉强缀连在一起的破衣衫——这一切有什么魅力可言?
然而,有些人生来就是那样文雅和娇弱,完全看不得这类可怕的现象。倒不是他们对罪恶怀有本能的反感,而是犯罪的人物必须经过精心的化装才能适合他们的口味,正如他们的吃食必须加上讲究的佐料一样。裹着绿色丝绒的马萨罗尼[7]是个迷人的美男子;可是穿粗斜纹布的赛克斯却叫人不能忍受。马萨罗尼太太因为是一位穿短衬裙、服饰新奇的女士,便有人在造型剧中加以模仿,把她印在通俗歌本上;可是南茜因为穿的是棉布衣服,裹的是廉价披巾,便不值得考虑。德行看到了脏袜子立即别过头去;可是邪恶只要用缎带和艳丽的服饰装潢起来,像已婚女子那样换个姓氏,就变成了罗曼蒂克,你道怪与不怪?
但由于本书的宗旨包括反映严酷的真实,甚至描写在好多小说中被大事渲染的那类人物的衣着时也不偏离严酷的真实,我没有向那些读者隐瞒逮不着外套上的一个窟窿或南茜乱发中的一张卷发纸。我不信那些读者真的娇弱到看不得这种形象。我无意于从那些人中间争取几个改变他们原来的态度。他们的反应是好是坏,我并不看重;我既不妄想博得他们的赞许,也不为娱悦他们而写作。
有人指出,南茜对那个残暴的匪徒的痴情似乎不合情理。与此同时,对赛克斯这个人物也提出非难(恕我斗胆认为这种非难不大能够自圆其说),说是把他写得过火了,因为从他身上看不到丝毫悔改的迹象;而这种迹象在他的情妇身上却又被指责为不合情理。对于有关赛克斯的非难,我只想谈一点意见:世上一些麻木不仁、全无心肝的人恐怕确实是彻头彻尾不可救药的坏蛋。不管是否如此,我在一点上深信不疑:赛克斯那样的人是有的,如果在同样的一段时间内和同样的一连串事态下对这等人进行周密的观察,绝不可能从他们的一举一动中发现善良本性的丝毫迹象。究竟是比较高尚的人性在这批家伙身上已经泯灭了呢,还是有待于触动的那根心弦生了锈不容易找到,我不敢不懂装懂;但是我敢肯定,事实就是我所陈述的那样。
没有必要争论那姑娘的行为和性格是否合乎情理,是否可能,是否正确。反正这是真实的。任何人只要注意到生活中这些阴暗面,一定知道这是真实的。从这个可怜虫第一次出场到她把血淋淋的脑袋偎在那强盗怀里为止,没有一句话是夸大其词或故作惊人之笔。这是不折不扣的真实,上帝可以作证,因为这是上帝留在这种堕落和不幸的人胸臆中的真情实感,这是还残存在那里的一线希望,这是杂草蔓生的井底的最后一滴清水。这里包含着人类本性最好和最坏的方面;有许多色彩丑恶不堪,也有一些极其美丽。这是一种矛盾,一种异态,一种表面看来不可能的现象,然而这是真实。我高兴的是有人对它表示怀疑,因为那样一来,我就获得了充分的信心(如果我本来缺乏信心的话),认定此事确有述说之必要。
一千八百五十年,一位高级市政官在伦敦公然宣称雅各岛根本不存在,而且从来没有存在过,这实在令人吃惊。但是,雅各岛在一千八百六十七年依然存在(如这般罪恶的逋逃薮寿命都很长),虽则那里的情况已有所改善,而且发生了不少变化。
1867年
[1] 威廉·霍格斯(1697—1764)——英国油画家、版画家。擅长风俗讽刺画。作品多以辛辣的手法揭露当时贵族与资产阶级的丑恶面目。
[2] 《乞丐歌剧》是英国诗人约翰·盖伊(1685—1732)所作的一部音乐讽刺喜剧(佩普什作曲)。剧中主人公麦克希思是个风流倜傥的强盗。
[3] 塞缪尔·约翰逊(1709—1784)——英国字典编纂家、作家。
[4] 皮丘姆——《乞丐歌剧》中专收贼赃的人物。因为麦克希思娶了他的女儿,他就去告发,致使麦克希思被捕。
[5] 洛基特——《乞丐歌剧》中的狱吏。
[6] 爱德华·布尔威李登(1803—1873)——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保罗·克立福德》是他早期的一部长篇小说,写主人公被环境推上犯罪的道路,但作者通过一段涤罪的恋爱经历使他幡然悔改,最后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慈善家。
[7] 狄更斯可能把“马卡罗尼”错记成了“马萨罗尼”。马卡罗尼是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出现在英国“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的泛称(下文的“马萨罗尼太太”则指女性)。他们以竞相仿效欧洲大陆的时尚为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