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中医几度秋凉(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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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母亲说:中医无“绝活”。她宁可把本事带进棺材,也不传给我

母亲的医术的确让人找不到攻击她的口实,就连在她身边的我和我父亲也不得不佩服她常能把被西医宣判死刑的病人救过来。

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投机取巧的想法。我想,西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学了就能会,中医有点不好学,如果母亲能把她的“绝活”传给我,我不就可以在医学上走捷径了吗?

我把这想法跟母亲说了,我想她会抓住我想学中医这一机会,把她的毕生所学传给我。可母亲说,中医无“绝活”。她宁可把本事带进棺材,也不传给我。

母亲拿出一摞书,都是《伤寒论》一类的中医经典,差不多与我等身高,说让我先将这些书都背下来,然后才教我本事。

母亲太不讲究教学方法了,怎么也得循循善诱才是呀。她也不想想当时我正身处科学高速发展时期,科学把世界改变得日新月异,令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如何接受得了古老的阴阳五行呢?我想,阴阳五行是古人在没有探测手段时所做的无奈的比拟方法,朴素就是简单的尊称,现代科学一定能提供出比阴阳五行更好的理论。那时虽然还没有“发展就是硬道理”之说,但我坚信,随着科学的飞速发展,中医占据的地盘最终会完全让位给西医,如果我用背下一摞古书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科学的话,将会有更大收获。再说,我绝无在不研究透科学之前去搞阴阳五行之理,我应该全力推进科学发展。

这摞书我也背了几本,药性、汤头和辨证,我认为这就足够了。母亲却说我仅仅知道这些比什么都不知道更糟糕。母亲说,学中医必须打下坚实的基础,那就是背经典,而一知半解就会成为害人的庸医。

我之所以没学中医可能与我过于理性有关,因为我看不到从医途径。

“文革”前,有个年轻人病得要死,是母亲救活了他,他觉得中医很神奇,就跟着我母亲学中医。他是真听话,把那一摞书全背下来了。他聪明、能干、要强,可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从医之路。他后来做到一个大型国营厂的厂长。晚上回家,家中就坐满等他诊病的人。可他不是医生,没有处方权,我曾听他倾诉这一痛苦。我可不想做有医生的本事,却没有医生权利的人,不想与那个厂长同一个下场。

我曾有一个能够成为医生的机会,我抓住了,可母亲迫使我放弃了。

在我们城东边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荒凉湿地。有一年冬天,湖心岛上的一个老太太得了急病,方圆百里没有一个医生,只得骑马到几十里外的军马场向兽医求救。年轻的兽医赶去,用给马治病的药和注射器给老太太救了急。事后,这个年轻人到母亲这儿来讨教,母亲给他拿药治好了老太太的病,又给村里好多人治好了病。

我17岁中学毕业时,这个村就要求我下乡到他们村里去做赤脚医生。我考虑了一番,答应了。可母亲坚决不同意。虽然母亲是医生,可她自己的身体极弱,离开我的照顾她也真是难以活下去。

在那个年代,作为个人,没有现今的生活之忧,不用考虑谋饭碗的问题。当时只是听毛主席的话,想做个有用的人,像对待其他技能一样,我掌握了一些医学技能,除了针灸之外,西医的测血压、注射、听诊、急救什么的,也学了一些。母亲不善言谈,她不能说服我学中医,又坚决反对我从技能层面上接受中医。当时我不理解她反对的真正含义是什么,中医难道不是技能么?既然我可以从技能层面学西医,为什么不能这么学中医?从我当时所形成的学习观点来看,中医是不可学的。这样一来,与其背一摞旧书,还不如读一摞新书,背旧书不一定有学问,读新书却会有知识。于是,理所当然地,我走向了科学。

面对强大的科学攻势,母亲便是想拉自己的女儿学中医也是不可能,由此可以看出,学习不能是强迫的,人首先要受社会环境影响,母亲如果17岁时处于我那个时代,她也不会投到中医门下,也会去学西医,所以说真正的学习是出于自然。

母亲自己接受中医的过程十分自然。母亲体质极弱,属于先天不足、后天亏损那类的,十几岁时,连一条横道都跨不过去,走几步就要昏倒,还曾一度失明。家有后娘,无立足之地。可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她摸到当地一位著名的老中医处,跪倒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誓死学医,就此拜师。是中医救了她的命,也赋予她生存的本领。我想,正是基于此,她的中医立场才一直坚定,她的行医方式才没有偏离中医的传统。母亲的师傅能在那个年代破格收下一个女弟子,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良好的学习动机呢?

母亲是1924年生人,17岁学中医,24岁开始走乡串户独立行医。新中国成立后,国家集中年轻的中医上西医院校,统一接受系统的西医培训,因此,要真是讲学历的话,母亲是出自西医院校。在培训过程中,大批中医改学了西医,走出校门后当了西医。母亲也会西医的诊治方法,她也用听诊器。我女儿小时候发烧,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得了肺炎就贴着她的胸和背听“干啰音”“湿啰音”,就是母亲教我的。在母亲的书架上,有成套的西医解剖、生理、病理的书籍。我是从母亲的藏书中了解巴甫洛夫学说的。母亲有许多转做西医的机会,但她总是微笑地搞她的中医,不为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