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重振风尚
冯安见一句话压根没能唬住这个小姑娘,遂就将手中的饭钵“咔哧”一声放到围栏上,想三言两语打发了向茹默去,不然容易镇不住场子了:“没看我们这群刚刚出完苦力的盐工在吃饭嘛,三姐儿你来的不是时候。”
眼神迸发出凌厉,斥声道:“回去吧,不送。”
大监工都说话了,那其他的盐工当然也不能等闲,更多的人也是想借着人多,蝇营狗苟之际,发泄下自己心头的邪气之火,顶对不了向府的功德锦帛传人,那么就顶对下他的女儿也是件极爽的事呢!
这里的一众贩夫走卒对此,想想就激动不止,反正是法不责众嘛。
况且他们还有二老太爷这棵大树放话给他们撑腰,他们现下若是不叫唤叫唤还当真是错失机会呢。
于是,借着人多,他们一齐开口,或低沉、或浑厚、或高亢的声音混杂着响起来,还夹杂着几个口哨声,嘤嘤嗡嗡的聒人耳膜:
“呦!呼!回去吧!不送!”
郑逢时饶是个羞涩、沉默的性子,可也是个有血性的男儿家,向茹默在他的心目当中就是不可亵渎半分的神祇,是下凡的仙人来拯救黎民于水火的九重天之上的仙女。
听得早已是按捺不住满腔的怒火,双目赤红,欲要喷出火来。
一步跨到前边,双目喷火,目呲欲裂,一只黝黑宽大的手掌扭住了冯安的脖领子,瘦小的冯安瞬间被提搂了起来,两条腿不停的在空中来回乱踢。
郑逢时对着他的眼睛:“少年人,枉你还是个带把儿,竟是对女儿家如此无礼。”
言语间另一只手攥握成拳,狠命的朝冯安胸口擂去。
这一拳砸的狠,就只见冯安“噗”的一声,将刚下肚的饭菜,沿了条射线,喷出了老远去。
郑逢时接上又是一拳:“刚那一拳是我郑逢时打的你,这一拳是我替你娘教育的你,冯安,你给我记住了,打今儿个往后,你给我好生的同三姐儿讲话!”
木研怔忪半晌,识得郑逢时绕是没几个日子,可也清楚他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羞涩得近乎木讷的少年郎,郑逢时眼前这般端的,真的是震到了木研,心底下却是畅快快的,好过她一介女流,在眼下小姐被人用起哄却只能是跟着干生气,半分作用都起不到要好得多。
冯安被打倒在地,暗红色的血从冯安口鼻唇角流出,涌涌如柱,比他口鼻中流出的血颜色更扎眼的,是他赭红色血脉喷张的双眼。
见此,几个平日里维护得不错的手下小弟嗷嗷喊着往外冲,将冯安扶了起来,这个时候在监工老大面前不表功,那要待到何时?
一个瘦瘦的身手灵活的矮个子搀着冯安,扯着嗓子对郑逢喊:“反了你了,敢打我们监工?”
可话绕是说出了口,眼见身材高大威猛的郑逢时,怒气冲冲地举拳直视着自己,攥着的拳头被吓得慢慢的松了开去。
这个矮瘦的少年人,平时跟监工冯安面前是个鞍前马后的,现下见老大出了事,别人都冲出来了,自己若是眯在后面,日后在老大面前定然是不要做人的了,可又压根不敢跟郑逢时比量,就只好呆呆的木立当场。
干站着还不是那么回事,遂就抬起袖口将冯安口鼻流出的血来回擦拭着,血被这么横七竖八的一抹,冯安整个脸的下半部都是血迹,血见风即干,现下竟干涸得似沿着白瓷碗壁缓缓淌下的熬煮得粘稠的赤小豆汤汁,麻麻泱泱的。
冯安毕竟是晒卤场大监工,不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吧,也算得上是个吐口唾沫就是钉儿的主,现下竟是被打成如此惨状,若果说之前只是奉向怀章的命行事,那么现下可就是打心里头对向茹默一行人产生了十足的嫉恨。
在瘦小少年的搀扶下,愤愤的站在原地,双目欲要喷出火来。
一面是晒卤场一众身着青色亵裤小褂的盐工,另外一面是脊背挺的笔直,满面肃然的向茹默和立在她身后的一个丫鬟木研、并一个随从郑逢时。
平地刮过一阵狂风来,吹得庭院深处成片的劲草呼啦啦垂倒贴于地面,场上气势咄咄逼人。
一个身高七尺,体格健硕的男人从一众盐工中走出来,负手立于场中央,他平日里早就存了不服气冯安之心,一直在找机会取代,现下见冯安被打,心中自然是得意的。
如今出来是想不打鱼嚯楞嚯楞水,也看下这个向茹默来宁厂到底是要做什么的,要探探底儿,若果说是向茹默能带给他更好的生活,那就不用在这里在受着手搬肩扛之苦了。
张开了一张薄唇,环视了四周,清了清嗓子,道:“都是一个宁厂的,都是为了向府制盐巴,什么事情不能好好的谈吗?”
遂就对向茹默躬身施了一礼,道:“敢问三姐儿,您今儿个来宁厂,可曾是有何安排与我们诸位盐工?若是有,就尽管开口吩咐,我们这些兄弟来这里不过是为了糊口,若说你有什么更赚银子的活计,不知能否说与我们听下。”
转头看着身后的一众盐工,怎么说我们这些人也是为了端碗吃,摊开双手:“哪有银子多不赚的道理。”
向茹默的一双明眸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的举动,品咂着她说出来的每一个字,虽说是这个男人他说出的这一番话来,自是有他说出这一番话来的目的,可意思却是实实在在的,那就是试试两头的深浅,哪头合适他们,自然的就是跟着哪头干的。
向茹默身姿聘婷,眉眼中端着细细的思量,是时候要将自己的诸多想法开诚布公了,凝眉看着对面站着的一众盐工,缓缓打量着,他们这群人中,年纪大的有那么几个,再就是刚刚站出来的这个身躯高大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的形容,最小的一脸青涩,这是出来务了盐工,若是在自家中,端的还是个躲在母亲怀中撒娇的孩童呢。
见及此,向茹默不由心下升出许多的喟喟然来。
面向众人,脊背挺直,身姿愈加婷婷,自带着不容亵渎的气场,就宛若一位九重天之上飞身遁下的,来拯救黎民于水火的仙女。
启齿开口,声音朦朦胧胧的不真实似天外飘来,却又字字句句清晰入耳,使得人听之便就:“你们诸位都是在我向府上务事的盐工。”
众人虽为贩夫走卒,可对巴郡向府的敬仰还是深刻入骨髓的,咱们虽未曾打得盐井来,可仍旧是在向府上务工,不由得都纷纷点头:“咱们是端着向府给的饭碗儿呢。”
向茹默端庄秀丽,神色平和,面容长相上,自然就带了让人信奉膜拜的端的,之前绝大部分盐工都没有见过她,只是听宁厂的二老太爷信口雌黄浑诌,要从江州正府上来个不听父母管教的野丫头,到宁厂来胡闹。
向茹默含笑继续道:“我向府先祖向乾,是大尚朝乃至整个人类发现盐巴的第一人,我向府是始皇帝钦赐的功德锦帛传承大家,我的父亲向寄北是向府功德锦帛第十八代传人。”
向茹默神情凝重:“我向茹默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向府肩负着开凿盐井,制造盐巴的重任。”
说至动情处,一双清澈的明眸徐徐而闭,复又缓缓张开:“盐巴是人类传承繁衍的血脉啊,没有盐巴,便就是自取灭亡啊,我说诸位。”
情至浓时,向茹默疾首蹙额,眼前一个个活灵活现精壮的少年郎渐渐消失于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失了力气,颓然倒地的一群颓废、孱弱、羸瘦,枯槁不成人形的人。
众盐工眼里见的,只是向茹默静默的面色,以及眼底是含了似有若无的雾蒙蒙的水,看不见的却是她繁复凄然的内心活动。
却是细听了刚刚她讲话的这功夫,才细端详了她的容颜,有心细的就琢磨开了,这个三姐儿饶是年纪轻轻,可有志不在年高,见她举止肃然、稳健,讲话持重也不像是二老太爷说的那样啊,更有的对刚刚对她的失敬后悔不迭。
向茹默面色虔诚,郑重续道:“我向茹默说及这些,并非是要跟大家伙炫耀什么,只是要告诉大家,我们向府肩负的重任。”
转眸逐一的凝视众人,一字一顿道:“我向府是要凿盐井,制盐巴的。”
言及此哀痛不已,顿了半晌,才痛心疾首道:“而并非要对传承了十八代之久的制盐之术而弃之于不顾,去做个盐巴贩子!”
一众盐工里有大半被这话动了容,人群中传来纷纷议论。
一个道:“谁说不是呢,向府的确是赫赫之名闻名遐迩。”
另一个道:“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留下过话来,说我们大尚朝的人能将命脉一代代续下去,可全就凭有向府制的盐巴可食呢!”
那个道:“还你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你唤一声太祖不就结了。”
那个“嗤”的一声呵笑:“就你会分辈儿。”
向茹默听闻着众盐工的话,眼角酸酸的,心头泛起的却是暖意,矜重审慎道:“所以我向茹默今个儿问诸位一句,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凿盐井。”一双明眸中满是期籍:“跟我一起来重振当初宁厂之风尚?!”
大部分盐工闻此都是默然不语,陷入了沉思。
手下人的话冯安他是声声入耳,看来我冯安今儿个是不拼不行了。
兀自强撑着被郑逢时捶打得痛楚不已的身子,冷冷然一声笑,一下下慢慢拊掌,斜睨着向茹默:“说的好!说的好!不愧是功德锦帛传人的女儿,当真是好一张巧言令色的嘴呢。”
扶住冯安的那个瘦小少年端了碗水来,饶是初秋,可天气依旧是闷闷的热,那碗水从碗顶上丝丝冒将着白气。
少年将水递与冯安,冯安端碗将水一饮而尽,干涩的喉咙一阵冰凉,这股冰凉又直冲肺腑,到达了四肢百骸,顿觉身体被激出了一股力量感来。
立在地上来回晃动了脚腕,“嗖”的一声,飞身跳到围栏上面,高高的立着,振臂一呼,道:“我的弟兄们,听我说。”
有几位平日里对大监工佩服得五体投地的盐工,端端的也不曾见过冯安的这副形容啊,这一刻不可不畏是大开眼界,被冯安的气势所震,几个人呼啦啦将身子转到冯安那边,仰视着站在围栏上的他。
见这,其他的盐工也都面朝了冯安看去。
冯安道:“诸位,我们是没有努力的凿过盐井吗?”
有的老盐工就思虑起来了,并非没有凿盐井啊,而是没得白天黑夜的拼了性命的去凿了好几年。想起往昔的种种苦不堪言,不仅摇头叹息,凿出的水井倒是不少,可愣是一滴滴盐卤都没有出来啊。
想及此,几个老盐工面面相觑面,讪然不已。
冯安续道:“兄弟们那,就在不远的几年前,宁厂这地界就开始一滴盐卤都凿不出来了,即便是任由我们将手臂戳折喽啊!”
眼中厉光闪烁,又夹了些些的愤然于凄楚:“我们靠着江口和温泉古镇的接济度日,那种食嗟来之食的滋味,不出几年,诸位难不成便就忘了?”
几个老盐工听闻此,都是一扫刚刚向茹默带来的振奋澎湃,心情低落了起来,面色沉重似被秋霜打了的茄子。
冯安觑眼瞟了向茹默,心下窃笑,让你一个小丫头跟我鼎鼎的晒卤场大监工冯安斗,当真是不知马王爷几只眼啦!
带着又狠狠的看了郑逢时一眼,继续道:“别忘了,是二老太爷在咱们水深火热的时候苦巴巴的给咱们寻出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大理国和象牙郡的两条盐巴通道,贩起了盐巴来,才有了我们今日的活路。”
闻此,众盐工更是唏嘘不已,向茹默再看刚刚站出来问话的那个身材高大、健硕的盐工也不知何时悄悄的缩回了角落里。
一个年纪不大,却满面沧桑的老盐工站出来道:“三姐儿啊,我说句话,并非是我们不想凿盐井啊,是我们拼了身家老命,也是凿不出一滴盐卤来啊!这么拼死拼活的卖力气,到头来还是连吃饭都费劲,更别提养家了。”
吐完了这一肚子的话,便就将头垂下了去,哀叹一声,便不再言语。
一众盐工回忆起昔年凿盐井的种种端的,各个头都摇得拨浪鼓般。
那个老盐工对向茹默复又道:“如此,便是对不起三姐儿了,我们还是好好的贩盐巴吧。”回身低叹了句:“我们这群卑贱的人,是不敢存了那些空想的,养家要紧,糊口要紧那。”
向茹默静立着,心中的信念愈发坚定,盐井定然是要凿的,这里没有人去做盐工,可以去别处请盐工。
耳畔有呼呼的风声吹起,庭院当中的一颗老树头下,风声刮得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