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要不你带我走吧(下)
归尘洗完了身子收整好了包袱,神清气爽地下楼来,刚跨下两步就看到那小要饭的竟然还没走,蔫吧唧唧地瘫在那儿,油纸一样的小脸皱在一起,跟索命小鬼使似的。
原本松下去的眉头又微微皱起,在楼梯脚下站住了,问她:“你怎么还在这儿?”
朱萸一听到这山泉水洗过般的声音立马清醒了,火烧屁股似的站起身,转过来问他:“不是你让我待在这儿?”
归尘脸上的神情一顿,大概是在回忆他说了什么才会让小要饭有这样的误解,可想了半晌也没记起来,最后只能一松眉头,冲她摆了摆手:“那你现在走吧。”说完自己也往后院走去。
“老哥,”朱萸赶忙跟上他,急哄哄地问,“你要走了?”
麻子看也不看她,只是“嗯”了一声。
“你别这么急啊……”朱萸伸开手臂,险些就想拦住他的道儿,抬头正对上他投来的“是你急还是我急”的微疑的目光,嘴上的话说得飞快,“老哥,你看这样可好,要不你就带我也一起走吧,我给你跑跑腿刷刷驴,你发闷的时候还能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儿,可比一个人出门闯荡来的好吧?”
归尘从鼻尖冷哼了一声,那抹嘲讽的笑意在这张黝黑的面容上并不明显,张口反问:“我是脑子有毛病?”
一面上前把手上提着的两个大包袱一左一右挂到驴背上,解开拴在木桩上的驴绳,一面又道:“你扪心自问你那饭量,供你吃饭可比叫个伙计打杂破费得多。”
“再者,”归尘收拢麻绳,把那头老老实实的驴从马厩里牵出来,“我向来自由惯了,若是往后带着你这么个拖油瓶,成个什么样子?”
“老哥啊,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朱萸也知道这老麻子铁石的心肠,飞快地伸手抱住驴头,生怕他走了,咬了咬牙后只好卖惨地说起自己的身世,就差给麻子跪下了,“我贫苦出身,三岁丧母,五岁生父续弦,吃不饱穿不暖,日日被使唤打水生火烧饭喂猪,十岁被继母借口遗弃,从此乞讨为生,我的命好苦啊……”
这么一连串的话说下来,朱萸自己也愣了愣,这大抵还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卖弄似的说起自己的身世,可是说完之后——
怎么越听越像茶馆里街头上说书的行乞的人口中的唱词儿呢?
果不其然,那老麻子也就当个笑话似的听完了,甚至好听地轻笑了一声,“小丫头满口的胡话。”
然后扯掉她紧抱着驴头的胳膊,头也不回地牵着黑驴离开。
朱萸看着他的背影,讷讷收回自己颇显滑稽的动作,不自觉他指间的温度好似比她预料中要留存得更久一些。半晌之后合紧了掌心,低下头看到自己七拼八凑的麻鞋,又轻又长地叹了口气:
“平日里说多了胡话,便只剩这几句……是真的了。”
只可惜,没人信了。
再抬起头的时候,朱萸第一次发现客栈偏门外的景致竟出奇的好:望去便是窄窄的文新桥的侧影,那道秀美的拱形像是水墨画里勾勒出的;桥下的水流细润无声,从河岸脚下墨绿的苔藓中穿过,透过水面映出一条条舒展的纹样。岸上的垂柳已经冒出了新绿,纵横叠在对岸的黛瓦白墙之上,在酒旗茶帘青白色的廓影里,尤显得明媚而春意盎然。
朱萸眼尖地又在文新桥的另一头看到了归尘挺拔俊秀的背影,一手牵着驴,背上背着那柄她不曾看到过出鞘的长剑,那身竹青色即便在水墨画中也是显眼好看的,忍不住让人联想到话本中风姿拔卓的江湖侠客,御剑载酒,一派逍遥。
她后来想过,如果故事就停留在这一刻的画面之上,如此仓促又浅陋的一个相遇,在茶楼中大约只会博得满堂喝倒彩的声音,而画卷上的题字,亦不会有诗行,仅书潦草二字:
“逢侠”
便罢了。
应了那句“缘起即灭,缘生即空”。
你我江湖一场,不过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