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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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角是演《拾玉镯》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辈子只演《拾玉镯》。她的情绪没有缓过来,中午吃饭前的时候说胃疼,要回去。清风街之所以同意包场戏,就是冲着几个名角,这下要砸锅呀,夏天智就让赵宏声针灸治胃病,老女演员说不用,还要回去。白雪就老师长老师短地恳求,还将夏天智画的秦腔脸谱拿出来,其中一张就是专门画她的装扮的,老女演员才说:“我真的老了?”白雪说:“你没老!”老女演员说:“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白雪说:“人老了艺术不老啊!”老女演员说:“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镯》,我只来段清唱。”

我本来是不去夏家凑热闹的,上善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白雪穿了双瘦皮鞋,把脚收得紧紧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给我说过菩萨走路是一步一生莲的,我看见白雪走过来走过去,也是一溜儿一溜儿的花。赵宏声问我看啥哩,头老不抬,发痴眼儿?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脸,我还不能瞅她的脚吗?我转了身,对着院子里的花坛,花坛上种着月季,花红艳艳的。赵宏声说:“你今日可别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叶,叶子颤了一下,我知道叶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响过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会。夏家待客虽然没有太多地请人,人还是来了许多。武林是最后到的院门口,他来训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来得早,他说:“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会儿上礼,啊你是有钱,钱,钱哩?”正好四婶出来,让武林快进去坐席,武林说:“我,我,我,没钱呀婶子!”四婶说:“谁要你上礼呀?!”武林就说:“啊过一个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来,啥都不,不,不要带噢,噢。”村主任君亭和支书秦安是相跟着来的,秦安先站在院门口念门联:不破坏焉能进步,大冲突才有感情。就锐声说:“是宏声写的吧,写得好!”上善就拥他们在主桌上坐了,开始讲话。上善能讲话,说得很长,意思是夏风是个才子,白雪是个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设地造的。虽然在省城已办了婚礼,但在老家还得招呼老戚旧亲,三朋四友,左邻右舍,老规矩还是老规矩!那么,东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亲家,南沟来的他舅,西山湾来的同学,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来,先贺咱老校长福喜临门,再祝一对新人白头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众人说:“早都端起了,你说得太长!”上善说:那就干杯,都得喝净!干过了,众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说:“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让秦支书讲话!”秦安就让君亭讲,君亭说我是本家子哥,你讲。秦安说:“我不会说话,要我说呀,对这一对新人哇,我只说一个字,只一个字:很好!”众人都笑了,说:“明明两个字,怎么是一个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来。众人也就坐下来。席间,有人给夏天智脸上抹红,夏天智说婚结了给我抹啥子红?众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来个节目!夏天智也不擦脸上的红,喃喃道:我出啥节目呀?就叫喊四婶把他画的那些秦腔脸谱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四婶说:“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脸谱有啥看的?”夏天智说:“你不懂!”四婶就从柜里搬出一大堆马勺,马勺背上竟都画着秦腔脸谱。我知道夏天智能画秦腔脸谱,但没见过能在马勺上画,画出了这么多,一件一件竟摆得满台阶上都是。众人便围进去瞧稀罕,你拿一个,他拿一个,掖在怀里,别在裤带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门。夏雨急着喊:“哎!哎!”夏天智却说:“谁要爱上的,就拿上!”众人说:“四叔比夏雨舍得!”马勺立时就被抢光了。夏天智脸上放光,说:“热闹,热闹!我再给大伙放段戏!”又从卧屋取了个台式收音机,拧了半会儿,正巧播放着秦腔曲牌。音乐一起,满院子都是刮来的风和漫来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阵我是怎么啦,喉咙痒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我唱着,大家就看我,说:“这疯子,这疯子!”上善就过来拿了一只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米饭,又夹了许多肉在上面,给我说:“引生,你那烂锣嗓能唱个屁!把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坛沿上吃,吃饱!”然后他高声说:“要唱我来上一板!”众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只当没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着唱着,一只苍蝇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苍蝇,就不唱了。音乐还在放着,哑巴牵着的那只狗,叫来运的,却坐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呜叫起来,它的呜叫和着音乐高低急缓,十分搭调,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没想到狗竟会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来运在这场合出了风头,喜得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来运叼着排骨不吃,却拿眼睛看我。我也看着来运,我叫:“来运,来运!”来运就卧到我腿前,我看出了来运前世是个唱戏的,但这话我不说破。花坛边的痒痒树下,夏风和赵宏声说话,他们是小学同学,夏风说:“瞧我爹,啥事都让他弄成秦腔会了!”赵宏声笑着说:“四叔就好这个么。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雪活该就是给你爹当儿媳的。”夏风说:“我就烦秦腔。”赵宏声说:“你不爱秦腔,那白雪……”夏风说:“我准备调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饭里边吃出了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了一口米饭,又呸了一口米饭。起身要走时,秦安过来问起夏风:“新生没来?”夏风说:“没见来么。”秦安就给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着白铜水烟袋走来,两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我逮听着他们在商量着晚上给剧团演员披红的事,秦安说:“五条呀,一人还得十斤鸡蛋,一袋苹果,这笔账不好报哇?”夏天智吸了一阵烟,就把白雪叫来。白雪就站在我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裤管上粘着一个棉花球儿,我想给她取下来,但我没敢。白雪说:“那就只给王老师一个披红吧,她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了,到哪儿演出都披红哩。”秦安说:“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就叫了君亭过来,君亭听了,口气很硬地说:“剧团是村上请来的,当然应该负担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脸埋下吃我的饭。秦安低声说:“毕竟是给夏风白雪贺喜来的……”君亭说:“毬,那又咋啦?演戏还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没有夏风的婚事,你就是出钱人家肯来?庄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夏风是清风街的一张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后谁的事弄到像夏风这么大,家里的红白喜事村上就一揽子包了!咱明事明干,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说:“这……”秦安说:“君亭说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决定啦。包场费一千元,红绸被面一条,还有鸡蛋、苹果都让新生那边办,款项从他的承包费里抵就是。”当下,秦安让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个口哨,来运就厮跟了他,夏雨还说:“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给各个席上敬酒哩,我说我不去,夏雨恨了恨,从饭桌上拿了一包纸烟才走了。


差不多是鸡都上架打盹了,天还没漫下黑,亮着一疙瘩一疙瘩火云。我在门口啪啦啪啦抖被单,隔壁来顺说:“今日有戏,这天也出祥瑞,怪怪的?”这有啥怪的,秃子,来顺是秃子,天也发了烧么!来顺说:“你才发烧哩!”我就是发烧哩,吃毕宴席回来我睡了一觉,睡着睡着身子发烫,我之所以抖被单,就是看把被单烧着窟窿了没有?没有烧着,只抖下几个屁弹。一只猫从树阴下跑过来,白的跑成了红的,钻进厨房的烟囱中去了,再出来,是个黑猫。来顺梗着脖子往戏楼下去了,我一直等到锣鼓吵起,喝下半勺浆水才赶了去。

清风街的人差不多都在戏楼下,中间有条凳的坐了条凳,四边的人都站着,站着的越站越多,就向里挤,挤得中间的人坐不住,也全站在了条凳上。人脚动弹不了,身子一会儿往左侧,一会儿往右侧,像是五月的麦田,刮了风。那些娃娃们从戏台的墙头爬上去,坐在台上两边,被撵下来,又爬上去,赖成了苍蝇。我就听谁在喊:“引生呢,让引生维持秩序!”我近去从台口拉那些娃娃腿,三下两下全拉得掉下来。人窝里有骂声:“疯子,你要出人命啊?!”但我很得意,凡是群众集会只有我才能维持了秩序。

文成一伙跑到戏楼后面,趴在后门缝看演员化妆。我也跑去看了,我要看白雪在没在后台,但没见白雪的踪影,看到的却是那个长脸男演员往头上戴花。中午吃饭的时候,庆玉和这个演员在一个桌子上,庆玉给他递纸烟,他说他要保护嗓子,不吸纸烟。庆玉就问:你是唱啥的?他说:你猜。庆玉说:净?他说:不是。庆玉说:生?他说:不是。庆玉说:那是丑角?他还是说不是。庆玉有些火了,以为他戏弄,说:那你唱毬呀!他却说:接近了。庆玉说:噢,唱旦的!一个大男人唱旦角,我就稀罕了,正看着,他也发觉了我在偷看,走过来把身子靠在门上。

我觉得没有了意思,离开了后门口,前边台下的秩序还好,就灰沓沓靠到麦秸堆上发蔫了。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一遍和一遍的数目不同。隐约里谁在说话:“你瞧你瞧,人不少嘛!”“说到底也就是个农民的艺术么。”“你少说这话,让人听着了骂你哩!”“你要是在省城参加一次歌星演唱会,你就知道唱戏的寒碜了!”“我可告诉你,王财娃演戏的时候,咱县上倒流行一句话:宁看财娃《挂画》,不坐民国天下。”“那是在民国。”“现在有王老师哩!”“不就是一辈子演个《拾玉镯》,到哪儿能披个红被面么。”“你,你……”“我说的是事实。”“到了后台你不许这么说!”“我才不去后台,我嫌聒,我找宏声呀。”我听出是白雪和夏风,一拧头,他们果然就站在麦秸堆边。我往黑影里缩,不愿意让他们发觉是我,但他们却没再说话,我斜眼睛看了一下,夏风朝西头去了,而白雪端端往戏楼走,她两条腿直得很,好像就没有长膝盖。我心里说:白雪白雪,你要能和我好,你打个喷嚏吧!但白雪没有打喷嚏。

戏楼上叮叮咣咣敲打了半个时辰,红绒幕布终于被两个人用手拉开,戏就开场了。先是清唱,每一个演员出来,报幕的都介绍是著名的秦腔演员,观众还是不知道这是谁,不鼓掌,哄哄地议论谁胖谁瘦,谁的眼大谁的脸长。后来演了两个小折子,一个须生在翻跟头时把胡子掉了,台下就喝倒彩:下去,下去,要名角!表演艺术家王老师,在接下来就登场了,但她是一身便装,腰很粗,腿短短的,来了一段清唱。台下一时起了蜂群,三踅一直是站在一个碌碡上的,这阵喊:“日弄人哩么!”他一喊,满场子的人都给三踅叫好,王老师便住了声,要退下去,报幕的却挡住了王老师,并示意观众给名角掌声,场子上没有掌声只有笑声,突然间一哇声喊:不要清唱,要《拾玉镯》!这么一闹腾,我就来劲了,撒脚往戏楼前跑。戏楼下一时人又挤开来,有小娃被挤得哭,有人在骂,三只鞋从人窝里抛了出来,正巧砸在我的头上,我说:“砸你娘的×哩!”“日”地把鞋又砸到人窝里去。秦安一把拉住我,说:“引生引生,你要给咱维持秩序啊!”他先跳上台让大家安静,可没人听秦安的,秦安又跳下台问我:“君亭呢,君亭没来?”我说:“君亭饭后就到水库上去了,你不知道?!”秦安眉头上就挽了一个疙瘩,说:“弄不好要出事呀,这得搬天义叔哩!”剧团演出队长说:“天义是谁?”我说:“是老主任。”秦安就说:“引生你领路,让队长把天义叔请来!”

我领着队长小跑去东街,街道上有狗汪汪地咬。街北的312国道上开过了一辆车,白花花的一股子光刷地过来,照在一堵墙上,我突然说:“你瞧那是啥?”队长说:“啥?”我看见雷庆的女儿翠翠和陈星抱在一起,四条腿,两个头,没见了手,就说:“好哇,不去看戏,在这儿吃舌头哩!”队长说:“管人家事?咱急着搬救兵啊!”我不行,拾了块土疙瘩朝墙根掷过去,车灯已经闪过了,黑暗中传来跑步声。穿过一条歪歪扭扭的巷子,队长问老主任家怎么住得这么背呀?我说:“背是背,那可是好地穴哩!”队长又问怎么个好地穴?我说:“白天了,你站在伏牛坡就看得出来!”如果是站在北头的伏牛坡上看清风街,清风街是个“”状,东西两街的村子又都是蝎子形,老主任的家就盖在蝎子尾上。在过去,东街的穷人多,西街有钱的人家多,而最富豪的是白家。白家兄弟两个因家事不和,老二后来搬住到了东街,但老二后辈无人,待夫妇俩死后,老大就占了东街的房院。那老大就是白雪的爷爷,曾当过清风街的保长。到了解放初,夏天义是土改代表,一心想给白家划地主,可农会上主持人是县上派来的监督员,和白家有姑表亲,一开会就给白家传信,结果白家主动将东街的房院交了出来,只给定了个中农成分。这房院自然而然就让夏天义一家住了。他们是兄弟四人,按家谱是天字辈,以仁义礼智排行,在这房院里住过了十年,后来都发了,各盖了新的房院分开住家。先是夏天仁搬住到了北头巷口,他就是君亭的爹,拳头能打死老虎的人,只是命短,不到六十就死了。后搬住到中巷巷尾的是夏天礼,他在五十里外的天竺乡干过财务,退休已经多年。再是夏天义在蝎子尾盖了房子,五个儿子,前四个是庆字辈,庆金庆玉庆满庆堂,到了二婶怀上第五胎,一心想要个女子,生下来还是个男的,又长得难看,便不给起大名了,随便叫着“瞎瞎”。五个儿子都成了亲,又是一个一个盖房院,夏天义就一直还住在蝎子尾。这事我不愿意给队长说,说了他也弄不清。队长说:“老主任是夏风的二伯?”我说:“你行呀!”队长说:“夏风他家的房院倒比老主任的房院好。”我拉着队长从池塘边的柳树下往过走,才要说:“那当然了,夏风家的房院是原先白家的老宅子么!”话还没说出口,竹青就从对面过来了。

竹青撑着一双鹭鸶腿,叼着烟卷,立在那里斜眼看我。我说:“竹青嫂子,天义叔在家没?”竹青说:“我爹喝多了,可能睡了。”我就摇院门上的铁环,来运在里边说:“汪!”我说:“来运,是我!”来运说:“汪汪!”我说:“我找天义叔的!”来运说:“吭哧,吭哧!”我说:“天义叔睡了?睡了也得叫起来,要出事啦!”上堂屋有了躁躁的声音:“谁在说话?”我说:“天义叔,我是引生,你开门!”开了院门的却是来运,它用嘴拉了门闩,夏天义就站在了堂屋门口。夏天义是个大个子,黑乎乎站满了堂屋门框,屋里的灯光从身后往外射,黑脸越发黑得看不清眉眼。队长哎哟一声,忙掏了纸烟给他递,他一摆手,说:“说事!”队长就说戏楼上观众如何起哄,戏演不下去,又不能不演,担心的是怕出乱子。夏天义说:“就这事儿?那秦安呢?!”我说:“秦安那软蛋,他镇不住阵!”夏天义说骂了一句:“狗日的!”跟着我们就往院门口走,走到院中间了,却喊:“哎,把褂子给我拿来,还有眼镜!”夏天义迟早叫二婶都是“哎”,二婶是瞎子,却把褂子和眼镜拿了来。眼镜是大椭块石头镜,夏天义戴上了,褂子没有穿,在脊背上披着。我说:“天义叔,你眼镜一戴像个将军!”他没理我,走出院门了,才说:“淡话!”

到了戏场子,台上台下都成一锅粥了,有人往台上扔东西,拥在台口两边的娃娃们为争地方又打起来,一个说:我日你娘!一个说:“鱼,鱼,张鱼!”张鱼是那个娃娃的爹,相互骂仗叫对方爹的名字就是骂到恨处了,那娃娃就呜呜地哭。秦安一边把他们往下赶,一边说:“叫你爹名字你哭啥哩,毛泽东全国人都叫哩!”台下便一片笑声。秦安没有笑,他满头是汗,灯光照着亮晶晶的,就请出演员给大家鞠躬,台下仍是一哇声怪叫,秦安说了些什么,没有听见。夏天义就从戏楼边的台阶上往上走,褂子还披着,手反抄在褂子后边,我大声喊:“老主任来啦!”顿时安静下来,夏天义就站在了戏台中间。

夏天义说:“请剧团的时候,我说不演啦,不是农闲,又不是年终腊月,演什么戏?可征求各组意见,你们说要演哩要演哩,现在人家来演了,又闹腾着让人家演不成,这是咋啦?都咋啦?!”吧!电灯泡上纠缠了一团蚊子,一个蚊子趴在夏天义的颧骨上咬,夏天义打了一掌,说:“日怪得很,清风街还没出过这丢人的事哩!不想看戏的,回家睡去,要看戏的就好好在这儿看!”他一回头,后脖子上壅着一疙瘩褶褶肉,对着旁边的队长说:“演!”然后就从台边的台阶上下来了。

戏果然演开了,再没人弹七嫌八。

夏天义得意地往回走,我小跑着跟他,我说:“天义叔,天义叔,你身上有股杀气哩!”夏天义摆了下手。我还是说:“秦安排夸他上学最多,是班子里的知识分子哩!知识分子顶个屁用,农村工作就得你这样的干部哩!”夏天义又是摆了一下手。不让说就不说了,热脸碰个冷沟子,我就不再撵跟他,一转身把掌砍在武林的脖项上。武林张着嘴正看戏的,被我一砍吓了一跳,就要骂我,但噎了半天没骂出一个囫囵句来。

戏是演到半夜了才结束。人散后我和哑巴、瞎瞎、夏雨帮着演员把戏箱往夏天智家抱,让书正搭个手,书正只低个头在台下转来转去。我知道他是在那里捡遗下的东西,说:“钱包肯定是捡不到的,这儿有半截砖你要不要?”他真的就把半截砖提回家去了。

演员们在夏天智家吃过了浆水面,大部分要连夜回县城,夏天智挽留没挽留住,就让夏雨去叫雷庆送人。雷庆是州运输公司的客车司机,跑的就是县城到省城这一线,每天都是从省城往返回来过夜,第二天一早再去县城载客。夏雨去叫雷庆送人的时候,在中巷见到雷庆的媳妇梅花,梅花不愿意,说你家过事哩,你雷庆哥回来得迟,连一口喜酒都没喝上,这么三更半夜了送什么人呀?!话说得不中听,夏雨就不再去见雷庆,回来给爹说了,夏天智说:“让你叫你雷庆哥,谁让你给她梅花说了?”白雪就亲自去敲雷庆家的门。敲了一阵,睡在门楼边屋里的夏天礼听到了问谁个?白雪说:“三伯,是我!”夏天礼忙高声喊雷庆,说白雪敲门哩!梅花立即开了院门,笑嘻嘻地说:“是白雪啊,晚上我特意去看你的戏哩,你咋没演?”白雪说:“我演得不好,甭在老家门口丢人。我哥睡了没?”梅花说:“你来了,他就是睡了也得起来!”白雪说:“想让我哥劳累一下送送剧团里人。”梅花说:“劳累是劳累,他不送谁送?咱夏家家大业大的,谁个红白事不是他接来送往的?!”当下把雷庆叫出来把要走的人送走了。

留下来的演员是三男两女,男的让夏雨领了去乡政府一个干事那儿打麻将,女的安顿到西街白雪的娘家。白雪带人去时给婆婆说夜里她也就不回来了,四婶不高兴,给她叽叽咕咕说了一会儿话,白雪笑了笑,才让夏风带了女演员去的西街。

我原本该和夏雨他们一块走的,可我没有走,磨磨蹭蹭直到夏天智和四婶已经坐在灯下清查礼单的时候才离开。但刚出门,庆金的媳妇淑贞拉着儿子光利来见白雪,说光利的嗓子好,整天跟了陈星唱歌,还要买收录机,让白雪听听他的歌看值不值得投资买个收录机?四婶说:“后半夜了唱啥歌呀,一个收音机值几个钱,舍不得给娃买!”淑贞说:“是收录机,不是收音机!”四婶说:“收录机贵还是收音机贵?”淑贞说:“一个是手表一个是钟表!”语气呛呛的。见四婶指头蘸着口水数钱,又说:“今日待客赚啦吧?”四婶说:“做啥哩嘛,就赚呀?!”淑贞把嘴撇了个豌豆角,光利却趁机跑掉了,她就一边骂光利一边低声问白雪:“收了多少钱?”白雪说:“不知道。”淑贞说:“四叔四娘为啥待客哩,就是回收以前送出去的礼哩。礼钱肯定不少,给你分了多少?”白雪说:“给我分啥呀?”淑贞说:“咋不分?夏风不是独子,还有个夏雨,四叔四娘把礼钱攥了还不是给小儿子攒着?即便他们不给你分,可你娘家的,你的同学同事的礼钱应当归你呀!”话说得低,四婶八成也听得见,嚷道着白雪把鸡圈门看看关好了没有,小心黄鼠狼子。白雪说:“现在哪儿有黄鼠狼子?”淑贞说:“四娘不愿意了我哩。”就要走。四婶偏过来,说:“淑贞你走呀?”拿了一沓钱交给了白雪,白雪不要,不要不行,羞得淑贞一出院门就骂光利。


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夏家待客的第二天早晨,夏天智照例是起来最早的。大概从前年起吧,他的瞌睡少了,无论头一夜睡得多晚,天明五点就要起床,起了床总是先到清风街南边的州河堤上散步,然后八字步走到东街,沿途摇一些人家的门环,吆喝:睡起啦!睡起啦!等回到家了,门窗大开,烧水沏茶,一边端了白铜水烟袋吸着一边看挂在中堂上的字画,看得字画上的人都能下来。白雪是听到院门响而醒来的,做了夏家的新儿媳,起床先扫罢院子,又去泉里挑水。路上见上善从斜巷里过来唱《张连卖布》,先是一句:你把咱大铁锅卖了做啥?我嫌它烧开水不着饹甲。白雪就把水担放下,眯着笑眼听。上善一抬头看见了白雪,就噤口啦。白雪说:“上善哥起得早?”上善说:“睡不成么!”白雪说:“咋啦?”上善说:“四叔啥都好,就是一点,他睡不着了也不让别人睡!”白雪还是笑。上善说:“四叔讲究大,你一早给他老两口倒尿盆了?”白雪说:“这还没。”上善说:“好,你给他当儿媳就要破破那些规矩哩!”

白雪担水回来,夏天智已喝毕了一杯茶,把茶根儿往花坛上浇,问夏风起来了没,不等白雪答复,就嘟囔什么时候了还睡着不起,该去西街和乡政府接客人呀。白雪赶紧去卧房把夏风推醒。

客人接了回来,吃罢了饭,刘新生就进了门,夏天智一见他空手,先问给演员办的货呢?刘新生倒嚷嚷结婚待客多大的事情怎么就不给他透个风?四婶忙解释只待了族人和亲戚,西街中街的人家都没告诉。刘新生说:“我还以为把我晾下了!”四婶说:“晾下别人还能晾下你?让你办货还不是给你个口信儿,只说你昨儿夜里过来,没见你来么!”刘新生说:“昨儿下午我去西山湾收鸡蛋了嘛!”一边叮咛着夏雨派人去果园拉货,一边却将自己写的鼓乐谱请教剧团来的乐师。

刘新生种庄稼不行,搞文艺却是个人才。我敢说,像夏风那样的人,清风街并不少,只是他们没有夏风的命强,一辈子就像个金钟埋在了土里,升不到空中也发不出声响。比如水兴他那死去的爹,大字不识几个,却能把一台戏一折一折背下来,连生净丑旦的念白都一字不落。这刘新生以前吹过龟兹乐班,甚至扮过旦角,但有一年春节放鞭炮,炸药炸了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再唱戏手伸出来做不了兰花姿,他就迷上敲鼓,逢年过节若办社火,全都是他承操。剧团来的乐师正拿了夏天智的白铜水烟袋吸,刘新生叫声“师傅”,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上面密密麻麻记了鼓谱,求乐师指正。乐师说:“你用嘴给我哼调,我听。”刘新生就“咚咚锵,咚咚锵”哼起来。哼着哼着,脸绿了,脱了褂子,双手在肚皮上拍打。乐得大家都笑,又不敢笑出声,乐师就说:“哈,这世事真是难说,很多城里的人,当官的,当教授的,其实是农民,而有些农民其实都是些艺术家么!”

乐师说的这句话,事后是赵宏声告诉我的,这话我同意。我说:“夏风就是农民,他贪得很!”赵宏声说:“你看见夏风娶了白雪,嫉恨啦?”我说:“结就结吧,权当他是个护花人!”赵宏声说:“咦,你还能说出这话?那你也找一个,当护花人么。”我说:“要穿穿皮袄,不穿就赤身子!”赵宏声说:“那你就断子绝孙去!”我说:“我要儿子孙子干啥,生了儿子孙子还不都在农村,咱活得苦苦的,让儿子孙子也受苦呀?与其生儿得孙不如去栽棵树,树活得倒自在!”赵宏声说:“说着说着你就疯话了!”

那天早晨刘新生在夏天智家把肚皮当鼓敲的时候,我是在街上蹓跶的。去果园拉货的人把鸡蛋苹果搬运到东街口,却抖出了一个新闻:二分之一的果园刘新生已经不承包了!清风街就这么大个地方,谁家的鸡下丢了一颗蛋都会吵吵闹闹。刘新生将二分之一的果园退出了,人们就来了气。果园前几年挂果好,他发了财,去年霜冻,今年又旱,他就退出一半,果园是集体的果园,他想怎么就怎么啦?人是怕煽火的,一张口指责了刘新生,十张八张口就日娘捣老子地骂刘新生,待到有一个人近去拿了颗苹果吃,你也吃我也吃,不吃白不吃,都去拿了吃。

刘新生把肚皮拍得通红,拍着拍着放了一个屁,就见一个小娃拿着苹果进来吃,刘新生说:“哪儿的苹果?”小娃说:“街口都吃苹果哩。”刘新生便跑了去看,果真是自己筹备的苹果,两个箱子都已经空了。李三娃的娘正撩了衣襟装了四五颗,刘新生气得去夺,老婆子颠着小脚跑,把一颗扔给她孙子,刘新生就把她掀倒了。旁边人说:“你打人了?”刘新生说:“这是两委会让我给演员筹的货,她红口白牙吃谁的?”那人说:“果园是全清风街的,你能吃,为啥别人吃不得?”刘新生说:“我承包了就是我的!”那人说:“承包费你交了?”刘新生说:“交了!”那人说:“交了多少?”刘新生说:“一半。”那人说:“那一半呢?”刘新生说:“那一半我已经不承包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我就扑上去说:“哎,新生,大家都知道你承包了,怎么只成了一半?”刘新生说:“咋?你想咋?”他用手指我,少了两个指头,我把他的手拨开了,说:“丰收的时候你承包,不丰收了你就不承包了?你是清风街的爷?!”刘新生说:“我不和疯子说!”他瞧不起我,我就从苹果箱中拿了两个苹果,啃一颗,扔一颗。一直蹴在旁边吃纸烟的三踅过来说:“你说你承包的合同修改了,你拿出来看看。”刘新生一嘴白沫,说:“拿就拿!”让夏雨把鸡蛋和剩下的苹果拿回夏家,自个儿气呼呼地去了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