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元炜序本红楼梦(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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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印《舒元煒序本紅樓夢》序

胡文彬

在迄今已經發現的十餘種早期脂評抄本中,惟吴曉鈴先生所藏的《舒元偉序本紅樓夢》鮮為人知。數年前,中華書局編輯出版『古本小說叢刊』,收入《舒元偉序本紅樓夢》(見第一輯第四、五册),研究者纔有機會得睹『廬山真面目』。或許由於這一原因,長期以來研究舒本的文章甚少,有些介紹版本的文章也語焉不詳,難以瞭解其真實的面貌。筆者數年前有幸購得『古本小說叢刊』第一輯,終因雜事猬集而未能仔細閱讀,更遑論深入研究了。最近時間稍得寬裕,方將舒本從頭至尾重温一遍,獲益良多,大有相見恨晚之感。謹將所見、所感、所思分述如次,聊供時賢俊彦參考。

一、《舒元嫜序本紅樓夢》概貌及其脂本特徵

《舒元煒序本紅樓夢》,略稱『舒序本』、『舒本』,又因舒序紀年乾隆五十四年(一七八九)為『己酉』年,故版本研究者又稱『己酉本』。此本原抄八十回,今止存第一至第四十回,是為殘本。封面『紅樓夢』三字,次舒元煒序,舒元炳題《沁園春》詞一首(末署『澹遊偶題』)。第十五回末『下回分解』之後,另頁抄有『但不知寳玉在饅頭庵與秦锺那日晚間算何賬,叫某好不明白也。然亦難免風月行藏,大關風化矣。可笑之至』一段文字,或為抄者批語。第四十回末又有相同於第十五回末另頁批注:『萬事情長,有限光陰。吾不樂其山水哉!偶筆。』正文每面八行,行二十四字,字迹尚算工整,點改較少。第十七回、十八回已經分開,第十七回回目是『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奉旨賜歸寧』;第十八回回目是『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咏』。

舒序本盡管已經删除大量脂硯齋等人批語,但細按四十回全部文字,可以確認它仍保留脂本的基本特徵。

(一)保留了脂評本中部分回前回後詩對。例如,舒序本第五回回目後有:『題曰:春困葳蕤擁綉衾,恍隨仙子别紅塵。問誰幻入華胥境,千古風流造業人。』第六回回末有:『正是:得意濃時易接濟,受恩深處勝親朋。』第七回回末又重抄了這副詩對。第八回回末有:『早知日後閑争氣,豈有今朝(錯讀書)。』後三字殘缺,為筆者加。第十三回回末有:『正是:金紫萬千誰治國,裙釵一二可齊家。』第二十三回回末有:『正是:粧晨綉夜心無矣,對月臨風恨有之。』早期抄本中的回前回後詩對各本存數不同,文字也略有差异。但程甲、乙兩本已無回前回後詩對,這是脂前程後的重要證據之一。

(二)保留了脂評本部分回前批。例如,舒序本第二回回目後有長段批語,即『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可知此一回則是虚敲旁擊之文,則是反逆隱曲之筆』一段,文字與抄寫款式同於戚序本。又,第五回回前詩後有脂批云:『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漸不能寫矣。』庚辰本有此一段文字,而戚序本與程甲、乙本均無這段批語。

(三)保留了脂評本部分獨有的似批非批文字。例如,舒序本第十七回末從『元春入室更衣畢』至『說不盡這太平氣象,富貴風流』二行之後,有如下一段長文(戚序本在第十八回中):

此時自已回想當初在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等凄凉寂寞,若不虧癩僧跛道二人携來到此,又安能得見這般世(圈掉,旁添『識』字)面。本欲作一聯《燈月赋》、《省親頌》,一誌今日之事,又恐入了别書的俗套。按此時之景,即特作一赋一讚,也不能形容得盡其妙。即不作赋讚,其豪華富麗,觀者諸公亦可想而知矣。所以倒是省了這工夫紙筆罷了。

下接『要知端詳,且看下回』。研究者對這段文字究竟是批語混入正文還是作者旁白,看法不一。但此為脂評本所獨有文字則是共識。

又,舒序本第十八回寫元妃進園後『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燈,明現着「寥汀花溆」四字』,下接文字是:

按此四字,並有鳳來儀等處,皆係上面(圈去,旁添『回』字)賈政偶然一試寶玉之課藝才情耳。……故此竟用了寶玉所題之聯額。那日雖未題完,後來亦曾補擬。

下接『閒文少述,且說賈妃……』戚序本等亦有此文字,而程甲、程乙本明顯作了删節。

綜上所述,舒序本原底本當係從附有脂評的抄本迻録,根據是充分的、可信的。

二、舒序本回目與正文异同

細察舒序本正文,四十回回目大多同於或近似於各早期脂評本的回目,但也有此本獨出的回目。例如,第三回回目『托内兄如海酬閨師,接外孫賈母憐孤女』,雖與甲辰本、蒙府本、戚序本等有貌似之處,但又不完全相同。第五回回目靈石迷性難鮮仙機,警幻多情秘垂淫訓』,獨成一類。如第六回回目『賈寳玉初試雲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第七回回目『送宫花周瑞歎英蓮,談肄業秦锺結寳玉』、第八回回目『薛寳釵小宴梨香院,賈寳玉逞醉絳雲軒』(卷首總目録此回回目作『薛寳釵小恙梨花院,賈寳玉大醉絳雲軒』),基本同於甲戌本,或與他本微有差异。他如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兩回回目則大同小异。

如與程甲本回目相比較,第一、二回全同。第三回程甲本作『惜孤女』,舒序本作『憐孤女』,小异。第四回程甲本作『判斷葫蘆案』,舒序本則作『亂判葫蘆案』,雖一字之差,但文意分量大不相同。第五回程甲本作『賈寳玉神遊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與舒序本文字不同。又,程甲本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倫樂寳玉呈才藻』,舒序本則作『隔珠簾父女勉忠勤,搦湘管姊弟裁題咏』,也全然不同。應該指明的是,舒序本卷首總目録中第四十回無回目,正文回目同程甲本;另頁有回目『夏金桂計用奪寵餌,王道士戲述療妬羹』,此應為第八十回回目。由於原總目遺三頁紙而無法推考其具體内容。

關於舒序本所存四十回正文與各本之間的差异,可參閱俞平老《讀紅樓夢隨筆》(見《俞平伯論紅樓夢》第三十四、三十五節《記吴藏殘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八年版第七六六——七七八頁),限於篇幅不再迻録。我非常同意俞平老的下述結論:

如上言回目不同,也可以看出。即如脂本本來矛盾的地方,它也没改,尤為顯證。……

可見它的底本,的確也是個脂本。(第七七六頁)

三、舒元烽序中的『數尚缺夫秦關』的文獻價值

《舒元煒序本紅樓夢》是新紅學誕生以來八十餘年間所發現的珍貴抄本之一。盡管抄本只存前四十回,舒序文采和内涵遜於戚寥生序,但其所透露的信息則是戚序和夢覺主人序所無法媲美的。我個人認為,這部抄本和舒序的重要價值,可以從下面幾個層面來解讀。

(一)從早期脂評抄本本身的價值來說,舒序本的發現、影印,不僅增加了脂評抄本的數量,更重要的是為《紅樓夢》成書研究提供了新的證據,推動了成書研究的深入。

(二)舒元偉序中明確說到這部抄本是他與弟弟舒元炳(澹遊)客居著名藏書家玉棟(筠圃)家的時候協助主人抄録的。玉棟家藏僅存『五十三篇』,又從鄰家當廉使處借了另外『二十七卷』,足成八十回本。同時也告訴我們當時過録、收藏《紅樓夢》抄本的人遠非玉棟一家,鄰家當廉使家也藏有一部。這個傳抄過程為我們暸解早期抄本流傳經過提供了可信的根據。

(三)舒元偉序本封面書名及各回魚口均題『紅樓夢』三個大字,說明早在清乾隆五十四年之前已有了《紅樓夢》這個書名,打破了以往某些學人所認為的八十回抄本皆題為《石頭記》的神话。

(四)尤為重要的是,舒元煒在序中寫道:

惜乎《紅樓夢》之觀止於八十回也。全册未窺,悵神龍之無尾;闕疑不少,隱斑豹之全身。然而以此始,以此終,知人尚論者,固當顚末之悉備;若夫觀其文,觀其竅,閒情偶適者,復何爛斷之為嫌。矧乃篇篇魚貫,幅幅蟬聯,漫云用十而得五,業已有二於三分。從此合豐城之劍,完美無難;豈其探赤水之珠,虚無莫叩。……就現在之五十三篇,特加讎校;借鄰家之二十七卷,合付鈔胥。核全函於斯部,數尚缺夫秦關;返故物於君家,璧巳完乎趙舍……

這段序文中多處用典,但關乎《紅樓夢》成書的重要之處則在『數尚缺夫秦關』六個字。所謂『秦關』者,原指秦地所置之關塞。鮑照《蕭史曲》詩有云:『龍飛逸天路,鳳起出秦關。』李白《登敬亭北二不山》詩云:『迴鞭指長安,西日落秦關。』但舒序中所用『秦關』二字乃是『秦關百二』之典故的略寫,『原典出於《史記•高祖本紀》……此百二即一百二十之簡稱。』(見《俞平伯論紅樓夢》第七六七——七六八頁)俞平老指出:

詳述這第三段,因這話是很重要的,乾隆末年相傳《紅樓夢》原本一百二十回。這跟我以前所想到所說過的稍有不同。……跟程偉元的話有些相合。……我從前以為這是程高二人的謊話,現在看來並非這樣。

俞平老乃誠實學人,他由舒序的『數尚缺夫秦關』出典得出的結論令人敬佩不已!

四、玉楝、舒元嫜兄弟與當廉使生平綫索

當今天大家有幸獲讀《舒元煒序本紅樓夢》的時候,我們固然要感謝舒元煒為我們留下這篇重要的序文,並以他的序文命名這部抄本。但是我們不該忘記這部抄本的原主人玉筠圃和他的鄰居當廉使,因為如果不是玉筠圃的提議並出示所藏五十三回,不是他主動去借另外的二十七回,那麽舒氏兄弟無緣得見八十回抄本《紅樓夢》,也無法參與這部抄本的迻録。可以說這部抄本的主人是玉筠圃而非舒氏兄弟,今日之命名『舒序本』已有喧賓奪主之嫌。

筠圃,即玉棟,字子隆,號筠圃,内務府正白旗漢軍人,原襄平(今遼寧省遼陽市)姚氏。清乾隆十年(一七四五)生,嘉慶四年(一七九九)卒。乾隆三十五年(一七七〇)舉人,曾官山東臨邑知縣。在北京曾居北城,藏書最富,凡王漁洋、黄叔琳兩家書多歸之名下,聞名京師。有關玉楝的詳細生平事迹,可參閱周紹良先生著《舒元偉序本〈紅樓夢〉跋》(見周著《紅樓夢研究論集》,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三年版第二六六——二七一頁)◦

據周先生所考,『當廉使』極可能就是曾任承德府知府的當保。當保,滿洲鑲白旗人,官至直隸按察使,乾隆五十年(一七八五)十月卒。此人經歷十分值得追索,王先謙《東華録》卷一百零二中記載,乾隆五十年七月庚戌『以徐嗣曾為福建巡撫,伍拉納為福建布政使,當保為河南按察使』。這段經歷文字提醒我們注意周春《閱〈紅樓夢〉隨筆》中提到的有人曾告知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抄本事,這個人就是周文中所說的『雁隅』——徐嗣曾。徐氏與當保同年代同朝為官,他們之間是否談及《紅樓夢》呢?倘有可能,那麽與舒序中所記百二十回本事相互印證,可以肯定早在程高印本之前抄本百二十回《紅樓夢》存在的事實。

舒元偉兄弟生平材料極少,俞平老與周紹良先生所得材料可證二人為浙江仁和(今屬杭州)人。煒字董園,炳字澹遊。兄弟二人於乾隆五十四年在京應試不售,而寓筠圃主人處以待下届。其後兄弟二人的經歷綫索尚有待紅學同道的共同努力,倘有所獲則為功德事也!

《紅樓夢》早期抄本的發現在新紅學創建史上具有重要意義,它為新紅學的發展和繁榮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回顧以往的版本研究歷程,我深感本子的發現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我們,需要一批耐得住寂寞和清貧的學者心甘情願地投身到這塊充滿誘惑又充滿困惑的熱土上來。我清楚地知道,校勘工作既貴心細,尤貴眼明。心細較為容易做到,眼明則是對校勘者知識修養和靈性高低的考驗。

我真誠期盼人民文學出版社此次影印《舒元偉序本紅樓夢》,能為脂評抄本研究帶來新的推動力。

是為序。

壬辰清秋寫於京華飲水堂東窗下,丙申隆冬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