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野人在山顶跳丧
逶迤的群山在晨曦中隐现出淡蓝色的轮廓,整个田家坪为田老大而忙碌开来。
为去世的老人办丧事,是土家族一项隆重的活动。按照俗规“红喜要报,白喜要赶”,不管死者名望高低,三山五岭的乡邻均不需报请,主动地携酒凑钱,到死者家中来,为死者“跳丧”。不管是昔日的宿敌,还是近日的冤家,均不计前嫌,主动来跳丧。“人死众家丧,一打丧鼓二帮忙。”
田老大是远近闻名的猎手,宽厚待人一辈子。他的丧事,自然办得格外隆重。
楠木棺材抬到堂屋里来了。田鸽知道了棺材也叫寿木。打开棺盖,果然发现里面有一个铜盒,铜盒盖上铸着一只铜虎。田安民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铜盒,揭开铜盖,里面果然放着半只牛角,是牛角的角尖。
这是一个家族世世代代的嘱托。这是一个家族子子孙孙的接力棒。寻找失散的亲人和弟兄,而且用一辈子的生命去寻找。这是何等悲壮的寻找啊!如今,寻找的重任又传给了田安民,传给了田鸽。
田鸽从来没有看见父亲是如此的肃穆与庄严。田鸽看见父亲捧着铜盒,直瞪瞪地望着他,说道:“小鸽,轮到咱们了。”
田鸽痴痴地点点头。他觉得这一切都仿佛是一个古老的神话和传说。这两天所发生的一切都过于突然,直观的印象又过于强烈,他感到了一种恍惚。一种在梦境中游动的恍惚。
他疲惫地睡了,睡得好沉好沉。
田鸽醒来时田家坪已是人声熙攘,灯火通明。堂屋里已经布置好了灵堂,老猎手也装殓入棺。灵堂里红烛高照,香烟缭绕,棺木右角点着一盏清油“长明灯”,左侧安放着一面好大好大的牛皮鼓,也叫“跳丧鼓”。
田安民望着睡眼惺忪的田鸽,叮嘱道:“你睡得像团泥,我没喊你。可是今天晚上不能打瞌睡。”
田鸽不解地问:“为什么?”
田安民说:“今晚要为爷爷跳丧,要跳一夜。”
田鸽又一次惊讶了,“啊!跳一夜!爸爸,跳丧是怎么一回事呀?”
田安民说:“跳丧是一种丧葬性的歌舞活动,是土家族保存至今的古老葬俗。据考证,跳丧最先是古代巴人的一种军事葬仪。《蛮书》上说:‘巴氏祭其祖,击鼓为祭,白虎之后也。’现在的跳丧,也要击鼓,所以又叫‘打丧鼓’。你好好听听,别三心二意的。”
莽莽群山又一次沉入夜色之中了。李仲荣开车接来了方圆百里最有名的掌鼓师彭大爷。三山五岭的乡邻都聚集在平坎里,单等掌鼓师击鼓开唱。
田老大的儿孙们都站在灵堂前了。与田老大一起打过猎的猎手们也都站在门外了。一位老猎手举起猎枪,嗵嗵嗵,放了三铳。仙风道骨的掌鼓师走到牛皮鼓前。
咚,咚,咚,三声鼓响。掌鼓师首先唱起了《开歌路》: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孝官请我歌鼓二人开歌路。
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
歌郎来到此,擂动三阵鼓。
自从今日开过后,
此时就要开歌路……
田安民好久没有参加过跳丧活动了。他认真地听着这首《开歌路》,不禁心中一动。这位德高望重的掌鼓师头一句唱的就是“日吉时良”,他不禁想起了屈原的《招魂》一诗里的头一句,也是“日吉时良兮”,这是怎么回事呢?这《开歌路》与屈原的诗歌有什么内在联系呢?
田鸽却没有想到这些。他完全被这古老而独特的习俗迷住了。前来参加跳丧的乡邻,一个个围绕着棺木载歌载舞,脚踏鼓点,头、手、肩、腰、臀一齐扭动,舞步变化多姿,歌声或粗犷或悠扬,曲调古朴柔美,烘托得整个灵堂内的气氛既庄重又热闹,使田鸽几乎忘记了这是在为刚刚去世的爷爷跳丧。他沉浸在一种新奇而恍然若梦的境界中。
跳丧已经持续到半夜了。跳丧的人,以及鼓声和歌声,仍然像田家坪前的白虎溪水,汩汩不停地流着。
就在这时,一个乡邻匆匆走进灵堂,对李仲荣耳语了几句。李仲荣的脸色顿时变了,他对田安民使了个眼色,便走出门去。
田安民随即跟了出来,小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李仲荣望了望周围,悄声对他说:“岭子上发现了野人!”
田安民顿时紧张起来,“怎么,朝我们这里来了?”
李仲荣点了点头,“听说来得还不少。我叫猎手们悄悄地拿枪去了。”
田安民沉思了一会儿,果断地说:“不要惊动跳丧的乡邻。请猎手们悄悄地上岭,但不要轻易开枪!你先去,我随后就去。”
李仲荣说:“你在灵堂招呼客人吧。我去,你放心,我当过兵,不会乱来。”
“我要去!”不知什么时候,田鸽也悄悄溜出来了。他抿着嘴唇,企盼地望着爸爸。
“好吧。”田安民拍了拍田鸽的肩,“你是个男子汉了。一切听姑父的安排,不要轻举妄动。”
这是一个宁静的月夜。深蓝的天幕上缀着密密麻麻的银星。在这高高的山岭上遥望星空,星空仿佛被清亮清亮的水澄洗过了,没有一丝杂质,于是一粒粒银星便亮得耀眼,仿佛抬手就可摘到。
七八个猎手悄无声息地在树林里集中了。一律的新式猎枪。田鸽紧跟着李仲荣,紧紧地握着一把猎刀。深山的夏夜很凉,可田鸽的手心仍然湿漉漉地出着汗。
李仲荣提着田老大遗留下来的老式猎枪,挥了挥手,大家便猫着腰朝高高的山岭登去。
林子里的树又高又密,野草长得很深。田鸽深一脚浅一脚地凭着感觉走。林子里很静,田鸽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跳动。此时他怕的不是野人,而是藏在草丛中的蛇。
猎手们忽然停住了,悄无声息地散开,消失在黑暗中。李仲荣将田鸽带到一块岩石后面,耳语道:“注意,不要乱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
山下跳丧的鼓声与歌声随着夜风悠悠地飘来,时隐时现。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在地叫着。忽然,一只夜鸟扑棱棱地从田鸽的头上飞过。李仲荣耳语道:“小心!野人来了!”
前面林子里果然发出了沙沙的响声。借助林中微弱的光线,田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从一片树丛中闪现出来。如果不是有先入为主的印象,田鸽是绝不会将远处的人影当成一个“人形动物”的。只是那个人影停留了一会儿,轻轻地拍了拍掌,叫了一声,于是一个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树丛中陆续闪现出来。他们手里拿着好似弓箭一样的东西,一个接一个,没有朝山下村寨的方向走去,而是朝另一座山岭白虎岭走去。
白虎岭就在田家坪的对面,岭下便是潺潺的白虎溪。野人的身影从林中消失了,但是过了不久,又出现在山岭上。
李仲荣学了一声鸟叫,已与树影融为一体的猎手们又悄悄地猫着腰跟了上去。
田鸽也跟着上了山岭。从岭上可以看见山寨里的灯光,以及灯光中跳丧的人影。山寨的灯光仿佛在深深的井底,而田鸽此时还走在井沿上。
前面的树木渐渐稀疏了。李仲荣挥了挥手,猎手们立即又散开,与树影融为一体了。田鸽这才发现,在前面林木稀疏处,是一块平地。那群野人正站在平地上,面朝着山下的村寨。
山岭是沉沉的一块深黑,而天幕则是一片墨蓝。于是墨蓝的天幕便映衬出野人的剪影。田鸽数了数,一共有八个。其中两个曲线显示着女性的乳房,还有三个是个子不高的小孩。
当山下的鼓声又一次敲响时,其中一个高个子野人突然嗷嗷地号叫着跪了下来。于是所有的野人也都跟着跪了下来。
田鸽是第一次听见野人的号叫,不禁浑身打了个寒噤。他分明感到那不仅仅是号叫,而是带有感情色彩的号哭。
田鸽的脑门儿突然一阵发热。他突然想起了爸爸和爷爷所说的那个雪夜,以及在雪夜跟野人跑走了的毛娃,当然也就是他的“毛伯”。他突然想起了昨夜在鬼叫崖下的公路上撞见的野人,以及爸爸惊恐的语气:“长命锁!”那么那个带头跪下号哭的野人,会不会就是他的“毛伯”呢?会不会是“毛伯”带着他的全家,前来祭奠已经去世的爷爷呢?
正当他浮想联翩时,令所有的猎手都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岭上的那群野人,竟然嘿嘿哦哦地叫着,手执弓形的东西,手舞足蹈地应和着山下传来的鼓声跳起丧来。当然,那是没有任何程式的舞蹈,仅仅只是在那里叫着跳着,但是那毕竟是一种情感的宣泄,是一种野性的舞蹈,原始的舞蹈。
所有的猎手都感到不知所措,甚至毛骨悚然,连当过侦察兵的李仲荣也对眼前的情景感到了迷惑。他们在干什么?是人,还是鬼?或者是野兽或动物?是上前制止他们,攻击他们,还是听之任之?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了。
田鸽却越来越激动了,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心里涌了上来。一定是爷爷临终前嘱托爸爸去寻找的“毛娃”!一定是他!“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爷爷到处寻找的毛娃,现在不就在眼前吗?
再也不能让他跑了!
爷爷找你找得好苦……
一想到这里,田鸽浑身发躁了,他突然站起来,就要朝岭上冲去。
李仲荣一下吓呆了。他一把抓住田鸽,厉声喝道:“干什么?!”
田鸽被李仲荣的铁掌钳住了,也急得叫了起来:“快!他就是毛伯伯!”
正在叫着跳着的野人顿时停止了舞蹈。那个高个子野人突然一阵长啸,于是野人们撒开腿便朝岭下跑去。
猎手们被这突发事件搞蒙了。一见野人逃跑,有的便追了上去,有的则举枪就要射击……
就在猎手举枪的一刹那,田鸽发狂般地扑了上去,一把抓住猎手的胳膊,大叫道:“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啊!”
深山很静。田鸽的叫声传得很远,并引起了回声:“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啊——”
这是田家第三代人的叫声。这种叫声绝不是遗传基因所决定的。
田安民闻声赶到白虎岭时,天色已经微明了。听完田鸽的哭诉以及李仲荣的叙述,他没有责怪儿子,只是拍了拍田鸽的肩,拍得很重,很有分量,什么话也没有说。
白虎岭山势酷似猛虎。夜里野人跳丧的地方,正是“虎头”。“虎头”下面,便是悬崖峭壁,深不可测。田安民站在这“虎头”上四处查看,愈看眉头锁得愈紧。
“仲荣,上‘虎头’还有第二条路吗?”
李仲荣茫然地摇摇头,“上‘虎头’,只有‘虎背’上一条路。前面就是绝壁了。”他笑了笑,又说道,“这些野人真厉害。我清清楚楚看见他们朝前跑去,一下子就不见了。难道他们会飞不成?”
“爸爸!爸爸!”田鸽突然在树丛里喊了起来。
田安民皱了皱眉头,问:“什么事呀?大惊小怪的。”
“弓!弓!”田鸽急切地喊着。
田安民和李仲荣朝树丛跑去,只见悬崖下一棵树上,挂着一把弓。
李仲荣叫道:“小心!”他抢先一步,拦住田家父子,“下面就是万丈深渊哟,一摔下去就成糯米粑粑了。”
“仲荣,快把那弓取下来。”田安民也急了。
李仲荣抽出猎刀,砍了一截树枝,削去旁枝树叶,然后叫田安民用皮带将他拴在悬崖边的一棵大树上,小心翼翼地伸出树枝,将那把弓挑了下来。
“爸爸,野人就是拿着这种弓跳丧的。”
田安民仔细地检查着这把弓。弓是用桃木枝条随意弯曲而成的,用葛藤做弦。桃木枝条是用力折断的,而不是砍断的。看来这弓并不是为射杀而准备的。那就是说,这弓并不是武器,而只是武器的象征。
田安民手握这张桃枝弓沉思着,面色严峻,有如山岩。
田鸽忍不住问道:“爸爸,野人还会用弓箭吗?”
田安民缓缓说道:“他们不是野人,或者说,是野人中的一种,是与人形动物,与未知的灵长类动物不一样的‘野人’。你还记得爷爷临终前说的话吗?当时我就注意到,他一直没有说‘野人’,而是说‘毛人’。在我们山里,说野人,或者遇到野人,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可是爷爷偏偏就叫野人为‘毛人’。”
“您是根据这弓箭做出的判断吗?”田鸽问道。
“如果这弓果真如你们所说,是夜里野人遗留下来的,那么,这件事就有点意思了。”田安民笑了起来,转身问李仲荣,“仲荣,你知道这弓是做什么用的吗?”
李仲荣挠了挠后脑勺:“哎呀,我可说不准。不过,我们土家过去有个习惯,老人去世后,要砍桃木叶煮汤,替老人洗澡;在堂屋里设灵堂时,要在神龛下放七把桃树枝做成的弓箭。送葬时,还要将七把桃木弓箭插到墓前。”
田安民微微点头笑了,对田鸽说道:“我曾对你讲过,跳丧最先是军队里的葬仪。古代的巴人,是骁勇善战的,而且特别善于射箭,一般的士兵,都带有弓箭。士兵战死,他的伙伴们围着他跳丧时,手里自然拿着弓箭,这种习俗就一直延续下来。现在,有的土家人举行葬仪时,叫‘跳牌’,和跳丧差不多,不过跳牌的人手里要拿竹弓,跳的舞就像在冲锋陷阵。如果这弓真的是野人掉下来的……”
“没错!我看得清清楚楚!”田鸽急忙证实道。
田安民微微笑着,摇了摇头说:“话可不能说死。说不定是哪个娃崽好玩扔在这里的呢?”
“哪会那样凑巧呢?”田鸽不满地嘟囔着。
“这样吧,我们下山去问问就知道了。”李仲荣说。
田安民无言地点了点头。他望着山下的村寨,轻轻抚摸着这把桃枝弓,又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