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猴儿”“牺牲”了
肖小龙今天为什么迟到?嗨,说来话长!
肖小龙今天起得很早。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了。他起床早,可不是为了到学校来补课,而是因为今天是“北京奥运会邮票展览”开幕的日子。他赶这个趟,也不全是为了买套首日封、盖个纪念戳或抢一套新票儿,今儿人多,他还想“吐”一点旧票儿出去。
别看肖小龙瘦猴儿似的不起眼,他玩邮票还有点小名气儿。这小名气儿并不是由于他有什么珍贵的邮票,例如“大龙”“小龙”“万寿”这些清代的邮票,或是“闽西赤色邮票”“湘赣边区赤色邮票”等这些解放区邮票,他一张都也没有;也没有《梅兰芳舞台艺术》小型张……甚至连一套四方连的“猴票”也没有。他的小名气儿在于他记忆力特强,信息灵通,各种邮票的面值以及邮票总公司的定价、信销票价、盖销票价、邮票市场的议价——“黑市价”,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背得滚瓜烂熟。于是乎,他便成了一部“活邮票目录”。如果有人互相换票或者为买邮票发生了争执,便会有人随口说:“你不信?问问小龙去!”
小龙当然乐于当一下“裁判”,或者当众“表演”一番,如数家珍地一口气说出一串价格来,包括全市几个大的集邮市场近几天的价格。这样一来,卖了邮票或换到自己满意的邮票的邮友,便会付一点小小的“咨询费”,送小龙一两张邮票——当然,小龙只会挑那品相不好或只值几块钱一张的邮票。他不仅机灵,也很知趣,这也是邮友们都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你看,肖小龙刚刚来到展览大厅外,就有好些声音喊了起来:“小龙!”“小龙!来!”“小龙,这边来!”
小龙把书包挂在胸前,从文具盒里拿出镊子、护邮袋,夹在邮册中间,一边连连应声:“来了来了!”
余明明跑了过来,凑着小龙的耳朵小声说:“喂,快来!有个傻老头要买我的‘猴票’,看样子,是个刚玩票的,你给我去抬抬价码儿!”
余明明也是初中生,也是个集邮迷,和肖小龙一样精。两人“吐票儿”时,常常是“换手搔痒”,互相做托抬价儿。小哥儿有请,小龙便跟着走了过去。
一位白发如银的胖老头儿,戴着一副眼镜,背着手,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别人互相换票儿。
余明明拉着肖小龙走了过来,喊道:“喂!你不是要‘猴票’吗?”
胖老头儿转过身来,微笑着,望着这两个小鬼,没有说话。
余明明见老头未置可否,便迫不及待地说:“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可走啦!这位我给你介绍一下:他叫肖小龙,有名的‘活目录’,价码儿全装在肚子里呢,不会让你吃亏的。”
胖老头儿笑了笑,问肖小龙:“那你说说,‘猴票’怎么个开价?”
小龙却不忙着开价,而是问道:“你去过广州吗?”
胖老头儿一乐:“去过呀,怎么啦?”
“去过?那好,我告诉你一件奇事儿。就在今年春节,有人拍卖‘猴票’,一张猴票,你猜猜,最后卖到多少钱?”
胖老头儿摇摇头,嘴角微微一翘,笑了笑。
“咳!你使劲猜也猜不着!那一张猴票,卖了四千多块钱!四千多块啊!”小龙用手指比画着,自己啧啧惊叹道。
余明明一听,马上吐吐舌头,故作惊讶:“哎呀我的妈!这么贵呀?”
“咳,你‘老外’了,生肖票就数‘猴票’贵。现在是有钱还买不着呢!”
“可不是吗?我可真舍不得呢!”
胖老头不言语,仍笑着看这两个小鬼这么演“双簧”。
肖小龙见胖老头不出声,便问道:“喂,你要是不想买,或是没带钱,就开个口,我们的时间宝贵着呢!”
胖老头开口了:“我不是在等着你开价吗?”
“那好。”肖小龙接过余明明的邮册,用镊子取出那用玻璃纸包着的四方连“猴票”,装模作样地看了看说,“他这票,品相还好,是新票,要开价呢,昨天有人一枚花四千块钱还没买着呢。这样吧,这位老同志也许是刚学集邮的,就让个价儿,一枚给三千八百块算啦!”
余明明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儿,其实心里慌着呢。他这个猴票,就是因为品相不好,才一直没有卖出去。
谁知胖老头儿却说:“一枚三千八百块钱?不贵,不贵……”
肖小龙眼睛一亮,却叹了口气:“是不贵,算啦,让给你啦!”
“可是我没带这么多钱。”
“没带够钱?”肖小龙和余明明大失所望,“喂,老头儿,你这不是耍我们吗?”
胖老头儿认真地说:“我今天是来参观邮展的,没准备买票。这样吧,我给你一个地址,请你们到我家来玩,好吗?”
余明明望了望肖小龙。小龙眼珠儿一转,说:“这样吧,你明天中午再来,我们等着你,怎么样?”
胖老头儿笑着点点头:“好吧。明儿见!”说着走进了展览大厅。
余明明兴奋地拍了拍小龙的肩:“嗨,伙计,你可真有两下子!”
肖小龙淡淡一笑:“对付这种‘新贩子’,不用多费什么口舌。”
余明明说:“这样吧,这个‘猴票’先放在你这儿,请你帮我‘吐’出去。钱嘛,咱们二一添作五,对分,怎么样?”
肖小龙便把“猴票”夹着插进邮册,说:“谁要你的钱?帮你吐出去就是了。你不是有两枚齐白石小型张吗?让给我一枚算了。”
余明明想了想,咬咬牙,点了点头。
他的“猴票”,其实图偏了,那是邮票印刷厂在打邮票齿孔时没有打正造成的。图偏属品相不好,一般来说,这样的邮票是没有收藏价值的,难怪余明明“不惜血本”要忙着“吐”出去呢。
小龙没打算今天把这“猴儿”吐出去。今日人多,流动的邮票肯定也多,起不了价的。他也没打算久待,带着书包准备上学。但他盯准了那些因为好奇或有相关爱好而来参观邮展的人,特别是那些成双成对的青年男女。拿出一些好看的花花绿绿的邮票,首先给女青年看,女青年只要高兴,嗨,旁边的男朋友准会马上掏钱,而且绝不会还价的——谁愿意在女朋友面前露出一副穷酸相呀!
小龙他们的这一手叫“钓鱼”。
这不,马上就有“鱼儿”上钩了。
迎面走来一对儿。那姑娘描眉画眼,还搽了口红,戴着镀金耳环,指甲涂着蔻丹;小伙儿器宇轩昂,脸儿白白的,说着撇腔拿调的普通话,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也不懂,又要装出一副热爱艺术的样子。
小龙马上迎了上去:“您好!”
那姑娘一惊,抬起眼来望着他。眼睛很大、很亮,双眼皮儿,睫毛长长的、黑黑的,可为什么把嘴唇搽得那么红,像喝了血似的呢?
小龙打开邮册。这一面可漂亮了:有《红楼梦》小型张,那是我国著名画家刘旦宅的大作,画的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在假山石旁读曲,这叫“双玉读曲”。小型张下面插的是一套“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紧挨着《红楼梦》的是《西厢记》,也是一枚小型张,名为“拷红”,原图选自明版《西厢记》的木刻插图;小型张下面一套四枚《西厢记》,是著名画家王叔晖的大作,画的是“惊艳”“听琴”“佳期”“长亭”。
那姑娘果然被吸引住了,睁大了眼睛:“哦!贾宝玉、林黛玉!”她大概只认识贾宝玉和林黛玉,其余的“人”就不认识了。她指着《西厢记》,问那小伙子:“这是谁?”
小伙子接过邮册,看了半天,也认不出那弹琴的和听琴的是谁,却装作蛮内行似的说道:“这是个秀才嘛,在弹琴呢;这是个小姐嘛,嗨,在一边偷听呢!”
姑娘半张着口,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龙忍不住了。《西厢记》的故事,他可是晓得一点的,便介绍说:“嗨,这是张生,这是崔莺莺嘛,他们俩在谈恋爱呢!”见那姑娘脸儿红了,便趁机说,“怎么样,买一套做个纪念吧?”说着把镊子递给那姑娘。
姑娘望了小伙子一眼。
小伙子立即说:“如果喜欢,你就挑吧!”
姑娘看了半天,指着“双玉听曲”的小型张,说:“要这张大的!”然后又要了一套四枚《西厢记》。
小伙子瞧了瞧,问道:“多少钱?”
小龙把邮票取出来,说:“这枚小型张吧,面值就是两元。这套《西厢记》呢,面值就得一块多钱。我说同志大姐您也真会挑,有眼力,挑的都是‘最佳邮票’。就拿这《西厢记》来说吧,1983年曾在‘最佳特种邮票’竞选中夺魁呢,有选票465321张!对!我没记错。看来二位的艺术水平都不低哩!要说钱呢,是个笑话,艺术品没价儿;这样吧,小型张呢,您就给360元,全套新票嘛,也就70元啦,让价啦,一起430元,算是咱们交个朋友。”
“哎哟!”姑娘睁大了眼,“要这么多钱哪?不就是这么一丁点儿花纸片吗?”
小龙鄙夷地瞥了她一眼:看看,露馅儿了吧?哼,花纸片儿?他嘲讽地一笑:“我说这位大姐,您那耳环值多少钱?什么?一千多块钱?不就是那么一丁点儿黄铁片儿吗?”他收起邮册和镊子,说道,“您可知道梅兰芳?”
姑娘眨了眨长长的黑睫毛:“谁?梅什么?”
嘿!连梅兰芳都不知道!
小伙子接上茬了:“就是唱京戏的。”
“那是名闻中外的大艺术家!”小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一对“体面苕”了,“一枚《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面值是3块,现在值多少?55000块!就是盖销票,也要两万多块!值您多少对耳环呢!”小龙说完,轻蔑地瞥了他俩一眼,转身就走。
小龙在卖弄他那一点儿“邮识”时,旁边已有一些人在围观。小龙这么一走,小伙子和姑娘觉得丢了面子,下不了台了。姑娘气得嘟着嘴,小伙子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吼了起来:“喂,小鬼!站住!”
小龙扭头一看,那架势不对。好汉不吃眼前亏,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夹着邮册,就往人群里挤。
可那小伙子腿长手长,此刻也顾不上什么“绅士风度”了,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抓住了肖小龙。小龙使劲一挣,一下子跌倒在地上,鼻子正撞在抱着的邮册边角上。小龙只觉得眼冒金花,鼻孔内又酸又疼,泪水一下子迸了出来。他用手一摸,呀,摸了一手的血!他顿时哇的一声哭开了。
一双大手把肖小龙搀扶起来,正是那满头银发的胖老头儿。他的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愤愤地质问那小伙子:“你为什么欺负小孩子?”
那男青年一看肖小龙的鼻子流了血,“见了红”,有些胆怯了,嘴却很硬,边说边往后退:“你少管闲事!是他自己故意摔倒装死狗的!”
“故意摔倒的?你摔给我看看!”胖老头掏出手绢,给小龙揩着血,问,“他为什么要打你?”
小龙哭着说:“他、他要买、买《红楼梦》《西厢记》,我、我不愿卖给他……”
男青年趁机嚷道:“这小子倒卖邮票,一张小花纸儿要几百块钱!”
胖老头一听,怔了怔,问小龙:“是这样的吗?”
小龙只是嘤嘤地哭着:“他、他不识货,呜呜……”
那男青年趁机哼了一声,钻出人群溜了。
胖老头小声问小龙:“你的那些小型张,都是真票吗?”
肖小龙微微点了点头。
胖老头盯着他,继续说:“最近的邮品市场,假票很多啊,你可不要上当,也不要玩假票啊。”
肖小龙不吱声了。
胖老头皱着眉头,摇摇头,叹了口气:“孩子,集邮可不是专门为了赚钱哪!得讲究邮德呢!”老头用纸搓了个长条,塞进小龙正流血的左鼻孔里,“你知道马任全先生吗?”
肖小龙摇了摇头。
胖老头微笑着说:“你喜欢集邮,应该记住他。马先生是我国著名的老集邮家。他珍藏的一枚‘红印花小字当壹圆’旧邮票,是全世界仅有的一枚。你知道?是嘛。你看,马先生在1944年花了一千美金把它买了回来,国外称这枚孤品为‘中国第一’的珍贵邮票呢。可新中国成立后,在1956年,马先生把这枚邮票连同他花费一生心血收藏的六千多枚邮票全部捐献给了国家!那可是‘无价之宝’啊!还有著名的集邮家姜治方先生……”胖老头说着说着顿住了,他的眼睛一下子盯住了肖小龙的练习本。小龙正拿练习本来撕纸揩鼻血,那练习本上写着校名什么的。
“你是……春宁中学的学生?”
肖小龙抬起头,怔怔地望着他。
“你读……初二?”
肖小龙瞪着眼,张大嘴,点点头。
“你们的班主任……姓岳?”
肖小龙不由得后退了两步。
“你们今天上午要补课,是吗?你是逃学出来的?”
肖小龙惊惶起来。他收起练习本,夹起邮册,撒腿儿就跑。
“慢一点儿!上学去!上学去——”胖老头儿望着他的背影大声喊着。
肖小龙就这么一口气跑到了学校,就这么一副窝窝囊囊的模样儿出现在教室门口,怀里还紧紧抱着邮册。而且,正是罗文灿怪叫以后,岳老师心中的无名火又腾腾燃烧起来的关口儿,于是,他就撞在“枪口”上了。
岳老师蓦地转过身来,目光似电,直射向肖小龙。
教室里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肖小龙从这种突然的沉默中感到了不安。他惶恐地抬起头,将邮册紧紧地抱在怀里。
岳老师终于冷冷地一笑,开口了:“怎么?你还晓得来上课?”
肖小龙低着头,用一只脚尖蹭着地面。
“又跑去玩邮票了?”岳老师说着,走到肖小龙身边,“给我欣赏欣赏。”
肖小龙迟疑了一会儿,打开邮册,取出那“猴票”四方连。
但岳老师手快,连邮册带“猴儿”一块儿夺过去了:“这票儿,我看不得吗?”
小龙一急,忙说:“那是别人托我帮忙卖的……”
“什么?卖邮票?你在倒卖邮票?”岳老师心中的“火山”终于爆发了。她把邮册往讲台上重重一扔,厉声喝道:“到办公室去!”
到办公室罚站,挨一顿训,对于肖小龙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了。他舍不得的是那“猴儿”。他怯怯地说道:“老师……把、把那‘猴儿’给我……”
岳老师一听他还在要“猴儿”,气得一咬牙,就要撕那四方连的“猴票”。
小龙呆住了,突然大叫一声,哭喊着,冲上前去,发狂地扑向岳老师,夺她手中的“猴票”:“‘猴票’!‘猴票’哇……给我!给我!给我哇……”
他这么拼命地去掰岳老师的手,全班同学一下子惊呆了,不由得都呼地站了起来。李倩、宋丹等同学情不自禁地跑上前去。宋丹抱住肖小龙的腰,李倩和几个男同学使劲掰开肖小龙的手,把他拖出了教室。
岳老师的手上,被肖小龙掐出了道道紫印。
肖小龙还在走廊上蹬着腿,打着滚,哭喊着:“哎哟,‘猴儿’!‘猴儿’!我的‘猴儿’哇……”
学校的校长、教导主任闻声赶来。岳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收起讲台上的备课本、邮册、粉笔盒和教鞭,紧紧地咬住嘴唇,两眼噙着泪花,一扭头,走出了教室。
曹军望着岳老师的背影,做了个“痛哭”的怪相,又怪叫了一声。
曹军的表演,没有人喝彩,大家都投去厌恶的目光。
张小丽悄悄地将歌单儿夹进了课本里,罗文灿攥着玻璃珠儿的手心满是汗水。
校长和教导主任铁青着脸走进了教室。
教室里静得使人窒息,只听见肖小龙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