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路南到达南京是第二天的傍晚了，他经过火车站，经过和离开时没大变化的道路，前往自己的村庄。
不过他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虽然这一年来自己的外貌特征变化挺明显，但还是可能被轻易认出来。他一直等到天黑才把车开进村庄。
路边的小卖铺还在营业，挂着风吹日晒已经掉色的牌子，牌子上好多洞，是被调皮小孩拿弹弓打的。这家小卖铺从路南小时候就有了，那时候他经常提着小桶来打酱油，那时候他可不愿为父母干这种跑腿的活，每次打酱油时他看着那些馋死小孩的零食却没钱买。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孩子，父母指使他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时他就生气得不得了，他就会把装酱油的桶摔在地上，用脚踢着玩，他回想自己小时候干的那些事情不自禁地笑出来。
他摇着头，他记得还对父亲放过狠话呢！那次是更小的时候，父亲因为自己哭闹把自己扔到外面不让自己回家，当时是冬天还下了雪，自己哭累了竟然躺在门口的雪堆里睡着了，后来回家后他就对父亲发誓说，等自己长大了他变老了就要把他扔到门外边去！
有几个人散着步走过来，路南从回忆里摆脱出来，侧着身子免得被看清楚。路南还认得他们，他在暗处，他们在明处，还好自己没有被认出。
这就是家的感觉吧，这里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每一寸土地你都熟悉，你都曾在上面做游戏，你看见的人也都认识你，他们知道你从小到大的故事，了解你的性格，而不像在陌生城市根本没人注意你。
但这晚他没有看到自己的家人，他没和任何人说话。夜更深了，他悄悄跑到自己的家门口，门是从里面锁住的，说明有人住在里面，他多少安心了些。他多么想敲敲大门，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自己回来了，哪怕是见到他们就再跑掉也能弥补他现在内心的巨大悲痛。或者自己翻墙进去看看他们……
他没有这样做。
第二天晚上，为了不让人觉得奇怪，他把车停到另一个位置，但依然是离自己家较近的地方。
他在车里啃着面包，他多么希望看到自己家门打开。
面包很干，他麻木地咀嚼着。他噎到了，喝了口水。
这时，一个小女孩甩着只小桶边走边跳地过来了。
多么熟悉的小桶，还是自己当年用的那只小桶，自己曾多少次把脾气发泄在它身上！是自己的妹妹走过来了，小雅！
她看起来不讨厌这活儿呢！
路南记得自己离开时小雅是扎马尾辫的，现在她披散着到肩膀的长发，穿着好看的蓝色连衣裙。
小雅从桑塔纳旁经过，减慢了速度，好奇地打量着这辆车。
路南不舒服地扭着头，他又不争气地哭了。
他似乎听到妈妈的声音，“一个大男孩，哭什么哭！”，但是他没有抑制自己的眼泪，他也从来都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他真想把她叫住，和她说句话，哪怕是装作陌生人和她说句话，他多么喜欢自己这个妹妹，妹妹的性格和自己完全不一样，妹妹开朗善良，脾气温和，自己却暴躁悲观。
他怀疑妹妹那么小，小孩总是容易接受新事物，忘却过去的旧事物，那么妹妹会不会早就忘了自己还有个哥哥？
妹妹打好了酱油回来时依然好奇地打量着这桑塔纳，她甚至停下脚步踮起脚来往车窗里望了望，又觉得这样不太礼貌，才缓缓地离开了。
路南转过头来，望着妹妹弱小的背影，妹妹回到家了，他呆呆地望着大门口。
没一会儿，他看到爸爸、妈妈和妹妹都走出大门。
他们都还好，太好了！
他们可能要去散步，一切都还正常，路南可以放心了。
他看到妹妹指着自己这边，她可能在说：“看，那边有辆小汽车！”
自己已经见到他们了，没有遗憾了。路南启动汽车，调转车头，加速，穿过熟悉的柏油路，上了高速。
路南的鼻涕都流到衣服上了。这次再一去，恐怕真的难以再见，这和他当时离家出走时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他对自己有希望，而现在没了希望。这种分离之痛，我难以述说，它实在不常见，只有在特殊的时期、特殊的氛围下以及特殊的人物间才会产生。或许我可以绘出一片叶子上的所有纹路，或许我可以数清一个洞穴里的所有蚂蚁，但我无法描述出这种分离的痛苦。
他回去时忘了做很多事情，他没有买吃的，没有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也没有打听章若楠的消息。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快点离开这里，不然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下车去走向他们。
而在几分钟前，南京这个小村庄里，路南的家门口。“爸爸，妈妈，你们快出来！”小雅指着不远处的一辆破桑塔纳轿车，说道，“就是那辆车，车里那个人好像我哥哥。”
两个大人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那辆车正启动呢，由于车灯打开了看不到车里人的模样，但那人好像在望着这边，他们想走过去看清楚，但那辆车没有给他们机会，迅速掉头、加速，没有踪影了。
“看，那辆车走了，你一定是看错了。”爸爸说。
小雅失望地垂下头，又抬起头看了看车刚刚停的地方，那个身影和自己的哥哥太像了，她多么希望那就是自己的哥哥，多希望他回家。
“再说你哥哥他也不可能有汽车的，走，回家吧。到周末咱们再去找他。”妈妈说。
他们回到家里，今夜没有月亮和星星，风有点凛冽，可能要下雨了，他们把放在院子里的贴着路南照片、写着介绍的牌子和一沓寻人启示拿到屋里去了，免得被雨淋湿。
如果路南是在白天出现在村里，他会看到小卖铺的墙上也贴着找自己的启示呢。可惜他在这漆黑的夜间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于他而言，到了今天这步，他几乎已经不可原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