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场 不作不做不成爱
《无事生非》(Much Ado about Nothing,1598-1599)
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演的是两对恋人的故事。贝特丽丝和班尼迪克这对是欢喜冤家,两人针尖麦芒,每次见面都是满嘴的俏皮和互损,两人各自的哥们儿或闺蜜苦心做局撮合,最后发现都是多余,他们的无事生非之举,恰好应了这样的剧名:爱本无事,何须生非。
戏里的另一对则有金童玉女之嫌,希罗和克劳迪欧是门当户对的金玉良缘,两人从见面定情,一路没斗过嘴,没黑过脸,直奔订婚结婚而去。可就在两人订婚前夜,一个内心阴郁的家伙跑去克劳迪欧面前,让他“目睹”了未婚姑娘希罗“与野男人调情”的一幕,活生生地把好局搅翻了天,第二天双方见面时,不仅克劳迪欧突然翻脸,对姑娘一顿恶语相向,连姑娘自己的父亲也不问究竟,觉得颜面尽失,竟诅咒女儿不如死了才好,几乎让事态泼水难收。这要放在《奥赛罗》里,那就直奔悲剧而去了。好在这是喜剧,莎士比亚这里一拨那里一弄,坏人落网坦白,好人真心忏悔,姑娘死(晕过去后被人藏了起来)而复生。最后,两对恋人终成眷属。因此,这部戏的标题也许还可以读成:因无事而生非。
《无事生非》中贝特丽丝和班尼迪克的爱情桥段告诉人们一个浅显的道理:恋人斗嘴未必成仇。戏里的这对,完全就是“欢喜冤家”的化身。贝特丽丝和班尼迪克相互颇不待见,一见面就针尖对麦芒地吵个没完,两人还指天发誓,说宁愿一辈子不娶不嫁,也绝不和对方走到一起。却不知,各自的真性情就这样流露出来,把两人拉到了一起。戏中班尼迪克和贝特丽丝分别落入同伴设下的陷阱而吐露真心,这样的场景能让观众捧腹,无不是因为这些人物在台上的愚蠢举动让看客们有了幸灾乐祸的心情:原来针尖麦芒下面藏着满满的爱啊!当事人(以及周围不少的吃瓜人士)也许并不明白,斗嘴能斗到这个份上,斗而不散,斗习惯了,没斗找斗,那不是缘分还是什么。因此,见男女(无论是情人还是夫妻)掐架,旁人可不要急着做老娘舅。这对欢喜冤家的桥段再次证明,地球本来就是圆的,背向走到足够远,结果一定是面对面。想想也是,两人真要换了安静柔顺的另一半,恐怕还真无法适应,处处觉得不对路子了呢。
现实中,爱情婚姻中公认的“绝配”常常会出问题。第一,这样的配对往往是别人(比如操心的父母)按身份卡上的数字配的;第二,当事人往往没有足够的机会真正处一处,甚至吵一吵,不经风雨的爱,太弱了。《无事生非》里的另一对“天赐良缘”希罗和克劳迪欧,差一点儿喜事成悲,多半是这个原因。小伙子克劳迪欧,怎么就那么容易信别人的谗言,轻信得也太不合情理了,结果差一点儿毁了一位好姑娘,也毁了自己的好事。说实话,戏里剧情突变时,姑娘的父亲也对女儿破口大骂那一段,还真不像是宠爱“前世情人”的老家伙说得出口的,把它读成戏台上的人物教训观众中的父亲和也许改头换面藏在剧场中看戏的女孩子们,恐怕更为贴切。
对现场观剧经验不多的读者而言,读读剧本中的文字,也能不时会心一笑,因为莎士比亚总能触动那根当代和本土文化之弦,让人觉得他的戏,实在是为我们的这个时代、为生活在地球这一方的我们而写的。《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振振有词的那句“男人都是泥做的,我不要。一个女人要把终身托付给一堆道旁的烂泥,还要在他面前低头伏小,岂不倒霉”,让我们未免有点时空穿越的疑惑,曹雪芹是不是也读过莎氏剧本?只不过贝特丽丝这样的豪爽,似乎安不到大观园里的林妹妹们身上。
当然,台词里的妙语也不全关乎恋爱婚姻。班尼迪克有些自恋,他如此回应别人的不以为然:“当今之世,谁要是不趁自己未死之前预先把墓志铭刻好,那么等到丧钟敲过,他的寡妇哭过几声以后,谁也不会再记得他了。”想想也是啊,在过去,传记这类墓志铭式的东西若不是传主身后之物,起码也得是写人生之路已将到尽头之人,可现在社会发展快了,人们的心态也跟着急了,年纪轻轻的就学班尼迪克的样(人家那是在开玩笑),理直气壮地找人写开了传记,还真不管吉利不吉利呢。
如果你是当下电视相亲节目的忠实观众,而你又在《无事生非》中听见班尼迪克嫌贝特丽丝“太矮了点儿”“太黑了点儿”“(体型)太小了点儿”,竟至于开列出了“有钱、聪明、贤惠、美貌、温柔、人品、会说话、精音乐、头发必须是天然颜色的”所谓“完美情人”条件,你一定会想,电视上参加表演的各位外貌协会会员(没有性别之差,因为现在男女平等),一定是读到了莎士比亚塞进班尼迪克嘴里的这些玩笑话,才去如此给别人洗脑或无意识中被人洗脑的。其实,那全是班尼迪克的夸张和玩笑,是他有意要杀杀贝特丽丝的“傲气”,不能当真的。当然,除了“头发必须是天然颜色的”一句,因为那倒是在爱美之外,更出于为对方的健康着想:更环保、更安全、也更本真。
不过,《无事生非》中也有些细节,推敲起来的确有点问题。《无事生非》演到高潮,受了不白之冤的希罗当众昏倒,醒来后,神父让她假传死讯,躲起来暂避风头,说这是“以死求生”的良策。稍稍留意一下,我们未免要问,为什么无辜的姑娘要为被人造谣污蔑的“失贞”付出生命代价?将女性的“贞操”与生命价值等同起来的,不正是男权社会的游戏规则吗?而这样的喜剧场景,是不是使男权思想对女性及所有男性的洗脑更进行于不知不觉中了呢?
尽管莎士比亚是把娱乐当产业来做的,因为他要靠票房来生活,但是,他的戏剧娱乐也好,产业也罢,其中依然充斥着各色深刻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问题,《无事生非》中恋人们“作”也好,身边好事者们的“做(局)”也罢,到头来,还是得当事人心头有自发的爱,得两人间有那么点“化学反应”。说到底,恋爱的事,不仅旁人帮不了,就是当事人,也可能一时意识不到。缘到了,自然成。这一点,是不是和《爱的徒劳》有几分类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