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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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场 样样错,何来喜

《维罗纳二绅士》(The Two Gentlemen of Verona,1589-1591);

《终成眷属》(All's Well That Ends Well,1606-1607)

都说喜剧因错得喜,莎士比亚的那部《错误的喜剧》,从标题起就把这一点说明白了:身份错、说话错、反应错、结果错,台上错得越离谱,台下观众越开心。他的另外几部浪漫喜剧,都是靠孪生兄妹、女扮男装等手段,造成身份误会,赢得观众的哄笑和掌声。当然还有流量和票房。

人常言,莎士比亚喜剧多以浪漫恋爱始,以美满婚姻终,此话不错。可这句话反过来,还真难让人口服心服,如他“学徒时期”的《维罗纳二绅士》和“成熟期”的《终成眷属》,两部戏演到最后,男女主人公也都终于走到一起。可是,撇下结果,看看过程,发现戏中的绅士干尽了下作的事情,台上的淑女竟要靠骗床(趁黑冒名顶替另一女子与男主人公上床)逼来奉子成婚。这样的“喜”,真得让人发一声“何喜之有”的感叹;这样的婚姻和夫妻,不知现在的男男女女看后作何感想?这样的戏一上台,是引来欢笑还是招致嘘骂,恐怕得看编剧导演怎么玩转莎士比亚了。


先说《维罗纳二绅士》。

瓦伦丁(与“情人节”同一个词)与普罗特斯亲如兄弟,前者远行米兰,追求功名与爱情,在那里遇上了美女西尔维娅,跌入情海。普罗特斯原本因深恋朱莉娅而留在维罗纳,却架不住父亲连劝带逼,也去了米兰。临别时对女友信誓旦旦,说一定按她的要求时时叹息,天天思念,差不多就是当今某一类剧里“你每天都要想我一百遍”的祖宗了。可是他到了米兰,一见西尔维娅,立刻背弃了友情和爱情(就一见钟情、立抛前爱而言,后来的罗密欧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只不过被他抛弃的前任并没有什么戏份而已)。他先是不惜出卖朋友,向公爵告密瓦伦丁与西尔维娅的私奔计划,逼走了浑然不知情的对手,接着不顾姑娘的严词拒绝,以病态的顽固强势求爱,甚至差一点就对她造成实际的人身侵害。逃亡林间的瓦伦丁幸遇侠盗,仅一面之交便被推为帮主,后来喽啰们截到了迷路林间的西尔维娅,要径直送给他做压寨夫人。可演到最后,普罗特斯撞见了昔日朋友瓦伦丁,剧情竟然发生秒转,就凭着区区五行台词的忏悔,观众还没回过神来,加害人普罗特斯竟然得到了事主瓦伦丁的宽恕,并与他友情重续。西尔维娅也原谅了他的邪念之举,连被他抛弃的前女友朱莉娅也前嫌尽释。今天的观众看到这里,心里难免纳闷:喜从何来?硬要把这样的剧情走向往喜剧上扭,学徒小莎是不是有点过分用力了?


再看《终成眷属》,问题似乎更大。

女主人公海伦娜父母双亡,是个孤女,她出身卑微,但美丽乖巧,被老伯爵夫人(罗西庸伯爵伯特兰的母亲)收作养女,还全力支持她向自己的儿子即伯特兰表明心迹。恰逢国王病重,一干太医束手无策,惶惶不可终日。海伦娜自小随父学医,此刻斗胆自荐,向国王保证数日内定能妙手回春,条件是,一旦成功,允许她在朝廷上贵族青年中任选夫婿。她果然手到病除,遂言非伯特兰不嫁,这对地位高贵心气高傲的伯特兰而言,不啻一声惊雷:如此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简直要让他三观尽毁,颜面全失。可君主允诺既出岂可收回。在国王高压之下,他违心地匆匆完婚,把妻子支使回家,自己径直上了战场,颇有宁死不圆婚的壮烈。临行时他对海伦娜丢下一桩“不可能的使命”:你若能拿到我指上之环,腹中能怀我的后代,我便认了这桩婚事。于是,怀揣梦想的海伦娜改换装束,只身尾随丈夫前往意大利,在那里遇上了同样身处底层的美丽女子戴安娜(贞洁女神的名字!),并得知丈夫正企图与其发生婚外之情。海伦娜挑明真相,深明大义的戴安娜答应帮其圆梦,前去偷来戒指,又设下陷阱,让海伦娜顶替自己摸黑上了伯特兰的床,用她自己的话,去“用恶劣的手段做合法的事情,用合法的手段做恶劣的事情”——插一句,这样的桥段,莎士比亚在《一报还一报》里也用了,摄政安哲鲁想睡的是伊莎贝拉,却被调包成了他的前女友,种下后果,不得不勉强同意娶了她。此事别论。

《皆大欢喜》演到最后,剧情连连地神奇反转。伯特兰先是发现自己与戴安娜交换的戒指竟套在了海伦娜的手指上,随后被告知海伦娜肚子里怀着的就是自己的骨肉,不得不接受了这一段眷属之约。海伦娜逆袭成功,进入贵族行列,她的欢喜当出自内心。看看当今我们周围,得莎氏真传,为事业金钱地位屡屡使用而成功上位者,恐怕不在少数。不过这么做也不见得都能成功。文学史中,那些试图嫁入豪门的姑娘,多以悲剧结尾,读读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美国作家德莱赛的《嘉莉妹妹》等,就可明白。不过,即使海伦娜们笑到了最后,伯特兰们会开心吗?对他们而言,喜从何来?

当然,除去这样的较真,莎士比亚这两出戏即使现在也是耐读耐演耐看的。那出学徒之作《维罗纳二绅士》,种种喜剧噱头齐备,差不多包含了莎氏后来浪漫喜剧的所有种子:女扮男装、摸黑骗床、戒指交换、无意偷听、身份误会、出入森林、诚匪侠盗、言非所指,诸如此类,都成为莎翁后来制造悬念冲突及增添喜剧气氛的拿手桥段。

比如公爵设计揭露瓦伦丁要与自己女儿西尔维娅私奔的那一段:公爵假意向瓦伦丁“讨教”,说自己暗恋着一个姑娘,可姑娘的父亲看管甚严,就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前去和姑娘幽会。瓦伦丁就水到渠成地教公爵,你可以带上一条绳索,趁夜色挂到姑娘窗边爬上去。结果,公爵一把撕开了他鼓囊囊的风衣,瓦伦丁准备挂到西尔维娅窗上的那根绳索露馅啦!去读读后来的《冬天的故事》,差不多一样的桥段,只不过是儿子想瞒着父亲与“乡下姑娘”结婚,被套出了实话,致使剧情急转直下。

还有一段剧情,足以证明莎士比亚还是挺能体会女孩子心情的:朱莉娅听说普罗特斯丢下她去追的西尔维娅颜值颇高,便悄悄弄来了她的肖像,拿来与自己做比较,比来比去,既不愿意否认无辜的对方的确相当美丽,更不愿意承认自己不如对方,最后,朱莉娅对着自己的肖像说了一句:“还是比她稍微好看一点儿”。对此,我们无论如何是会表示同情和同意的吧。至于朱莉娅和侍女在闺房里对追求自己的男生一一评头品足,直接让她们穿上现在的校服,不也是很生活的校园剧情节吗?而朱莉娅被侍女猜中的心思却不好意思起来,连连否认,还把侍女给骂走了,侍女一走,她立马后悔,责怪自己口是心非,还赶紧把撕了的情书一块块拼回去。这就是人性,而莎士比亚对人性、对少女细微的心思刻画得如此精妙,不得不让人拍案叫绝。

再看《终成眷属》。行医世家的小女子凭神奇医术最终栖上高枝,似乎也是当今某些宣扬“麻雀变凤凰”的所谓“励志”热播节目的原型,而该剧中伯爵夫人向海伦娜委婉曲折语焉不详地传达心思的那一场,其实也是挺有意思的:贵为伯爵夫人的她,竟然要说上一大堆弯弯绕的话,来告诉这位地位卑微的姑娘自己如何希望她成为儿媳妇,急切希望听到海伦娜嘴里的一声“妈”,甚至还为她出谋划策去赢取血统高贵的儿子的心!这样的桥段,当今许多婆媳戏的编剧,恐怕也可以从中获益不少呢。

有一个细节,不知道是否引起了读过三五本莎氏喜剧的读者的注意:像《终成眷属》中的海伦娜这样,真没有“贵族背景”的女主角,在莎士比亚的戏里似乎十分少见。就浪漫喜剧而言,无论是《第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和奥丽维娅,《皆大欢喜》中的罗萨琳,《无事生非》中的贝特丽丝和希罗,都是贵族家小姐;即使在莎士比亚后期的传奇剧里,那些受苦受难的女主角,如《泰尔亲王配利克里斯》里的玛丽娜,《辛白林》中的伊摩琴,《冬天的故事》中的潘狄塔等,也都是一时落到穷人家破院落里的凤凰鸟,整整羽毛,还是得一飞冲天的。倒是这位海伦娜,字里行间都找不到什么“背景”,还真是凭自己的样貌人品和能耐,攀龙而去了。这么大一个“漏洞”,给导演编剧们留下了足够大的想象空间了。

两出戏的台词,一如既往地具有莎士比亚式妙语连珠的智慧风趣和深刻,因此,哪怕不看戏,读读剧本也是颇有兴味的事情。《维罗纳二绅士》中瓦伦丁不知哪里看来了一位作家对恋爱的高论,“蛀虫就待在最美的花蕾中,年轻人的智慧就这样被爱咬成了蠢货。”当然,话是这么说,其实也并不妨碍他后来对西尔维娅一见钟情,把什么花蕾什么蛀虫的名言全抛在脑后。普罗特斯百般推脱,说自己实在无法和瓦伦丁去罗马,他“抱怨”(其实是在撒“狗粮”)道,是对朱莉娅的爱让他无法离开维罗纳:“你,朱莉娅,你让我彻底变了样;让我懈怠了学业,忘记了时间,对别人的劝告置若罔闻,对世人世事熟视无睹,在苦思中损了智慧,在沉吟中坏了胆量”。当然,这里多少有一点夸张的成分,也是为了让后来的突然变心显得更加突兀和没道理。恋爱中人,特别是恋爱中的男生,是不是和这时候的这位普罗特斯有点像呢?不过,当他背叛好友去追求其恋人时,竟振振有词地辩解:“恋爱一来,谁还考虑朋友?”已经有点无耻了,而他明知自己抛弃恋人去追西尔维娅,背叛了恋人,背叛了朋友,也背叛了西尔维娅对他的信任,还是说了这么一句来为自己辩解,或者说是想说服自己?“我对我自己,总比对朋友要更加亲密吧。”说来也巧,就在我写这段文字的前几天,网络上瓜农们为“首次”有人把自己排在了生活和社交关系次序的第一位而吵了一场。唉,没想到,这样的排序,版权也在莎士比亚手里啊。

《终成眷属》中瓦伦丁的话就正能量多了。“年轻人裹足家中,智慧也走不出家门”“年轻不旅行,年老悔不及”“不见世面不经磨难,难成完美之人”,都是在鼓励年轻人多见世面多经锻炼,和现在“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简直是异曲同工。朱莉娅与侍女在爱情态度上针锋相对,一个说“不把爱挂在嘴上,就说明他爱你很少”“不把爱说出来就算不得爱”,另一个则反驳,“受到压抑的火苗烧得更旺”“对男生随便示爱,便是爱他最少”,等等。两种意见,好像都有点道理。至于“女人变形虽可责,男人变心犹可恨”,前半句现在听来好像打击面太大了点,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适当地在自己脸上画画划划、在照片上处理处理不算过,但后半句针对花心男的,应该算是警句级的台词吧。

还有一些台词,真可以编进《莎士比亚语录》中。《终成眷属》的海伦娜满满自信地说“救治的药方就在我们手里,我们却偏要向上天求助”,在一定意义上就是“自助者天助”的意思;那句本意是“哲人常将神乎其神云里雾里之事解释得浅显易懂”的话,就算被当代人一番解构读成“哲人常将浅显易懂之事解释得神乎其神云里雾里”,用在各种领域喧哗闹腾的“理论家”身上,似乎也十分贴切;至于“天性之善,善而无名”“赌咒再多也不成真理”这样的名言警句,让人觉得莎士比亚就是对我们说的。还有那句“善旅者是饭局终了时的最佳客人”,意思是,有丰富旅行经历的人,总有说不完的好故事,一定能让一桌客人在饭后大饱耳福。莎翁一定也是最佳客人之一,他的故事足以让人茶余饭后流连忘返。


回到本篇标题。

说实在的,纠结喜剧正剧悲剧的分类,是做学问的人要操心的事;对观众来说,只要戏里没死人,只要戏演到最后是男欢女爱皆大欢喜,那就是喜剧了;对包括不做学问的和做学问的大多数人来说,真喜剧假喜剧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戏里提出的有趣问题不断产生各种话题,给几百年来的编导演员和观众提供了无数重新阐释和演绎的可能,更填充了莎士比亚与我们之间的地理、时间与文化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