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喜剧
第1场 错、错、错:笑闹之外有余味
《错误的喜剧》(Comedy of Errors,1594)
1564年出生的莎士比亚,20刚过似乎就钻进了异类时空混了整整七年时间。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只知道1585年他的龙凤双胞胎刚在家乡教堂受过洗,他便一头扎进时光隧道,等他1592年从隧道另一头出来,已俨然是一位让专业剧作家都嫉妒得有点咬牙切齿的“剧院暴发户”了——“插着别人的羽毛”(暗讽其老从别人那里“借”灵感)去“摇撼剧院”(“莎士比亚”一名的英文Shakespeare可分解为“摇动shake-长矛spear)。不过,若可以暂且将这段不明不白的消失看作他在伦敦剧院里偷偷学艺,那么,《错误的喜剧》就是这位学徒交出的早期作业之一。
故事情节是从古罗马喜剧借来的:孪生兄弟大安(以弗所的安提福勒斯)小安(西拉库斯的安提福勒斯)尚未记事便因父母遭遇海难而陆海两隔,二十多年后,小安随父前往以弗所寻亲,身边还带着个跟班名叫小德(西拉库斯的德洛米奥)。谁都不知道(老天与观众知道!),大安就在以弗所,更巧的是,小安的仆人小德也有个自小失散的孪生哥哥,就是大安的仆人大德(以弗所的德洛米奥),在以弗所跟着大安做听差。再加上大安已有妻室,妻子艾德莉亚娜身边还有个待嫁的妹妹卢西亚娜。这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你来我往,错中出错,闹出无数笑话,令人捧腹。舞台上演起来,既要让戏中人相互弄错身份,又要让观众一眼看出错从何来,还真得让导演演员绞上好几滴脑汁。
仅举一例:小安在以弗所大街上转悠,试图于茫茫人海中撞见自己的孪生哥哥大安与母亲,又让跟班小德将随身所带钱款藏于安全处所。不多时他便见跟班回来,正诧异回之迅速,没料想后者劈头盖脸给了他一顿责备,说(嫉妒心极强的)夫人就在家等他吃晚饭,问他为何拖拖拉拉,是否有了外心。原来他遇上的是大安的跟班大德(此处有笑声)。小安白背黑锅,恭敬不如从命,顺着方向径自“回家”,在大安家门口遇上派去藏钱的小德,问起藏钱就藏钱,怎么还闹出一折请吃晚饭的事情,让小德摸不着北(此处有笑声)。(大安的)妻子闻声出来,戳着小安好一顿训斥(此处有笑声),但毕竟夫妻恩情犹在,妻子骂够了,一挽胳膊,拉着“丈夫”上楼享受双人晚餐的浪漫去了,还叮嘱小(大)德无论谁来敲门都不许开(此处有笑声)。结果,当因事耽搁、未能马上回家吃饭的丈夫忐忑不安地来到家门口时,被拦在门外,告知夫人正与官人畅享二人世界(此处有大笑声)!
事实上,全剧几乎每一场都塞满了这样的错,可以肯定,演起来,每一桥段都能博得满堂哄笑:送项链的送错了人,惹来无端的嫉妒与家闹;还钱的找错了主,让对方连连觉得“受之有愧、却之不恭”;打仆人的打错了仆人,被打得连呼出门不利;抓“老赖”的抓来了一头雾水的清白汉子,而真正欠人钱的把钱送给了别人还毫不知情,等等等等。年轻的学徒莎士比亚,刚在伦敦的演出世界探头,就来了这么一出能让人笑掉下巴的戏,想必是为自己攒足了人气。后世学者指出,此剧学徒痕迹明显,语言浅薄稚嫩,结构单调重复,模仿味道很重,观众可以从头笑到尾,但回神一想,似乎缺了一点“道德寓意”的教化功能。看来,为娱乐而娱乐,是从来就有、哪里都有的现象。
不过,指责学徒莎士比亚缺乏“独创”,现在看来可能有失偏颇。第一,当时并没有那么严格的版权法,再说了,把外国戏搬到本国舞台上演,而且赢了“点击”赢“票房”,不久就让当时写戏演戏的大腕们嫉恨交加,不正是这剧院学徒的本事吗?能让“外国的”东西为英国观众享受,能让古代的东西为当代观众享受,难道这里面就没有莎士比亚自己——无论在剧本还是演出中——的创意了?
话说回来,即便是学徒模仿,即便是情节搭建胜于人物刻画,这一出错中套错的喜剧,依然不乏充满机智幽默的台词,放在今天的微信微博上,也会有相当的点击转发。例如小安说到众里寻兄,犹如“一滴水在大海里寻找另一滴”,恐怕比大海捞针还难一些呢;老饕们必定认同“满桌的欢迎话抵不上一盘佳肴”的感叹,而“上桌心情紧张,引发消化不良”,无论从礼仪还是医学角度看,都正好用来告诫各位,吃饭就好好吃饭,别喋喋不休那些让人不开心的话题。
说认真的,戏里面有些桥段,即使现在看看,依然颇有点儿意思。比如,大安的妻子艾德莉亚娜和她尚与爱情隔空相望的妹妹卢西亚娜之间关于爱情婚姻的几番对话。姐妹情深,但戏中好几处,性格观念大不相同的姐妹俩就爱情婚姻针锋相对。相比豪爽直率的姐姐,妹妹认定做女人“顺从”为先,却被姐姐一句“只有骡马才需要笼套”驳了回去;妹妹认为姐姐个性太强,这才让姐夫大安老是借故在外边躲清闲,姐姐则规劝妹妹,正因为她一味低声下气,到现在连恋爱都没谈上一个;妹妹说,即使丈夫有了外遇,为妻的也要隐忍,姐姐不屑,“我们背负了那么重的痛苦,多少得怪罪我们自己”。即使撇开火药味浓重且好走极端主义的视角,相信当代的大多数人,无论性别如何,都会认同姐姐的立场,做或欣赏独立女性。
有人说,喜剧悲剧,全在一念之差,这里的“一念”,可以用剧作家笔下的剧情结尾来替换。无论情节如何复杂,冲突如何激烈,人物如何纠结,到最后全活着,并活得不错,那就是喜剧;要死了几个人,特别是主角一死,不是悲剧还能是什么?这样的断语看似简单化,细想想还是有道理的。你看本剧那两对孪生兄弟,当着台上众人你上我下,造成了一场本质上相当严重的“身份认同危机”。仆人小德迷惘地问“我是我吗?”,这是不是让人听着觉得颇有哲学深意?小安发现“人人都在喊我的名字”,说着与他有关的事情,可他却与谁都没关系,我们是不是能感受到在他身上发生的名实分裂:认人,到底是认名字还是认行为?戏演到最后,目睹两对孪生兄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公爵问:“谁是血肉之躯?谁是游走的魂?”怎么听都觉得是他对网上虚拟世界里的“相识”发出的疑问。好在,孪生兄弟的名实分离在修道院前告终:两位主人大小安和两位仆人大小德第一次两两会师,大小安的父亲也与失散了二十多年的妻子(修道院长)相聚。相逢消解误会,一笑终成喜剧。如果要给这一桥段添上一点儿“寓意”,那一定是:虚拟世界尽管发达,人,还是得见真的。
所以,虽然错中套错,错得离谱,把这许多的错好好编排在一起演出来,依然自有一番或深或浅的意义。看演出的,读剧本的,笑过之后,也还是可以静静地体会体会言外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