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戏剧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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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场 驯悍未必成冤家

《驯悍记》(Taming of the Shrew,1590-1591)

莎士比亚的两部社会风情喜剧《驯悍记》与《温莎的风流娘儿们》,乍一看情节,正好配成一对:前者演的是丈夫驯悍妻;后者是太太戏色男,还顺便戏了一下家里的醋男。把两部戏放一块,男女扯平。那些仅凭一部《驯悍记》就给莎士比亚套上“仇视女人者”大帽子的批评人士,恐怕多少有点儿想偏了。

其实,《驯悍记》这部喜剧至少一半的情节,还真让人觉得莎士比亚的确写尽人间婚嫁事。富商巴蒂斯塔为美貌恭谦的小女比央卡招婿,条件却是得先有人娶走有“悍妇”恶名、颜值似乎也不太高的大千金凯特琳娜(凯特),这就让众多前来求婚的人望而却步了。这时,偏偏来了个富少彼得鲁乔,他声称只要有钱,美丑无所谓,悍妇脾气更不在话下。与凯特刚一见面,话题就是两人各有多少财产,婚后生活如何安排,甚至连立遗嘱分财产的事情都已经摆上了桌,俨然是要签“婚前协议”的步调。看到这里,观众一定觉得莎士比亚还真懂当今的做派:爱与情还不知道有几分,先把钱财的事情谈妥了。再往下看去,轮到为小女选婿,待价而沽的老爸颇有相亲角大热门的气度,看着争先恐后挤来的几位公子哥,一个个争着炫富、抢着出价,一个出得比一个高,甚至不惜哄抬虚高的价位,心里却连连后悔,对方真答应了该怎么对付,让人不免恍惚中觉得自己是不是走进了拍卖行。这样的场景,其社会风俗讽刺的喜剧效果,恐怕对于当今社会尤为贴切。

问题出在凯特的“悍妇”之名和彼得鲁乔“驯悍”的那几场戏。凯特以“悍”出名,是因为不具备当时男人心目中理想妻子的标准之一:恭谦,或顺从,或谦卑。(现在呢?)戏里的凯特对冲她颐指气使的人向来就是以牙还牙、针尖麦芒,甚至还说出了“女人若没有抵抗(男人)的意志,那一定会被当成白痴。”这样的话,其实还是挺为女性加分的。

不过,稍微注意一下细节就会发现,莎士比亚在写两位姑娘时并未走极端,即使人设为淑女典范的妹妹比央卡,对来自男性的说教也并非完全逆来顺受,长者教训说淑女该浸润于诗书琴画中,她不耐烦地回应道:“你们说也白说,因为那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我可不会按别人规定的时间行事,只凭自己内心的喜欢。”不也是一位相当有主见、有独立个性的女孩子吗?而且到了最后,怼丈夫的竟成了乖乖女比央卡,丈夫三请四邀,她就是不肯应声出门。虽说这桥段有些牵强,是为了反衬被驯服了的凯特,但在现实生活中,婚前的乖乖女婚后性情大变,应该也不是小概率的事情吧。

当然,被塑造成“悍妇”的凯特不加“驯化”便做不得妻子。于是,彼得鲁乔设计,先用一大堆“美女”称呼让她心理上猝不及防,随后找出各种借口,强行撤下满桌饭菜,将其置于饥肠辘辘之境;再趁她身心俱疲时颠倒是非,指鹿为马,说黑是白,让凯特像被催眠了一样随声附和,指日为月、呼俊为丑、称老为幼;最后,给了她一大段女德训诫,迫使她“自愿”把丈夫称为“主公”“国王”“总管”“生命”“守护”“头脑”“君主”。凯特在戏末时教训妹妹的那长长一段“良妻宣言”,振振有词地声称女人都是“软质材料”做的,应该臣服自己的丈夫,说到最后,竟直言女人应该在丈夫面前卑躬屈膝、双手拂地,简直一个奴才对主子的关系!这样的说教,直接就可以拿来给当今社会某些角落里某些居心叵测的“女德班”做教材了。这也难怪莎士比亚会引起女权主义者的愤怒。

值得一提的是,此刻去读一下《威尼斯商人》里鲍西娅被选中后对巴萨尼奥的那段话,简直异曲同工。那冰雪聪明的鲍西娅,一旦做妻子,不仅把自己的家产全数归了丈夫,甚至还把自己的智商彻底贬了一下,大有不卑不顺不成妻的味道。不同的是,那段话在《威尼斯商人》的剧情里只是个铺垫,且不说现在完全可以拿来当玩笑听(“你还真敢相信啊”一类的),就是在戏中,鲍西娅还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来展示女性的智慧和勇气,展示女性以柔克刚以水碎石的力量。

回到《驯悍记》。驯悍这样的桥段,凯特“良妻宣言”这样的台词,当今的姑娘或妻子听了会乐意吗?当今的小伙或丈夫敢这么说这么想吗?现在的观众,已经过几十年妇女解放运动和女性主义的熏陶,对这样的剧情和台词肯定感觉不爽。因此,这出“政治不正确”的戏若不做改动,是断然无法在当代舞台上演出的。有人大幅度删减了最后的“良妻宣言”,有人在念这段台词时用了悲愤交加的语气和神情,差不多把喜剧演成了悲剧,也有人用十分调侃的口吻来念这段台词,想方设法降低它让人不快的程度。还有人觉得,光删改戏里男性强权的桥段和台词不够,索性把剧情人物来了个大对换:或者让男女演员对换角色,或者把夫驯妻的剧情改成了妻驯夫,非让观众看着原先的悍夫被妻子驯得服服帖帖唯唯诺诺而乐不可支,方才解气。

其实呢,我们也不必过于认真。一来,戏里的冲突无非是口角之争,君子动口未动手,没有肢体冲突,更没有发肤伤害,把一出喜剧过度上纲上线,就不好笑了。说实话,如果不把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想成水火不容,这出戏还是笑点多多的;第二,看戏本来就是“自愿放下一切疑惑”的经验,谁要想把台上的事情等同实际生活或搬到实际生活中去,那真的活该自己倒霉了。再说,你能肯定戏里这对男女活宝不是表面的针尖麦芒,心里却早已相互有意了?虽然这样的情节在莎士比亚后来的《无事生非》中更为成熟,但若能把《驯悍记》中的彼得鲁乔和凯特设想为早已相互有意的一对欢喜冤家,设想凯特是对父亲要支配自己的婚恋事而不满,故意“悍”一下,就是要等着自己的意中人来“驯”自己,顺理成章把自己嫁了,也未可知啊。若这样,恐怕很多对剧情“不合逻辑”“胡编乱凑”的疑问便可以得到解释了。

事实上,莎士比亚的《驯悍记》常被认为是一本“不完整”的戏,因为开场戏里说的是一个醉鬼被人耍弄,以为接下来在他眼前发生的事(就是后来的驯悍故事)都是真的。但戏演到最后,驯悍结束,却不见了醉鬼等人的桥段。不少人认为,这个脚本付印时,一定是丢了最后几页(至今仍未找到)。国内曾有剧团演过的一出现代京剧版《驯悍记》,改编思路倒是十分的巧妙,甚至可能更加的“莎士比亚”。编导们“补齐”了莎士比亚的剧情,把整个故事放进了中国传统上的“黄粱梦”框架,让两个其实在家里被驯得服服帖帖的醉鬼凑一块做着美梦,老婆判为悍妇,自己则爽爽地训妻。演到最后,两人梦醒,一看时间不早,想起老婆还在家里等着,赶紧回家报到,还得想好托词应付。

梦境现实,孰真孰假?有道是,假作真时真亦假,驯悍原来是一梦,这也正好应了莎士比亚《驯悍记》中的那句台词:“一场满足虚荣的梦想,一个半分钱不值的幻象”。岂不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