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代序：情调，情致，情趣（张恨水的话）

1.北平的五月，那是一年里的黄金时代。

2.枣子花是看不见的，淡绿色，和小叶的颜色同样，而且它又极小，只比芝麻大些，所以随便看不见。可是它那种兰蕙之香，在风停日午的时候，在月明如昼的时候，把满院子都浸润在幽静淡雅的境界。

3.当着春夏相交的夜里，半轮明月，挂在胡同角上，照见街边洋槐树上的花，像整团的雪，垂在暗空。街上并没有多少人在走路。偶然有一辆车，车把上挂着一盏白纸灯笼，得得地在路边滚着。夜里没有风，那槐花的香气，却弥漫了暗空。我慢慢地顺着那长巷，慢慢地踱。等到深夜，我还不愿回家呢。

4.北平是壮丽，成都是纤丽；北平是端重，成都是静穆；北平是潇洒，成都是飘逸。

5.平常，春秋佳日，我们就喜欢在这御道上溜达。这日，这红纸的枣形灯笼，莫名其妙地，给了我们一种鼓舞，向来不在这里散步的人，也来散步了。

6.秋天的黄叶，我是最喜欢的，它在不寒不热的天气里，会给予你一种轻松的情调。以我所到过的都市而论，北平的黄叶最好。其一，因为北平的树多，会在长街永巷，铺张了一排排的淡黄伞盖。其二，是几夜西风，一番寒露，三五天的工夫，树叶子就变黄了。它来得那样快，而又那样齐，并且不折不扣，恰是重阳节边。对我们这带几分酸味的斯文朋友，自会在脑子里涂抹些诗意。

7.玩菊有三点，不要临时去收买，不要贱种，不要接枝的。

8.冬日多晴，太阳晒在田野上黄黄的。稻田里冬季种麦，麦苗长得像嫩韭菜，远望已是一片青，近看却是一行行的绿线。这不能说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但也很有那意思。

9.航海最乐之事，莫如看日出。当东方初白，水天不分，而海一角，时作金黄之色。于是云彩变幻，红火乍涌，奇伟壮丽，不可方物。

10.坐乡下茶馆子，吃大块牛肉，大碗烧酒，看窗外一色杏花红十里，如火如荼。不亦乐乎？

11.古庙也好，破屋也好，冷巷也好，有那么两三株高大的杨柳，情调就不平凡。

12.杨柳自是点缀春天的植物，其实秋天里的西风下飘零着黄叶，冬天里在冰雪中摇撼枯条，也自有它的情思。

13.为了北平人的“老三点儿”，吃一点儿，喝一点儿，乐一点儿，就无往不造成趣味，趣味里面就带有一种艺术性，北平之使人留恋就在这里。

14.太阳晒在头上，不热，风吹在身上又不凉，这就很能引起人的郊游之思。

15.在初秋的夜里，我依然感到在北平看星星，还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16.星光下两棵高入云霄的老槐，黑巍巍的影子，它告诉我那是家。我念此老人，我念此槐树，我念那满天星斗！

17.梨花宜在新月下看，桃花宜在夕阳边看，杏花宜在细雨中看。

18.中国的节令，没有再比中秋更富于诗意的。它给人们以欢乐，它给人以幽思，它给人以感慨，甚至它给人以悲哀，所以看到大香斗之后，因着各人的环境之不同，也就会各有各的感想。

19.我心里有一首诗，但我捉不住她，她仿佛在半空中。

20.秋高气爽之下，那些冷巷的确也能给予我们一种文艺性的欣赏。

21.北平的故宫、三海和几个公园，以伟大壮丽的建筑，配合了环境，都是全世界让人陶醉的地方。

22.松柴烤牛肉，那才是真正的北方大陆风味，吃这种东西，不但是尝那个味儿，还要领略那个意境。

23.“上夫子庙吃茶”（读作平声），这是南京人趣味之一。谈起真正的吃茶趣味，要早，真要夫子庙畔，还要指定是奇芳阁、六朝居这四五家茶楼。

24.我虽一年四季都玩花，而秋季里玩菊花，却是我一年趣味的中心。

25.北平以人为胜，金陵以天然胜；北平以壮丽胜，金陵以纤秀胜，各有千秋。

26.北平是以人为的建筑，与悠久的时间的习尚，成了一个令人留恋的都市。所以居北平越久的人，越不忍离开，更进一步言之，你所住久的那一所住宅，一条胡同，你非有更好的，或出于万不得已，你也不会离开。那为什么？就为着家里的一草一木，胡同里一家油盐杂货店，或一个按时走过门口的叫卖小贩，都和你的生活打成了一片。

27.北平小贩的吆唤声，很能和环境适合，情调非常之美。

28.国人冬日供蜡梅，向配以天竹，竹叶淡绿，生子如珊瑚珠红黄掺杂绿叶间，饶有画意。

29.雾可厌，亦可喜，雾不美，亦极美，盖视季节环境而异其趣也。

30.听虫宜以夜，宜以月，尽人而知矣。

31.一雨之后，凉气习习随谷风来，秋意盎然。

32.当山村静寂，阳光和暖，破竹篱前，苍髯叟拥败絮坐枯草堆上，二三小儿，环绕膝前，小犬蜷卧地下，时摇其尾，则宛然上诗之意境矣。

33.淡月西斜，凉风拂户，抛卷初兴，徘徊未寐，便觉四壁秋虫，别有意味。

34.芦花浅水之滨，天高月小之夜，小舟一叶，轻蓑一袭，虽非天上，究异人间。

35.焚一炉香，煮一壶茗，横一张榻，陈一张琴，小院深闭，楼窗尽辟，我招明月，度此中秋。夜半凭栏，歌大苏《水调歌头》一曲，苍茫四顾，谁是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