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无情大盗
夜未央,雪与月共舞。
风吹雪花,吹来片片多情。
空余恨,地老天荒,此恨绵绵无绝期。
问谁消受?
且把长恨作烈火,焚尽天下不义人。
……
长安城外,破旧的城隍庙内,火光熊熊,在寒冷寂寞的夜里明亮如昼,温暖如春。
在那堆燃烧的正旺的烈火上,架着一口残破不堪的大铁锅,锅内正炖着一锅香气四溢的牲畜内脏。
红汤辣水,色香味俱佳,只是这些心肺肝肠全部都是完整的,并未用刀切开,遂以看起来有些不太雅观,甚至触目惊心。
火堆跟前此时有两人正在饮酒谈天,一人约摸四十岁左右,锦衣华服,发束高冠,虽已不惑之年,面容却极是俊郎,笑起来更如芝兰玉树一般。
另一人三十四五岁上下,鹑衣百结,全身布满污垢,一张丑陋的脸上满是疤痕,两只眼睛黯淡无光,如同死灰色一样毫无生机,不笑的时候像恐怖的僵尸,笑的时候像狰狞的妖魔。
如此对比鲜明的两人,却在这风雪寒夜里共处一间破庙,且饮酒畅谈,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只见那面容俊朗的中年人看了眼门外,片刻开口问道:“已经快三更了,你我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这肉快熟了吧?”
相貌丑陋的那人皮笑肉不笑地道:“你等不及了?”
“你知道的,我一喝多就想吃肉,”中年人笑着道:“多年烂饮,我的胃如果不吃肉就无法消受这些喝进去的陈年佳酿。”
“这不是肉,不过是一些牲畜下水罢了!”丑陋的男人道:“再说了,我看你也今晚也并未喝多。”
“哦?”中年人似笑非笑的道:“下水也是肉长得怎不算肉?你觉得我今晚没喝多,那么以前呢?”
丑陋男子不置可否,继而又道:“我从来没见你喝多过,因为每次先醉的都是我!”
中年人抚须道:“孟兄弟说笑了,咱们上个月初在百花楼听曲赏月那回,我醉得一塌糊涂,最后还是你送我回府的,怎么你给忘了?”
姓孟的丑陋男子道:“不错,那次是我送你回去的,你也确实醉了,但我说的不是那回,而是以前!”
“以前?”中年人奇道:“你我相识不过半年,不知你说的以前是多久前?”
丑陋男子将手中酒坛里剩余的一饮而尽,眼中寒光一闪,道:“在你还没有成为孟府主人的时候,我记得那时,你还叫甄孝仁。”
“哦?”中年人一脸诧异,疑惑道:“可我记得那时并未与孟兄弟你相识啊?还有,我名字一直叫甄孝仁,并未改过,不知无尝兄弟你刚才话里的意思是?”
孟无尝冷冷的道:“你的确未改过,因为你是个彻彻底底的真小人。这一锅心肺肝肠,就是我专门为你煮的。”
甄笑仁闻言面色大变,手指着孟无尝又惊又怒道:“甄某念你虽然清贫,却一身侠肝义胆不似粗贱下流之人,这才不惜折节相交,当你是个朋友,没想到你如此奸恶,竟然敢口出恶言诋毁伤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孟无尝冷笑道:“我就是你最近一心想抓却怎么也抓不到的那个人。”
“是你?”甄孝仁说着飞身而起退在门口,反手从鞋筒拔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指着孟无尝一脸戒备的道:“原来你就是近年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无情大盗?”
“不错,”孟无尝缓缓起身,道:“我就是无情大盗,无情大盗就是我。”
甄孝仁寒着脸道:“甄某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盗走我的家传之宝『白玉玲珑』?”
孟无尝冷笑一声,道:“你这个伪君子,我孟家的『白玉玲珑』什么时候成了你甄家的家传之宝?真是可笑!”
“你孟家?”甄孝仁听了全身俱震,又惊又疑的颤抖着道:“你是哪里孟家?”
孟无尝道:“长安孟家。”
甄孝仁皱眉道:“长安城四大孟家的人我全都认识,没听说过哪一家有你这号人物!还有,你是怎么知道『白玉玲珑』的?”
“嘿,”孟无尝怪笑道:“『白玉玲珑』是我东城孟家的传家之宝,从我曾祖父孟青云手里一辈辈传下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
甄孝仁闻言倒退几步,惊慌失色道:“原来是你,你不是孟无尝,你是孟无暇,想不到你竟然还活在世上?”
孟无暇道:“不错,我非但活着,而且还成了令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无情大盗,这一点你怎么也没想到吧!”
甄孝仁强自壮胆,冷笑道:“你活到现在又能怎样?十年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十年后你依然不是。上次你被我击落跌落深谷不死,算是你命大,这次我看你不会有同样的运气了!”
孟无暇冷笑道:“上次你击落深谷的不过是一个心底情未了的孟无暇罢了,这次可不是!”
“哦?”甄孝仁脸如寒冰,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孟无暇接着道:“从你将我击落深谷的那一刹那起,孟无暇便死了,现在活着的、面对着你的是无情大盗。”
“无情大盗又怎样?不过是一个唬人的名头罢了!纵然你这些年功力大增可以将我击败,但盗亦有道,我不信你孟无暇真的无情!”甄孝仁说着忽然似笑非笑的道:“别忘了,你最心爱的杨花还在等着我回家呢!我若不幸败在你手下死了,难道你忍心看着她每天以泪洗面,痛不欲生?”
“哈哈,你我今晚一战,不管谁胜谁负,总之都是我赢了。我不但赢得了大好名声,更赢得了你最爱的人杨花的心!”
“你错了,”孟无暇一字一句道:“杨花的心并不属于你!”
“不属于我?”甄孝仁好像听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一样,讥讽道:“难道属于你?”
孟无暇嘿然道:“可以属于我,也可以属于你的管家!”
甄孝仁冷冰冰的道:“你这话什么意思?如果只是想激怒我寻找可趁之机,我劝你还是早点死了这条心,别忘了我别号叫‘将诸葛’。”
孟无暇闻言冷笑着道:“你是玲珑心也好,将诸葛也罢,你且看看这是什么?”他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件粉色裹衣像甄孝仁扔了过去。
甄孝仁以为内中定然藏有暗器,挥舞掌风将之击落在地,定睛一看,这一件短小衣服正是妻子杨花的。此情此景,换做任何一个男人也不得不起疑心。
但甄孝仁毕竟是甄孝仁,他心底虽有疑惑,但面上依旧笑着道:“不过是一件小衣罢了,能说明什么?你这大盗既然连我藏得那么隐秘的『白玉玲珑』都能盗走,何况这个!”
“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孟无暇道:“难道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知道『白玉玲珑』的所在之地的么?”
甄孝仁听了面色一寒,一颗心也很快沉了下去,半响才道:“你休想乱我心神,『白玉玲珑』的所藏之地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杨花在内。”
孟无暇嘿的一声,道:“别忘了你可是有说梦话的习惯,若不是你在某一夜睡着了之后说出口让枕边人听在耳里,然后在告诉别人,试问普天之下有谁能知道『白玉玲珑』的所在?我又如何能够盗走?哈哈……”
甄孝仁听了面色酱紫,忍不住怒而出手,狂吼着道:“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面对甄孝仁凌厉狠辣的攻势,孟无暇一边闪躲一边继续开口说道:“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要诀生死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儿,难道你不想听听她和你府上王大管家的风流韵事么?”
甄孝仁怒火中烧,恶狠狠的道:“你这个见不得人的丑八怪,纵然杨花会背叛我,那也一定是你逼迫的,今晚我非杀了你不可。”
孟无暇听了反退为进,跟他对了一掌,双方各自退后几步,立住脚步,孟无暇道:“没错,我本来是想先偷了她的人和心,然后在一步步报复你,可没想到却在无意中发现了她和王斜的奸情,那一晚我方始明白,以前我不但错看了你这个奸邪小人,原来竟连那个贱人也看错了,我真是瞎了眼睛!”
甄孝仁怒极而笑,道:“你本来就是个有眼无珠的瞎子!”
孟无尝闻言双眉紧皱,一时不禁又气又怒又悲,黯然道:“想我孟无暇当年府上宾客云集,高朋满座,少年时便已名满江湖,后来更有幸拜在天下第一剑术名家‘左紫阳’的门下,前途一片光明,不料栽在了你这个小人的手里,以致现在活的人不人鬼不鬼,飘零江湖,无以为家。你真不愧是我的金兰兄弟,好大哥!”
“嘿嘿,金兰兄弟?”甄孝仁道:“到现在你还记得我们的结义之情,你真是傻得可爱!你知道么,从一开始,我心里便没有将你当成过兄弟来看待,与你结义,不过是为了利用你能助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罢了!”
“好,好,好……”孟无暇一连说了几个好,继而又道:“到此刻,你终于第一次当着我的面对我说了句实话。”
“你不觉得有些晚了么?”甄孝仁道:“就算你今晚能杀了我,这一辈子你也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盗贼了,任江湖上涛生云灭,你永远不会再回到曾经,做那个高朋满座豪气干云的赛孟尝了!”
孟无暇道:“赛孟尝也好,胜信陵也罢,过去的一切都是假的;我从上次大难不死,回到长安后,以孟无尝之名接近你时,就已看破了。出招吧!”
“好!”甄孝仁只说了一个好字,然后便施展平生绝技,与孟无暇战在一起。
昔日相见恨晚,肝胆相照;
昔日皇天后土,义结金兰。
今日水落石出,拔刀相见;
今日恩断义绝,生死相杀。
是真,还是假?
是梦,还是幻?
以他二人之聪明才智,可以说一时瑜亮,偏偏一正一邪,势不能两立。
自古以来都说邪不胜正,可这一次,却恰恰相反,因为最后孟无暇败了,临死前他喝下了自己亲手炖的那一锅心脏肝肺汤。
他败,并非是武功不及甄孝仁,而是因为他活够了非人的、不见光明的日子。
还有,是他故意的,因为甄孝仁这场大战下来经脉毁半,虽不致死却也武功全失,孟无暇要他活着回去见他那水性杨花的妻子,让他下半辈子在痛苦,悔恨中郁郁而终……
这也是孟无暇的最后一计:死诸葛走生仲达。
至于『白玉玲珑』的秘密,自然随着孟无暇的死而长埋地下,或许会在几十年后,也或许会在千百年后,得遇有缘人方能重见天日。
那时江湖,或许早已无人记得曾有过无情大盗这个盗中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