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时代诗歌金库·女诗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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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季娜伊达·吉皮乌斯

季娜伊达·尼古拉耶芙娜·吉皮乌斯(Зинаида Николаевна Гиппиус,1869—1945),诗人、作家、批评家,老一代象征主义的代表之一。梅烈日科夫斯基的妻子,生于达官贵人之家。1888年开始发表作品。第一本短篇小说集《新人》问世于1896年,第一本诗集出版于1904年。宗教哲学学会的积极成员,《新路》杂志的编者之一。十月革命后逃亡国外。吉皮乌斯同梅烈日科夫斯基一样,是宗教神秘主义的信徒,她认为诗歌是一种“祷告”,是对理性世界即“彼世”的不倦追求。吉皮乌斯擅长写抒情诗,她在描写和抒发女性内心的感受方面非常细腻、精确,节奏明快、语言流畅、结构讲究都是她突出的特点。她是一位有影响的诗人。

《歌》

我的窗棂高居于地面之上,

高居于地面之上。

我只看见天空映照着夕阳,

天空映照着夕阳。

无垠的天空苍茫而冷清,

如此苍茫而冷清……

它不同情这颗可怜的心,

我这颗可怜的心。

唉,我在疯狂的苦恼中

眼看就要死去,

我追求我不知道的东西,

不知道的东西……

这个愿望不知来自哪里,

不知来自哪里,

但心儿渴望并祈求奇迹,

祈求发生奇迹!

啊,让从不存在的事物来临,

不存在的事物来临!

那神奇的苍天向我保证,

苍天向我保证。

但我无泪地哭泣,为虚假的承诺,

为虚假的承诺……

我需要世上没有的一切,

世上没有的一切。

1893

《无力》

我用贪婪的眼睛注视着大海,

我被禁锢在陆地,在岸上……

我站立在深渊上方——苍穹上方,

欲飞向蓝天,却没有翅膀。

我不清楚,该反抗还是屈从,

没有胆量死,也无勇气生……

我亲近上帝,可不能祈祷,

我想要爱,却欲爱不能。

我把双臂伸向太阳,伸向太阳,

却见一幅云彩挂出的惨淡幕帐……

我隐约觉得,我知晓一个真理——

但如何付诸言语——颇费思量。

1893

《献诗》

苍天萎靡不振地低垂着,

可我深知我的精神高可及天。

你我如此亲近,简直匪夷所思,

可彼此仍然深陷孤独的泥潭。

我的道路冷酷无情,

它把我引向死亡之境。

但我爱自己,一如爱上帝,——

爱能拯救我的灵魂。

假如我在途中筋疲力尽,

我会懦弱地低声抱怨,

假如我能奋起抗争,

勇敢说出对幸福的祈愿,——

不要离开我,一去不回啊,

我们俩在一同去往东边。

苍天幸灾乐祸地低垂着,

可我坚信我们的精神高可及天。

1894

《夜之花》

啊,不要相信夜晚时刻!

它充满了邪恶之美的魅惑。

在这个时刻人们更接近死亡,

只是奇怪——花儿还生机勃勃。

安静的四壁昏暗、温暖,

其实壁炉里早已熄火……

我等待着花儿们的背叛,

它们全都仇视我、憎恨我。

置身其间我感到燥热不安,

它们的芬芳窒闷又大胆,——

但离开它们绝无可能,

不可能躲得开它们的箭。

黄昏透过血红的帷幔

将余晖撒到枝头、叶片……

于是柔嫩的身体复苏了,

邪恶的花朵睁开了睡眼。

那些有毒的海芋有节奏地

将汁液滴落在草坪上面……

一切那么神秘,那么可疑……

我隐约听到小声的争辩。

它们颤动着,发出窸窣和喘息之声,

仿佛敌人,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全都认识我,我想,——耳朵灵验,

都在伺机下手,用毒汁要我性命。

啊,不要相信夜晚时刻!

要当心邪恶之美的魅惑。

在这一时刻我们更接近死亡,

只有花儿们还生机勃勃。

1894

《十四行诗》

我不惧怕近在咫尺的钢刀,

我不惧怕寒光凛凛的利刃,

然而生活的圆圈勒得太紧,

像蛇一样将人缓慢地窒息。

让我的悲伤烟消云散吧,

我再不会为之敞开心扉……

它们从此变为遥远的过往,

一如你——我那多余的爱!

任生活压抑,我气息尚存,

我已登上台阶的最后一级。

一旦死亡来临,我会欣然前往,

顺从地走进它没有痛苦的影子:

就像秋天的白昼在苍茫的天空

愉快而从容地悠然死去。

1894

《爱是专一的》

只有一次:一个波浪

泛起浪花而后消散。

心儿不能活在背叛之中,

爱是专一的,容不得背叛。

我们会愤怒或游戏,

或扯谎——但心中静谧。

我们永远不会背叛,

灵魂唯一——爱亦专一。

难免单调也难免寂寥,

单调令人强大无比。

生命流逝……漫漫人生

爱是专一的,永远专一。

唯有不变中才有无穷,

唯有恒常中才有幽深。

道路愈远,永恒愈近,

爱是专一的——也愈加分明。

我们用热血回报爱情,

但忠诚的心坚贞不渝,

我们爱着,以专一的爱……

爱如死亡,只有一次。

1896

《题在书上的诗》

我喜爱抽象之物:

我用它创造生活……

我喜爱扑朔迷离,

我喜欢与世隔绝。

我是我神秘而又

非凡的梦的奴隶……

但为那唯一的语言

我在此找不到词语……

1896

《微笑》

相信我,以往的哀伤,

我不会留恋走过的路,

只是它们苦涩的印迹

犹在心底,无法消除。

时光飞逝,但我心依旧,

过去了的无法重新找回。

如今我这忠贞不渝的爱

胜过一切欢乐百倍千倍。

没有幸福、恐惧和羞耻,

也不知会将我引向何处……

不过有一点我坚信不疑:

我会改变,但此心如初。

1897

《瞬间》

高高的天空在窗外闪亮,

傍晚的天空宁静、明朗。

孤独的心因幸福而啼泣,

它因天空如此之美而欢畅。

闪烁着静静的入夜前的光,

这光是我快乐的源泉。

此刻世界上阒无一人,

只有上帝、天空和我。

1898

《爱》

我的灵魂没给痛苦留位置:

爱情就是我的灵魂。

灵魂打碎了它所有的愿望,

为了让它们死而复生。

太初有言[1]。等待圣言吧。

它就会豁然敞开自身。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2],

你们和他——不可离分。

最后的光明根据同一个标志

均衡地播撒给所有人。

全都去吧,哭着的和笑着的,

全都去吧——向他靠近。

我们在尘世的解放中走向他,

必将有奇迹发生。

世间万物彼此联系在一起——

还有大地和天空。

1900

《血》

我召唤爱情,

我向爱情敞开我的心。

殷红的、殷红的血,

安静的、安静的心。

请教会我的手,

让信仰充盈我的心。

殷红的、殷红的血,

安静的、安静的心。

不要向神秘挑战。

此刻正处于秘密中——我的心。

殷红的、殷红的血,

安静的、安静的心。

我们道路一致,爱情!

请把我们融入一颗心。

殷红的、殷红的血,

先知的、先觉的心。

1901

《跟大家一样》

我无所求,一无所求,

我依照原样接受一切。

我什么都不想改变。

我呼吸,我活着,我缄默。

凡要发生的——我接受,

我接受疾病和死亡。

凡要发生的——必会发生!

我不想破坏,不想开创。

这一切会走向何处——上帝知道!

但一切是怎样还会怎样。

大地和天空坚不可摧。

还有生与死——亘古如常。

1901

《为另一个祈祷》

我的主啊。我的父。

我的开端。我的结束。

你中的子,子中的你,

我以圣子的名字请求你

并在你面前点燃

我的蜡烛。

我的主啊。我的父。凡我所愿者

请你拯救和庇护。

我的精神因你而复活。

我不为人人求祈,啊上帝,

我只为那一个

在我面前毁灭的人,

我更看重他的得救。

我只为他恳求你。

主啊,接受我的愿望吧!

啊,点燃我吧,一如我点燃蜡烛,

但愿你能把解脱,

把你的爱,把你的拯救

赐予我所愿的那一个。

1901

《恐惧与死亡》

对于自己,我无所畏惧,

无论遗忘,无论激情。

我不畏惧凄惨,不畏惧睡梦——

因为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

对于别人,我无所畏惧,

我并不祈求他们的奖赏;

因为在人世我爱的不是自己……

我对世人不存任何奢望。

我永不会为我的真理而惧怕,

因为我对意愿信之弥笃。

我也不怕罪孽,无论欺凌,无论劳苦……

对于罪孽——自有宽恕。

只有一事,我永远无力面对——

恐惧,在最后离别的时候。

我害怕翅膀冷冰冰的扇动之声……

这样的折磨我无法承受。

我的主啊我的上帝!怜悯我、抚慰我吧,

我们是那么脆弱,裸体赤身!

请赐我力量,以面对死,赐我纯真,以面对你,

赐我勇气,以面对生……

1901

《女裁缝》

已经三天我不跟任何人交谈……

而思绪——凶狠又贪婪。

背疼腰酸;无论我朝哪儿看——

到处都是浅蓝色的斑点。

教堂的钟声鸣响,止息;

我始终一人独守空房,

火红色的丝绸弓着腰

在笨拙的针下吱吱作响。

任何现象都会打上印记。

一个同另一个似乎连在一起。

接受了一个——还会努力猜测

后面的一个——那藏而不露的东西。

这丝绸我觉得像一团火,

你看,又不是火,而是血,

而血只不过是一个记号,代表

我们贫乏的语言所称作的爱,

爱——只是些声音……但以下的

在这夜晚时刻——我不想多讲。

不,不是火,不是血……只是锦缎

在胆怯的针下吱吱作响。

1901

《干!》

欢迎你光临,我的失败,

我爱你,如同爱胜利一般;

我傲气的杯底蕴含着谦恭,

快乐和苦痛——始终血肉相连。

晴朗的夜晚,在安睡的水面——

有一片云雾仍在盘桓;

最后的残酷含有无限的柔情,

神的真理中也藏着神的欺骗。

我喜欢我这无限的绝望,

我们的欢乐只剩下最后一点。

我只知道有一事千真万确:

无论怎样的杯盏都应——干!

1901

《蜘蛛》

我的世界就是这间僧室。

僧室低矮而又局促。

而在四角——四只蜘蛛

在不知疲倦地忙碌。

它们敏捷、肥硕、肮脏,

悄悄编织着它们的网……

它们一刻不停的劳作

既单调乏味,又令人恐慌。

它们将四块蛛网连成一片,

一张更大的网就这样织成。

我看得分明——它们的脊背

正在恶臭的暗尘中移动。

我的目光在蛛网下逡巡。

这网一旦粘上,休想挣脱。

四只肥胖的蜘蛛煞是欢喜,

那是野兽才有的洋洋自得。

1903

《周围的一切》

可怕的,粗野的,黏着的,龌龊的,

生硬而又迟钝的,始终丑陋的,

令人作呕的,卑鄙且不诚实的,

滑头的,可耻的,下贱的,拥挤的,

表面心满意足的,暗里放荡不羁的,

平庸而又可笑的,胆小而又可恶的,

像泥泞、沼泽和泥潭一样寂寥的,

既配不上生也配不上死的,

奴性的,无赖的,流脓的,阴险的,

间或灰暗的,沉湎于灰暗的,

一蹶不振的,抱残守缺的,

愚蠢的,干枯的,昏睡的,恶毒的,

僵尸般冰冷的,渺小得可悲的,

并非转义的,虚伪的,虚伪的!

可无须抱怨,哭泣里没欢乐可言。

我们知道,我们知道:物极必反。

1904

《紊乱的心律》

假如心跳骤然间停止……

灵魂深处充满平静和欢愉……

仿佛心儿同某个人相约……

而生命将自己的面孔遮蔽……

而突然——

没有完结,新的循环,

心脏重新叩开阀门,

脉搏消失——再次出现,

它急剧地跳动、跳动,

而灵魂又在隐隐作痛。

数字、期限和时间的法则

重新凌驾于灵魂之上,

血液在奔流,发出漆黑声响,

没有黑夜,没有白昼,

低吟,敲击,加速,振荡,

而突然——

心跳又一次停止……

我看见了你的眼睛啊,无限女神,

灵魂在你的视线下消融……

啊,你别走,我唯一的,忠诚的,

全身萦绕着渐逝的欢愉的

无所不知的女神。

1905

《假如》

假如你不爱雪,

假如雪中没有火,——

你就不会爱我,

假如你不爱雪。

假如你不是我,——

我们就见不到他,

他就不会让我们结合,

假如你不是我。

假如我不是你,——

我会化为蒸汽不留痕迹,

犹如喧吼不已的海水,

假如我不是你。

假如我们不在他里,

旋为二者的合一,

系于同一锁链,环环相扣,

假如我们不在他里,——

就是说还早,上苍未允,

就是说,我们命中注定

没有资格沐浴他的光芒,

在尘世,在他身上重生……

1905

《溢水口》

给勃洛克

我心忧郁、阴沉,

戴着词语的枷锁。

我是一汪黑水,结着霜雪,

在封冻的两岸之间。

你不要到我的近前,

怀着人类可怜的温存,

灵魂以挡不住的先知先觉

幻想着雪野里的火。

假如在迷惘而多刺的心中

你看不见自我,——

那说明它沸腾的冰冷对你

已经一无所求。

1905

《不爱》

如夹着雨的风,你敲打窗棂,

如黑色的风,你唱:你是我的!

我是古老的混沌,我是你的故交,

你唯一的朋友,——打开吧,打开!

我抵住窗棂,不敢打开,

我抵住窗棂,掩饰着恐惧。

我保卫、守护、爱抚、怜惜

我最后的光——我的爱情。

混沌在笑,无眼的风在呼喊:

你会戴着镣铐死去,挣脱吧,挣脱!

你了解幸福,你形单影只,

幸福在自由之中——也在恨里。

我全身发冷,我虔心祈祷,

我勉为其难地为爱祈祷……

双手发软,我结束战斗,

双手发软……我推开窗户。

1907

《石头》

身体的石头压抑着精神,

飒飒作响的洁白翅膀,

致力于创造的轻盈思想……

身体的石头压抑着精神。

身体的石头窒息着肉身,

与一个秘密相纠缠的童趣,

一种迅疾而又开放的柔情……

身体的石头窒息着肉身。

石头与石头之间无路可走。

我们被埋葬于同一片土地,

又被自身中的自我两相分离……

我们彼此之间无路可走。

1907

《突如其来》

另外的道路难行……

生活的打击凶狠……

人群中这是何人

抛出这么残忍的眼神。

你是谁,疲惫、凶恶、

忧伤的旅行人?

你是我未来的朋友,

还是我远方的敌人?

我们被锁进同一个

痛苦、悲伤和烦恼的圆圈……

我相信,无论如何你都是朋友,

哪怕我并不知道——你是谁……

1908

《就是这样》

如果光明熄灭——我会两眼发黑。

如果人成了野兽——我会恨他。

如果人比野兽还坏——我会杀了他。

如果我的俄罗斯完了——我会一死了之。

1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