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顿时勃然大怒,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让她失去了理智。竟然有人敢如此对她,她心想,把自己像只鸟儿一样捆起来,提到船埠上。击倒她的那人将她重重地扔到小舟的舱板上,扳动双桨,朝大船划去。他大啸一声,发出像海鸥那样的尖叫声,接着用她听不懂的方言冲大船上的伙伴大声说了些什么。她只听见他们都放声大笑,而持琴的那个家伙甚至弹起了一支轻快的吉格舞曲,似乎是在嘲笑她。
她从蒙在头上差点让她窒息的衣服中挣脱出来,抬头怒视那个袭击者。他用法语对她说话,还咧嘴一笑。眼里闪耀着欢快的神情,仿佛抓她就是一场游戏,是在夏日午后开的一场有趣的玩笑。她下定决心要维护体面,于是满脸威严双眉微蹙,对他怒目而视。这时他却一本正经起来,假装害怕,连身体也簌簌发抖。
她暗自思量,要是自己高声呼救会怎么样呢?会有人听见吗?还是根本就无济于事?但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那样做,自己是何等身份,岂能失声尖叫?像她这样的贵妇人只能耐心等待,慢慢酝酿脱身之计。她会游泳,或许等到天黑,自己就能从船上逃脱,躬身从舷侧溜走。自己先前真傻,她想,明知这船就是那个法国人的,竟还磨磨蹭蹭待着不走。说到底,自己被抓也是活该。当时悄悄地退回树林,回到纳伍闰,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现在却陷入如此荒唐可笑的境地,真是可气可恨!这时他们正经过船尾,在高高的艉楼甲板和卷起的船窗下,赫然可见金色的花体船名:La Mouette。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记不得了,她的法文知识仿佛一下子变得模糊起来。现在弹琴的那人指着船舷外面的梯子,甲板上的人都围拢过来,嘻嘻哈哈地放肆地看着她上船。那该死的眼神。她决心不让他们取笑,于是稳稳地登上梯子,摇头拒绝他们的搀扶,纵身跃到了甲板上。
他们开始围着她说话,还是用她听不懂的那种方言。不过她猜这准是布列塔尼的方言,戈多尔芬不是说过这船溜回对面海岸什么的吗?他们脸上都乐开了花,不停地冲着她大笑,那神情放肆愚蠢,让她气愤不已,这和自己想要表现的巾帼英雄那种尊严的形象相差太远了。她两手抱在胸前,收回目光,一言不发,不去理睬他们。过了一会儿,最先抓她的那人又过来了,估计是去通知了他们的首领,也就是这艘奇葩航行器的船长,还示意她跟着他走。
这儿发生的一切完全出乎她的意料。这些男人举止就像孩子一样,被她的美貌迷住了,又是笑啊,又是吹口哨,而她以前总以为海盗都是亡命之徒,耳朵上穿着耳环,嘴里叼着尖刀。
船上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她原以为船上污秽不堪、散发恶臭,甚至血迹斑斑。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油漆新鲜光亮,甲板就像军舰一样洗刷过了。从船的头部,估计是水手们的住处,飘来了一阵催人食欲的菜汤香味。来人引着她先是穿过一道转门,又下了几级台阶,然后他在另一道门上敲了几下,里面传来一个沉静的声音,让他进去。朵娜站在门口,眼睛微微觑了一下,阳光恰好穿过船尾的窗口,在浅色的木镶板上映出道道波纹的图案。
她再次发现自己想错了,感觉有点狼狈,因为船舱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黑黢黢的巢穴,里面的空酒瓶和短弯刀满地乱滚。这里的确算得上是真正的房间,就像居家住宅里的屋子一样,有几把椅子,一张擦得锃亮的桌子,舱壁上还挂着几张小幅禽鸟绘画。舱内安静悠闲又不失简朴严肃,主人应当过着富足有余的生活。带她过来的那人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坐在锃亮的桌子旁边的这人继续在纸上写着什么,对她的到来不加理会。她偷偷地观察此人,突然又深感羞愧,不禁厌恨起自己来:她可是朵娜啊,什么时候害羞过害怕过什么事,或在乎过什么人?她不知道对方还要自己这样站多久,这么待客显然有失风度,但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先开口说话。她突然想起了戈多尔芬,那个两眼突出、鼻根长疣的家伙,还有他所说的对女眷的担忧。要是他得知自己现在竟然和这个可怕的法国人独处一室,不知道会说什么呢?
这个法国人还是继续只管写自己的,朵娜只得一直站在门边。这时她意识到他和其他男人不一样的地方。他像过去的男人一样,留着自己的头发,没有跟随潮流,戴那种可笑卷曲的假发。她立刻就看出,这样子蓄发最适合他,戴任何假发都不符合他的风格。
他看起来多么孤傲,拒人于千里之外,专心致志地伏案工作,就像一心复习准备迎考的大学生。当她被带过来时,他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他到底在写什么呢,这么重要?她壮着胆子,移步靠近桌子,好看个究竟。这下她明白了,对方根本不是在写,而是在画,在心无旁骛地精心描画一只独立泥塘的苍鹭,就像十分钟前她看到的那只苍鹭一样。
这可把她弄糊涂了,不知说什么才好,脑子里也变成一团糨糊,因为海盗不是这样的,至少她想象中的海盗不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是一个淫荡的恶棍,满嘴污言秽语,浑身龌龊不堪,双手沾满油腻,而是这么端坐在整洁的桌子边上,对自己不屑一顾?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说话了,略带口音,说话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抬头看她,而是继续画着苍鹭。
“你似乎是在窥探我的船。”他说。
她立刻怒上心来。她在窥探!天哪,亏他想得出这样的罪名!“颠倒黑白,”她冷冷地、用经常对下人说话时的那种像男孩一样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反驳道,“恰恰相反,是你的人擅闯了我的领地。”
他听到这话,立刻抬头一看,随即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比她料想的还要高出一大截,幽深的双眸中露出一道恍然大悟的眼神,倏然闪现,如突然蹿起的火苗,接着脸上慢慢露出微笑,仿佛知晓了什么秘密似的。
“失敬,失敬,”他说,“庄园的女主人会大驾光临,真是出乎意料。”
他伸手拉过一把椅子,她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他继续端详着她,眸子中隐藏着似见故人般暗自得意的神情。他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跷着二郎腿,嘴里咬着羽毛笔的笔端。
“抓我来此地,是你的授意吧?”她问道。总得说些什么吧,他却只顾这么奇怪地上下打量自己。
“我吩咐手下的人把任何闯入河湾的人都抓起来。”他说,“通常不会有人闯入此地。你比本地居民胆子大了许多。哈哈,不过胆大就得付出代价。你没伤着哪里吧,有没有碰伤?”
“没有。”她答复得很简短。
“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我不习惯被人这么对待。”她说着,又生起气来,觉得对方是在把自己当猴耍。
“不习惯,当然不习惯。”他平静地答道,“可这无伤大雅。”
老天在上,怎么可以如此傲慢,怎么可以如此放肆!真是该死!可她表现的愤怒只是把他给逗乐了,他依旧摇晃着椅子,含笑咬着羽毛笔杆。“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她问。“啊,这倒是把我难住了。”他说着,放下了笔,“我得查一下我们的规章制度。”他拉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本册子,慢慢地逐页翻看,显得极为郑重。
“囚徒……抓捕方式……讯问……羁押……处置办法……”他大声朗读,“嗯,没错,全在这儿了。遗憾的是,这些条款只限于男性囚徒的抓捕与处置。显然我没有考虑如何对待女性囚徒。这实在是我的一大疏漏。”
她又想起了戈多尔芬,想起了他的担忧,想起了他说的“因为这家伙是法国人……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回想到这儿,她尽管还在生气,脸上却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他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这就好多了。”他说,“生气不适合你,知道吗?现在你就更像你自己了。”
“你对我了解多少?”她问。
他又笑了,将椅子往前靠过来。
“圣科伦夫人,”他说,“宫廷里人见人爱的尤物。喜欢与丈夫的朋友在伦敦酒馆共饮的朵娜夫人。要知道,你可是个大明星啊。”
她被臊得两颊绯红,他说的这些讥诮话,以及不动声色的不屑神情刺痛了她。
“那都过去了,”她说,“彻底结束了。”
“你的意思其实是,暂时结束了。”
“不,永远结束了。”
他开始自顾自地吹起口哨,伸手取过画作,继续描绘,涂抹背景。
“你在纳伍闰住一段时间后就会厌烦这里,”他说,“伦敦声色犬马的生活会重新吸引你。你会把现在的心情看作是心血来潮。”
“不会的。”她说。
对此他没有应声,仍在纸上画着。
她望着他,心里充满了好奇。他画得相当好。她开始忘了自己还是一个阶下囚,两人之间应当怀有敌意。
“那只苍鹭先前就站在泥滩上,在河湾的尽头。”她说,“我看见的,就在刚才,我来这艘船之前。”
“对啦,”他回答说,“退潮的时候,它总在那儿。那是它的觅食之地。它的窝在别处,在海峡上边,靠近格威克。你还看到什么?”
“一只蛎鹬,还有另外一只鸟儿,我猜是麻鹬。”
“嗯,没错,”他说,“它们也喜欢待在那儿。我以为锤击声已经把它们吓跑了。”
“对,它们是被吓跑了。”她说。
他仍一边信口吹着口哨,一边画画。她望着他,心想,这一切是多么自然,多么轻松惬意啊,她就这样跟一个法国人在船上共处一室,坐在船舱里。此时的阳光透过船窗照射进来,退潮的海水则涌向船尾,漾出片片浪花。这景象太有趣了,像梦境一样,出于冥冥中早已预知的某种宿命安排,就如同上演戏剧中的一幕,自己必须扮演一个角色,而现在序幕已打开,有人在耳边轻声说道“好了,该你上场了”。
“这会儿夜鹰也出来了。在黄昏时分,”他说,“它们蹲伏在河湾更下面的山腰上。不过它们太有警觉性了,几乎让人难以靠近。”
“对。”她说。
“知道吗,这条河湾就是我的避风港。”他说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我在这儿无所事事。等我闲得差不多腻了,就调整心境,重新起航,离开此地。”
“并对我的同胞犯下打家劫舍的罪行?”她问。
“并对你的同胞犯下打家劫舍的罪行?”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此时他已经把画画完,将其放到一边,站起身来,双手高举过头,舒活了一下筋骨。
“总有一天他们会抓住你的。”她警告说。
“总有一天……也许吧。”他说着,走到船尾的窗前,背对着她,看着外面。
“过来看。”他说。她从椅子上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两人都低头望向水面,只见一大群海鸥聚集在那儿,在争食面包碎屑。
“它们总是成群结队地过来,”他告诉她,“我们一回来,它们好像就有感应,就会从岬角那边飞来。我手下的人会给这些鸟儿喂食,我不能拦着他们。我自己也会这样做。我老是朝它们扔面包屑,就是从这儿的窗子扔下去的。”说着,他大声笑了,伸手拿过一片面包,冲着鸥群扔了下去。海鸥飞身扑食,不停地尖叫,互相争夺。
“可能它们是把我这艘船当成自己的同伴了,”他说,“我真不该把这艘船命名为La Mouette。”
“La Mouette……海鸥……对了,难怪,”她说,“我差点忘了它的意思。”两人继续倚窗而望,看着鸥群。
“这太荒唐了,”朵娜心想,“我这是怎么了,这可不是我的本意,完全违背我的初衷。这会儿我应当被五花大绑,扔进船上关押犯人的黑暗旮旯,塞着嘴,浑身伤痕累累。可现在我们在这里朝海鸥扔面包,我竟然忘了要继续生气。”
“你为什么要当海盗?”她最后打破沉默,这样问他。
“为什么你要骑烈马?”他反问她。
“因为有危险,因为马跑得快,因为我随时可能会摔下来。”她回答道。
“那也是我成为海盗的原因。”他说。
“没错,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其实事情很简单。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私。我对社会没有怨恨,对同胞也没有憎恶。只不过是做海盗要面对的那些困难吸引了我,它们适合我个人的思维方式。告诉你,当海盗可不仅仅意味着暴力和流血。整个行动要策划多日,上岸后的每个细节都要周密考虑,安排好对策。我不喜欢混乱无序,不喜欢任何鲁莽冲动的劫掠行为。整个行动挺像解开一道几何难题,能训练大脑的思维能力。再则,我还能从中找到乐趣,证明自己胜人一筹,这让我感觉兴奋刺激。所以,当海盗让我心满意足,让我乐在其中。”
“是啊,”她说,“是啊,这我理解。”
“其实你很困惑,不是吗?”他说着,低头冲她朗声笑道,“你以为会看到我酩酊大醉躺在地板上,身边血迹累累,匕首、酒瓶扔得满地都是,周围还有一堆尖叫的女人。”
她朝他莞尔一笑,没有说话。
有人敲门,法国人说了声“进来”,他的一个手下捧着托盘走了进来,里面装着一大盆汤,浓香四溢,热气腾腾。来人开始布置餐桌,把一块白色的桌布铺在桌子的另一端,从舱壁的储物柜里取出一瓶酒来。朵娜眼看着他忙活着这一切。桌上的那盆菜汤香浓诱人,让她也觉得有些饿了。那酒装在一支细长的瓶子里,看上去相当不错。来人退了出去,她抬起头来,发现此船的主人正望着自己,眼里含着笑意。
“你来点好吗?”他问。
她点点头,再次觉得不知所措:他怎么就能读懂自己的心思呢?他从壁橱里另取了盘子、汤匙和酒杯,将两张椅子挪到桌旁。她发现这儿居然还有新鲜的面包,是刚出炉的法国面包,表皮烤得又黄又焦,还配有颜色较深的小片黄油。
两人开始享用晚餐,一时相对无言,都默默地吃着。随后他开始斟酒。那酒清凉,味道不是太甜。整个就餐期间,她脑子里一直在想,这一切简直恍然如梦,似曾相识,应当是一场旧梦,让人感觉平静而又熟悉。
“这一切以前发生过,”她心想,“不会是第一次。”可这仍然未免荒唐。这当然是第一次,她和他显然素昧平生。她想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孩子们野炊应当回来了,该到蒲露让他们上床睡觉的时间了。他们会先跑来敲她卧室的门,里面却没有人应声。“没关系,”她想,“我才不在乎呢。”她继续饮酒,欣赏舱壁上的禽鸟画样,还趁他转头的时候,不时地偷瞄他一眼。
后来,他伸手拿起架子上的一个烟叶罐,将里面的烟叶摇出来倒在手里。这些烟叶切得整整齐齐,呈深褐色。她顿时醒悟过来,脑袋里一下子真相大白。她想起在自己卧室里看见的那个烟叶罐和那本法文诗集,诗集的扉页上还画着一只海鸥。她想起威廉跑向树林的情景。威廉,他原来的主人,他那四处漂泊的旧主人,其生活就是在不断地逃避。想到这里,她一下子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睁大双眼,直瞪着他。
“天哪!”她惊叫起来。
他抬头一看,问道:“你怎么啦?”
“是你,”她说,“是你把烟叶罐留在我的卧室里,还有龙萨诗集。曾经睡在我床上的那个人就是你。”
他笑了,望着她,被她说的话给逗乐了。她那么大惊小怪,那么困惑气恼,也让他觉得好笑。
“是我放的吗?”他说,“我都忘了。威廉居然没注意到,他真是太疏忽大意了。”
“威廉是为了你才留在纳伍闰的。”她说,“也是为了你,他才把其他仆人辞退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们待在伦敦,你却一直住在纳伍闰。”
“不对,”他回答说,“我不是一直住在那里。只有在符合我计划安排的时候才偶尔小住。冬天,你知道,河湾这儿很潮湿。在你的卧室舒舒服服地睡一觉不失为一种权宜之计,是一种令人颇为享受的变通方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觉得你不会对此介意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仍看着她,眼里一直闪耀着自鸣得意的神情。
“要知道,我征求过你的画像的意见。”他说,“我多次跟她交谈。夫人,我说,态度极为恭敬,如蒙不弃,一个疲惫的法国人准备借榻一眠,万望恩准。我觉得你似乎仪态万方地躬身应允,有时还面带微笑呢。”
“你无礼至极,”她说,“行为放肆。”
“对此我有自知之明。”他说。
“你这是以身试险。”
“此乃乐趣所在。”
“要是我早知道……”
“则当如何?”
“我会立刻赶回纳伍闰庄园。”
“然后呢?”
“我会加固门户,辞退威廉,在庄园里加强岗哨。”
“就这些?”
“就这些。”
“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当我躺在床上,看着墙上你的画像时,你并没有这么做。”
“那我怎么做的?”
“和你刚才说的完全不同。”
“我做了些什么?”
“那可多了。”
“哪些事情?”
“你上船入伙,此乃其一。此外,你还在海盗名册上签了名。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敢这么做的女人。”
说着,他从桌旁起身,走到一个抽屉前,取出一本小册子。他翻开册子,她看见上面写着船名“海鸥号”,后面跟着一长串名字。埃德蒙·瓦克奎利埃……朱尔斯·托马斯……皮埃尔·布兰克……卢克·杜蒙……他伸手拿起笔,蘸了蘸墨水,然后递给她。
“嗯……”他说,“考虑得怎么样?”
她接过笔,在手里掂了掂,似乎在权衡利弊。不知是因为想到了在伦敦玩着牌、打着哈欠的哈利,还是想到了眼珠突出的戈多尔芬,要不就是自己刚喝了热汤,饮了美酒,身子暖洋洋脑子晕乎乎的,因此觉得无忧无虑,一切都无所谓,就像阳光下的一只蝴蝶;也可能是因为他就站在身边。她仰头看着他,突然扑哧一笑,就在那一页的当中,在其他名字下,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朵娜·圣科伦。
“现在你必须回去了,你的孩子们会奇怪你怎么了。”他说。
“是的。”她说。
他领着她出了船舱,来到甲板。他倚在舷栏上,大声吩咐下面船板上的那些人。
“你得先做个自我介绍。”他告诉她,然后用她听不懂的布列塔尼方言喊出一道命令,手下的人立刻列队站立,同时好奇地打量着她。
“我要告诉他们,从此之后,你在这个河湾的往来不受限制。”他说,“你可以来去自由了。这个河湾是属于你的。这艘船也是属于你的。你成了我们中的一员。”他冲他们简短地吩咐了几句,随后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走上前来,向她鞠躬吻手,她也笑吟吟地不住称谢。气氛变得有点疯狂,一切显得不太真实,恍如做了一场白日梦。大船下面,一叶小舟停在水里,等着接她离去。她攀上舷墙,纵身一跃,踩到了旁边的梯子上面。法国人没有搀扶她。他倚在舷墙上望着她。
“那纳伍闰该怎么办呢?”他问,“要不要关门闭户,加强警戒?要不要把威廉辞退了?”
“不会的。”她说。
“那我理当回访,”他说,“礼尚往来嘛。”
“那当然。”
“何时为好?我想应当是在下午,三四点的光景,你可以请我吃茶点?”
她看着他轻声笑了,摇了摇头。
“不,”她回答说,“那是应付戈多尔芬爵爷和那班绅士的。海盗岂会在下午拜访女士。他们总是趁着夜色偷偷而来,轻叩窗扉。庄园的女主人则提心吊胆的,招待他享用烛光晚餐。”
“恭敬不如从命,”他说,“那就明天晚上十点。”
“一言为定。”她说。
“再见。”
“再见。”
她坐着小舟朝岸边驶去,他仍站在舷墙边看着她。夕阳西下,隐没树梢。暮色四起,笼罩河湾。泥滩上潮水已退,水面一片平静。河道弯处,不知何处传来麻鹬的一声啼鸣,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停泊在河湾的那艘帆船,油彩鲜亮,桅杆微斜,虚无缥缈,犹如幻境。她转过身来,快步穿过树林往家疾行,一路上心怀忐忑,暗自微笑,就像个心中藏着秘密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