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再见母亲
没完成的事情终归是要做完的。
林狄雅回到家中，一头扎进了主卧室，打开了所有抽屉，翻遍了所有衣柜，却一无所获。她锁着眉头环顾四周，寻思着户口薄可能放在了哪里。可惜她不是小偷，否则用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找到户口簿。有没有可能在客厅里？虽然她觉得希望渺茫，但还是挨个查看了客厅里的抽屉，结果可想而知。
该怎么办？没有户口簿就开不了证明，开不了证明那个人就得躺在太平间里。一两天或许还可以，时间久了医院应该不会同意吧。林狄雅不知道医院的规定，胡乱猜测着。她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又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客厅里逛来逛去，忽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卧室。不会吧，类似于久病乱投医的想法浮上心头，她匆匆忙忙地走进了属于自己的小屋。
没有惊喜，没有意外，仍然一无所获。她累了，仰面躺在床上，周围是那些没有收拾起来的衣服。疲倦让她闭上了眼睛，却打开了一扇希望的门。她腾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犹如一阵风似的吹向了主卧室。
乳胶床垫对于柔弱的林狄雅来说太重了，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床垫推下床去。然而光秃秃的木板仿佛一张没有五官的大脸，无声地嘲笑着她。这次她彻底放弃了，就像一只漏完气的气球。她将失望的目光从床上移开，抿了抿嘴，绕到另一边去，打算把床垫推回到原来的位置。她先把垫子的尾端推到床上，使出吃奶的劲儿把垫子头部挪到床上，然后双手猛推床垫的中部。床垫终于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她已累得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了。
林狄雅的眼睛陡然挣得老大，甚至忘了呼吸。咳咳咳——，她激动而忐忑地捡起了地上的户口簿，小心翼翼地将其翻开。
林向阳，汉……林狄雅的视线滑过一栏又一栏，最后停留在婚姻状况那一栏上。未婚！普通而不平常的两个字是那么触目惊心，仿佛一把尖刀插进了她的心脏。怎么可能？她慌忙跑到客厅，手忙脚乱地拿出文件袋里的那本户口簿，双手抖个不停。母亲的那一页已经不在了，只剩下她的一页了，她茫然无措，既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林狄雅捏着户口簿站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才缓缓朝屋里走去。没完成的事情终归是要做完的。
疑惑驱走了忐忑，林狄雅机械地回答着警官的问题。后者将其心不在焉的神态理解为了哀痛，核实过材料后给了林狄雅一张《居民死亡殡葬证》，把户口簿留下了。林狄雅没有多问，神情恍惚地离开了派出所，直奔医院。
林狄雅将殡葬证递给负责太平间的医生，医生简单查看了一下，还给了她。
“姑娘，你家里没有其他亲属了吗？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医生，我没有其他亲人了。您能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吗？”林狄雅压住内心的无助和凄凉，勉强镇静的问道。
医生沉默了一秒，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殡仪馆的联系方式，你给他们打个电话，他们会帮你的。”
低沉的腔调差点儿冲开林狄雅辛苦构筑的堤坝，她赶紧双手接过名片，朝医生鞠了一躬，“谢谢您，医生。”
说完，她走到一边去打电话了。
“可怜的孩子……”医生望着林狄雅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
专业人士做专业事儿，只要你出得起钱，你在一旁看着就可以了。接运林向阳的尸体、为他化妆入殓、火化等全都交给了殡仪馆。由于没有亲朋，火化完了之后，林狄雅将林向阳的骨灰与母亲的安葬在了一起。
其实她曾考虑过要不要将他们的骨灰葬在一起，未婚那两个字犹如一根利刺扎在她的心里，让她感到极不舒服。但一想到他们毕竟生活了这么多年，那两个字就没那么重要了，虽然仍感到别扭和困惑。
办完所有这些事情后已是第二天的下午。林狄雅拖着疲累的身体回到家中，仿佛一棵被砍断的树苗，软软地歪倒在沙发上。她想不起自己上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了，因为一点儿都不饿，除了有些口渴，却给自己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下一个要死的人该不会是我吧？有点儿戏谑的想法出现在脑海了，对此她有些纳闷。这种时候我竟然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傻瓜，你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吗？”
“谁？”林狄雅用撑直身子，四处张望。
“说你傻瓜真是抬举你了，明明是个笨蛋。才两天的时间就把我忘了？”
林狄雅咽了咽唾沫，声音不禁颤抖起来，“是你？”
“别用这种很意外的腔调跟我说话，难道你不欢迎我吗？”未等林狄雅回答，声音继续说道：“这个问题真是多余，谁会不欢迎我呢？哈哈……”
“什么，你竟然暗地里说我自恋？哼！”神秘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压制心中的——如果有的话——怒火。“自恋总好过自卑，你说是不是？咯咯咯……”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林狄雅向后挪了挪，几乎要坐到沙发的靠背上了。
“这算什么？我还知道你的所有记忆，或者说你知道的事情我全知道，不知道的我也知道。厉不厉害？”
林狄雅的脸红了，有几个少女的心中没藏着一点儿小秘密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觉得那个送快递的长得有点儿帅吗？不服气？就他那样的，在我眼里太稀松平常了。以后有机会带你去见识见识真正的帅哥。”
林狄雅的眼神黯淡下来，丑和美在一起不是更丑了吗？
“像你这样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不是更在乎内在美的吗？你却因为外貌丑陋而心生沮丧，看起来并不符合老师们给你的赞语啊。”
“你能不能停止偷窥我的想法？你不觉得这样做很……很没……”
“没礼貌？哈哈，你可不是第一个这么说我的人。总算还有些胆量，虽然小了点儿。好了，早在前天晚上我就知道了你心中所有的想法和秘密，再聊下去也没什么好玩的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挺惊讶的，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我只想让……请求你尽快离开我。”
“有多远走多远？别忘了我能知晓你的想法哦，哈哈……”肆无忌惮的笑声慢慢地弱了下去，最后竟然有了一丝无奈和怅然。“你以为我想待在你身体中，哪里也不能去？这次简直被坑惨了，看我回去后不找他们算账的！”
神秘声音抑扬顿挫的音调让林狄雅想起了过山车，一会儿冲上去，一会儿落下来。
“你是不是没办法回去了？”
“什么？你竟然敢质疑天地间最伟大的女神？有种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看我不把你扔进塔耳塔洛斯，永世不得出来。”
“塔耳塔洛斯？难道古希腊神话是真的？真的存在冥界？”
“瞧瞧你大惊小怪的样子，本女神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现代人。自以为掌握了大自然的奥秘，胆大妄为地大肆散播没有神灵的论调，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当众神再度降临时，一定要让你们这些所谓的无神论者尝尽渎神的苦头，全都扔进无底深渊！哼……”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可以吗？”
一股不知源自何处的勇气让林狄雅打断了愤世嫉俗、滔滔不绝的声音。对这个情况，声音的主人显然也很意外，明显地愣了一下。
“什么问题？”
“你可以复活我的妈妈吗？她都没有见我一面就去世了，我不想让她死。你能帮帮我吗？”
林狄雅的声音颤抖起来，或许因为对母亲的思念，或许因为害怕被拒绝。
“我可以把一个人扔进冥界，却不能把人从冥界放出来。这么做是违反协定的，会引发诸神的战争。”
虽然早有准备，林狄雅还是痛苦不堪。她从沙发靠背上滑下来，沉默不语。
“等我把话说完再哭丧着脸也来得及。哼，你的反应让我很没面子。我不能复活林静芬，但我可以把她的灵魂带出来，让你们母女见上一面。”
林狄雅犹如一根被压弯的弹簧，腾地一下坐直了身子。
“真的？我真的可以再见到妈妈了？”
“你们凡人都是这么不虔诚的吗？我可是女神，你竟然敢怀疑我说的话。还想不想见妈妈了？”
林狄雅对着看不见的影子使劲地点着头，全然不顾由此引起的伤口的疼痛。客厅的气温仿佛一下降到了绝对零度，林狄雅的身体僵住了，眼睛几乎挤出了眼眶，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前方。一团虚无的气雾逐渐地凝实起来，幻化成朦朦胧胧的人形。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脑袋、躯干、四肢已然成形，五官隐约可见。
“妈妈？”林狄雅的身体绷得紧紧地，再多用一分力气大概就会从中间折断。
人影——或者说林狄雅的妈妈林静芬——嘴上挂着慈爱的微笑，一双朦胧的眼睛竟充满了爱意，活灵活现地望着林狄雅。林狄雅再也抑制不住汹涌澎湃的感情，站起来就要扑向母亲的怀抱。
“站住，你要是扑过去，她就会消散于无形。我劝你还是控制一下情绪，乖乖地坐在这里跟她聊几句。”
林狄雅硬生生停住了脚步，却也没坐下。
“妈妈，你还好吗？”
“笨蛋，人都死了还会好吗？”神秘人小声咕哝着，全部精力集中在母亲身上的林狄雅没有听到。
“我十分想你，不想你离开我。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我好孤单。妈妈，我想你陪在我身边，不想让你死……”
说到最后，林狄雅已经泣不成声地哭起来，满腔地哀恸堵住了她的喉咙，连一句完整的话她都说不出来了。
“小雅，我的女儿，别哭了。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灵魂不会安宁的。不安宁的灵魂在冥界会招来许多麻烦的，你不想妈妈有麻烦吧？对了，这才是我的好孩子。”
林狄雅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剧烈地抖动着，哭声卡在了嘴中，不得而出。
“小雅，你不要害怕，不要畏缩，我会一直守护在你身边，看着你长大，谈恋爱，结婚，生子……那个时候，你就永远不会感到孤单了。记住，如果你不开心，妈妈的灵魂就不会安宁，而不安宁的灵魂在冥界会招来许多麻烦的。所以为了我，你也要高兴，可以吗？”
林狄雅拼命地点着头，滚烫的泪水被抛到了空中，下起了名副其实的泪雨。人影笑得更灿烂了，接着化成气雾不见了踪影。林狄雅跌坐在地上，肩膀无声地起伏着。
“这些无神论者真得太好骗了……”
声若蚊蝇的低语随着缥缈的人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