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风拂槛
往事耐人回味。
我知道,在回味的过程中,我太过于沉浸在倾诉我自己的情绪当中。我对周围景象的描画,对具体事件的叙述,都显得过于单薄和模糊。我仅着重于将那些曾经撼动我心的感受,一遍一遍地反复描摹,以投喂我自己的心——我知道,从这个角度来说,我的这篇文字是颇为自私的。
我也有些担心,这样大段大段地记录一个小女生的呓语,对读者你来说,应该会觉得读得有点闷了吧!那么好吧,我就遵照你的想法,尽我之力来描述一下那个冬春之交的自然景观和主要事件。
太阳东升西落,季节冬去春来。转眼之间,数九寒冬已被阳春三月取代。乾清宫中,宫人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装。御花园内,姹紫嫣红,花香四溢,中有三五丽人,踏青而行。
抱歉。无论紫禁城里的每一个日出日落是如何动人心魄地美丽,在我的记忆中,关于自然景观,也只能这样三言两语地概述了。
我常常感概时间过得太快。
我最喜欢而又读来最为惆怅的句子,恰恰是雍正爷所不喜欢的诗仙大人的句子——“朝如青丝暮成雪”。是的,这个句子尽管动人,但诗仙大人也确实太过残酷了一点。这大概是雍正爷不喜此句的原因吧。
虽然我总是感叹,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我也不是就没有机会去感受,自鸣钟有时又偏偏走得太慢的感觉。黄昏时分,当我面对雍正爷道万福退下的时候,我总会惆怅黑夜的到来。我会想到,我还要再等上好几个时辰,才能再一次看见他的身影。
每当这种惆怅袭击我的时候,我的脑海中,会闪现出一些以前偶然读到的句子。
“你干嘛在这里,用两种方法计时?”
“这只慢的,给分处两地的人们计时。另一只快的,给相聚一地的人们计时。”
当然,如果让我自欺欺人地以为,雍正爷他也是像我这般的碧海青天夜夜心,那我就真的成了那只将头埋入沙堆的鸵鸟了。
那年初春,翊坤宫内传来喜讯。年贵妃再次有妊。
这个消息让我变得有些沉默。虽然我努力要求自己,尽量同往常一样与雍正爷相处。但是,我投向这位爷的目光,不受自控地有所减少。而我看向窗外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有所增加了。
情绪消沉了几日之后,我又感觉稍微好受了一些。他正当盛年,如果能再多一个孩子,也是好事啊。我告诉自己。
读者,看在我会如此认真地听从你的建议的份上,就请不要在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时候,再来询问我,这是不是就是传闻中所谓的圣母之心?那样,我可能就会真的觉得很难过了。
总之,在做了若干努力之后,我终于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重新又去迎接那位爷的目光了。而在那几天里,他的情绪似乎也相伴相随地、随着我看向他的频率变化,从似乎略显暴躁,到再次平静如常。这种变化,我感觉应该不仅仅是我的幻觉。因为明显地,那几天苏公公也从有些愁眉苦脸,渐渐平复到佩戴起他惯有的笑容。
有一天,等我起床的时候,发现雍正爷已经出宫去了。苏公公说,他带着他的侍卫们,去京郊的一家皇家围栏狩猎去了。
偷得浮生半日闲。
当然我是说对我而言。对雍正爷而言,我不知道骑马打猎算不算得上悠闲。想来总会有一点危险的吧?他们偶尔也会狩猎猛兽。不过,我好像又不用去过分担忧他个人的安危。因为以这帮人既往的成绩来说,猎场里生活的那些猛兽才更需要担心自己的安危吧。
一边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已经将御书房里的桌台书架全都擦抹了一遍,将各类书籍奏折整理归置。对于雍正爷的奏折,我还是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态。一方面,我觉得我最好还是敬而远之。虽然这位爷现在不在宫内,但他上次给我的阴影还未完全消除。我当然明白,他们这里的人是非常不喜欢女子去了解政事的。
我将翻开的奏折小心合拢,叠放在一处。凝视着它们的时候,我怔怔地想,如果我能被他允许,可以看看他的朱批的话,是不是我就可以真正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
我可不可以只看一本?一本就好。
正在我鬼使神差地颤着手向那叠奏折伸去的时候,一名内廷小官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蹲下身说,
“阿诺姑姑,贵妃娘娘有请。”
我一惊。年贵妃要叫我去问话?为什么?难道她要询问万岁爷的生活起居?不对,这种事她去问苏公公,会说得比我清楚多了。
自从雍正爷写过那张让我沉醉的大字之后,每晚一到掌灯时分,他便用眼神示意我可以退下了。所以从那天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翻绿头牌的样子。那样的信息对年贵妃才是更有用的吧?也不对。这种事她直接去问敬事房,或者直接去看起居录就是了。
难道她终于还是听说了宫里的小道消息,说万岁爷最近对我青眼有加?
不管如何,我都得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此一趟了。而且,她来叫我去,我敢不去吗?好像也不太可能。我整理了一下衣物,匆匆跟着那名小官走出门去。
亭台楼阁,兜兜转转。翊坤宫的大门再一次在我眼前缓缓敞开。
我想起上一次见到这扇宫门的时候,那晚皎洁的月光,心中微微一痛。转眼间我又情不自禁地想要微笑。是啊,因为那位爷的爱意,因为上苍的怜悯,我如今的心境比之当日,已经是天上地下的区别了。
翊坤宫内,异香扑鼻。我无意中想起了后世的那个流言,关于雍正爷赐予年贵妃的香料里,有着避孕的成效一事。而在这里的现实里,年贵妃每每有妊,极易滑胎。生子四人,尽皆夭折。倒是与后世的传闻不谋而合。
我突然又觉得有些伤感。终于,我也要去面对这样一位可怜的母亲,与她争夺她的夫君雍正爷的宠爱了吗?我又将要去扮演一个怎样卑劣的角色呢?
可是让人无奈的是,情场之惨烈,直犹如战场。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怀抱所谓的圣母之心,去“可怜”我的情敌呢?或许我怜悯的目光尚未抵达,便会被佳人手持倚天之剑、一招斩于剑下了吧?
说到修炼圣母之心,我觉得这可能与我在此地的经历有关。小时候,因为阿玛额娘带着阿兄在边关打仗,而阿玛是孤儿,所以幼年的我便被家人交托于此地的外祖父母家中度日。虽然外祖父本人对我极是疼爱,但是,身处异姓门庭,还是让小小的我学会了察言观色,凡事委屈求全。
诚然,灵魂里21世纪所受的教育和观念并未磨灭,其志已不可夺。但是,十几年的此地培育,南橘北枳,适者生存,原先的一些观念也难免出现了一点点的偏移。
这段幼年时的生活经历,让生存和安全感成为我的第一需要。遇事先罪己,力求一团和气,让所有的人都开心和满意,成为我首要的人生目标。有时候对我来说,取得敌人的谅解,与取得朋友的情谊比较,它们似乎是同样的重要。
如果年贵妃不是逼人太甚的话,我也希望能与她好好相处。毕竟,雍正爷是她正经的夫婿。而我的角色,在道德层面似乎更难以立足。而且,所谓情敌关系之成立,其原因并非在于我与她,而是因为她的夫君雍正爷本人。不是吗?
我在这一片异香之中,静静地想着。
因为这扑鼻的异香,我重新又思索起那后世的流言。雍正爷对年贵妃似乎是情深似海,他也亲口向我表明,其情正如长恨歌所述。那么,年贵妃的遭遇,又怎么会是他本人的示意和安排呢?如果他真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那么他所写下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还能去相信吗?我所深爱的这位爷,真的可能会是这样可怕的一个人吗?想到这些,我的心情有点低落。
很快,我被人领到了内厅。
内厅正中的雕花木椅上,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盛装丽人。雪肤花貌,形容难描难画。旁边侍立的几位少女,也俱是娇艳可人。我想,这应该就是年贵妃了。
见我进来,椅上的那人站了起来,朝我微微一笑,抬手示意我坐。
我一惊。以我宫女的身份,我哪敢直接坐下?这会是这位贵妃娘娘设立的第一个陷阱吗?
我深蹲了一个万福,向她拜道,“奴才瓜尔佳.成诺,拜见贵妃娘娘。恭祝娘娘凤体安康,腹中麟儿祥和安稳。”
她走上前来,扶我站起。再执我之手,将我送至一旁的椅中坐下。
她笑着说道,“旁人形容道,林中水仙,风姿绰约。本宫亦是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才知传闻差矣。”
她顿了顿,又朝我笑道,“依本宫所言,竟不似吾之尘世中人!所谓谪仙人儿,出尘脱俗,本宫今日算是眼见为实了。”
我一听此话,心中警铃大作。我低下头去,又慎重地行了一礼。
“贵妃娘娘慧眼如炬。奴才到底是谪仙还是一介俗人,贵妃娘娘必定心中有数。您这么说,奴才倒是体面了,只怕要有损娘娘眼光的清誉了。”
她温婉地笑了起来。
“阿诺姑娘,如有可能,本宫很想向万岁爷将你讨来翊坤宫,陪在本宫身边,时常陪本宫说说话,想来一定非常开心。本宫见了姑娘,便如同见到了一株忘忧之草。”
我再次觉得心惊。
她接着拍了拍我的手背,“本宫也知晓,这是一个不太现实的想法。”
“你留在万岁爷的身边,如此甚好。”过了片刻,她加了一句。
看来,这位贵妃娘娘连表面功夫都不想做,挑明了将我当作她的情敌了。猛然面对这种状况,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话。无论我回答愿不愿意来翊坤宫,似乎都可以指向我不识抬举,或者自愿落入虎口这两个结果之一。
见我怔愣,她又拿起我的手说,
“本宫听说,万岁爷与你整日间形影不离。自从得你相伴,本宫觉着,万岁爷好似一下子又回到了弱冠之年。”她再一次笑吟吟地说。她的目光迷离,如烟似雾。
这话可就是太明目张胆了!我的心砰砰的跳着,感觉十分紧张。
我能低头认罪吗?自然不能。下一刻她恐怕就会翻脸无情,指着我大喊,狐媚惑主的东西!来啊,给本宫拉出去重重有打,打死了事!
但是,我就这样任凭她一句接一句地杀过来,毫无招架之力吗?她会不会一转眼又指着我说,本宫问话,你却装聋作哑,这般不识抬举!
今天这趟翊坤宫之行,比我原先料想的,要棘手多了。我渐渐感觉额头见汗。
一瞬间,我想起了早晨在布库室练剑的事。我常常才从剑鞘里艰难地将剑拔出,还未将之举起,挽一个装模做样的剑花,雍正爷就已经一招袭来,将我手中的剑打落。我捡起来,他又再打落,反复如是。常常直到我气得满脸绯红,几欲落泪,他才会收起逗弄我的心思,准许我好好地将剑执起。
如今这位贵妃娘娘,也要来夫唱妇随,行这猫戏老鼠之事了吗?
雍正爷来戏弄我,总是让人既生气又甜蜜,之后我也不会怪他。这位贵妃娘娘来戏弄我,却是真的为了要把我当作她的早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