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长青河畔
那一天,等我赶到千语约我见面的地方,我才发现自己完全估计错了形势。
沿着长青河畔,鹅卵石子路旁到河堤的地方,蜿蜒而行的一条土路上,四处已经被人刨好了坑,开辟成种花植树的地方。如果按照三步一行,五步一拜来说,那么每隔几步,就会有几名宫女或内官,站在那些土坑旁边,束手就立,等候吩咐。一眼望去,人群熙熙攘攘,我的周围百头攒动。
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心里有点着急。人这么多,会不会找不到千语站在哪里?
正当我在约好的地方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的时候,我好像瞥见了千语的带教纳嬷嬷。于是我在人群中费力闪躲,朝她跑了过去。快到纳嬷嬷身边时,我正想向她行礼问安,询问千语在哪,却感到自己被人用力地往旁边一推。
耳旁有人大声喝道,
“好狗不挡道!滚到一边去!”
他这一下突然袭击,撞得我肩膀生疼,身体朝一侧狠狠地歪了一下。不过,我并没有当场摔个狗啃泥,所以也不算是对他的话完全应景。
我慌忙退到一边,让这位不想被人挡道的大哥赶紧过去。等这人气宇轩昂地经过之后,纳嬷嬷走到我的身旁。她拿住我的胳膊问,有没有被撞疼?
我摇摇头。悄声问她,千语在哪?
纳嬷嬷低声告诉我,一早千语就被贵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彩虹叫走,至今未回。
我心里一慌,年贵妃?她不是已经放过我们了吗?难道她后来想想,又反悔了?
正在有些慌乱的时候,我看到刚才的那位轩昂兄,转过身来,对着我们扬声说道,
“今儿个都给咱家把皮绷紧着点。端午游园,贵人们都要打此经过。若是贵人们抬眼一看,你们这些奴才今日种的这些树、栽的这些花,能稍微入得了贵人的眼,”
我在心中顺口接到,“回去都要给贵人们立个长生牌位,时时供奉,儿孙受益。”
轩昂兄此时大意不差地接了下去,“若能如此,那就是你们这些蠢货前生修来的福气了!”
大小宫女内官们齐声喊道,“徐公公所言极是。奴才多谢徐公公教诲!”
原来这位是后宫内官首领之一,徐公公。这位徐公公,与苏公公据说是八拜之交,关系十分紧密。我之前没见过他。
说完众人俱都蹲下身子行礼。我也口中附和,随着众人行礼。
突然,这位轩昂兄好像一眼揪出人群中的我似乎在开小差,他抬手指着我的头说,
“说你呢,叫什么名字?在那儿装样卖相?”
他眼神冷淡地盯着我。
我心里一惊。这位听起来,好像来意不善啊。
我猛然之间,不知该做何种回应。难道我要告诉他,喂,我与您的义兄经常称兄道妹,所以咱们其实也能算得上是一门远房亲戚?
我正准备低声行礼,报出名号,纳嬷嬷在我身边蹲下说到,
“存花处纳榕、携手下小侍都千语,见过首领大人。”
我听她将我说成是千语,知她有意转圜,帮忙掩护,便立即随着她蹲身行礼。
那位徐公公冷笑了一下。他迈开八字步,朝我和纳嬷嬷走了过来。他的脚步停在我们身前,然后便纹丝不动。
这是考验我们的脚下功夫了。
当年为了准备入宫,有那么一两年,我因为要学这些规矩,被弄得灰头土脸的。好不容易长到了十一二岁,终于可以不再做出一副童稚无知的模样,却整日要去学习如何站立、如何走动、如何行礼、如何应答,甚至于如何地穿衣吃饭。这些玩意儿各个都有繁琐的讲究。当然,后来我来紫禁城实际应聘的岗位,对这些要求松垮了很多。按照一开始那一两年的架势,整日地枯燥练习这些无聊的事情,精神上所吃的苦受的罪,简直让我难以细述。
即使当时的我能够未卜先知,我能在终点线与雍正爷相逢,那段日子对我而言,也是往事不堪回首。
不过,此刻想想,我又觉得还是可以忍受的。经历了那些跋山涉水的征程,我才能机缘巧合,来到雍正爷的身边。对我来说,这确实是人生幸事啊。所以,那些小小的磨难,也可以说是合理的代价吧。
我一边默不作声地想着,一边默不作声地蹲着。
今天这位徐公公显然是受人之托,要忠人之事了。会不会是雍正爷的哪位枕旁风,临时起意,想要对我略施惩戒?应该也不会闹得太凶吧?想到这一点,我心下稍定。
徐公公指示其他人开工。宫女内官们三五成群地搭配起来,挑土的挑土,种树的种树。一般内官们负责去挑土,宫女们配合植树。人群四散开来,开始移植事先堆放在路旁的各色鲜花灌木。
就在我觉得双腿十分麻木,纳嬷嬷也有些摇晃的时候,徐公公开口了。
“存花处这两个,说你们呢,你们俩一组,负责将前面那八个坑填上土,种上那边堆放的芭蕉天堂鸟。”他指着不远处一堆火红的灌木。
末了,他又加了一句。
“若是天黑之前不能完工,就给咱家跪在这儿,跪到明儿个早上再起来!”
因为上次罚跪的经验,我知道这后一条惩罚的凶险,绝不是挨饿受冻那么简单。很可能伴随着人格上的侮辱。
我赶紧抬头说到,
“多谢徐公公抬爱。请问奴才这就能开始了吗?”
他冷哼一声。
我赶紧一蹦三尺高,拽起纳嬷嬷的手就奔到了此人刚才所指的那些土坑前。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只棉纱手套递给纳嬷嬷,轻声说道,
“嬷嬷,阿诺今日连累您了,改日再向您赔罪。”
她微一点头,接过手套带上。
我因为想好了要帮千语干活,各方面确实也做了一些打算。衣服穿戴,乃至手套鞋袜,都做了些准备。一句话,尽量往实际年龄二八年华的陈某人方向打扮。当然,这里的二八两字,中间要加上个十字。
总之一个字,帅!
我感觉自己浑身上下英气勃勃,与我本地战场杀敌的兄长完全可以媲美,一较高下。
纳嬷嬷已经年近五旬。她留在宫中,纯粹是因为她对培植花卉诸事的了解,常人远远不及。我听千语说过,纳嬷嬷幼时曾陪同孝庄太后养过花。因此,她其实是颇有地位的。但她不是官,所以她没有身份。有了地位却没有身份的人,行动起来是颇为尴尬的。这大概是为什么随便哪个大些头衔的内官都可以对她大呼小叫的原因吧。
我与纳嬷嬷商量了一下,俩人合着做所有的事。徐公公站在一旁盯着我们,其他内官们也不敢多事。就好像没人看见我们只有两个人一组一般。
我们一起抬着扁担,挑着一个大筐去远处担土。将土担回后,准备好树苗插入坑中,一人扶住,另一人把筐推倒,将土倒入坑中,小心填好踩实。最后,再用水壶去河堤下面的河中汲水,给这些树苗浇水。
我的肩上,围上了一层我自己织的粗棉围巾。我之前给千语准备过类似的东西,已经交给她了。纳嬷嬷似乎没有这样的装备。
徐公公神情嘲讽地看着我。大概是看不惯我如此做派吧。
几趟下来,我的肩头火辣辣的。想到纳嬷嬷的境况,我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其实这些活计,对从小生长在乡下外公外婆身边的我来说,也不算什么大事。我记事的时候,外公已经不再务农,只领着我常在菜园里嬉戏。挑水种树这样的事,似乎算不上是很重的活。
我的外公外婆一生抚养了一个领养的女儿,和三个亲生的女儿。我的母上大人,是他们亲生女儿中的老大。
记得外婆对我说过,她与外公结婚之后,一开始生了两个儿子,不知何故都夭折了。我后来仔细研究过外公外婆那一边的家谱,似乎并没有Y染色体遗传病,找不到男性婴儿不能存活的直接原因。也许越是盼望,越是失望吧。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有人向我外婆劝说,去抱养一个孩子吧,“隔一下怀”,下次就不会那么倒霉了。于是,外公外婆就领养了我的大姨。我大姨成年之后,遗憾的是,她和她的丈夫与我父母的关系不好。这让我们这些小辈的心里,时常感觉有些悲哀和无奈。听母亲的意思,她们做姑娘的时候是很好的。
在生养了我母亲和两位亲爱的姨妈之后,我外婆又生养了两个男孩,可惜还是没有保住。一个从摇床上不慎摔下来了,另一个听症状好象是因为阑尾炎化脓穿孔、最后导致了腹膜炎败血症而去世。
外婆对幼年的我叙述过很多次这些事。她说的时候,甚至是面带微笑的。
她会用手推一下我的胳膊肘,引起我的注意,然后,她在空中挥舞一下手臂,用一种类似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我说,
“从摇床上摔下来,杠到了腰!你说,怎么会那么巧!”
幼年的我,不懂那种锥心刺骨之痛,只晓得傻傻地点头,表示我听到了。于是外婆得乐,总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给我听。
外公外婆对他们的四个女儿和十几个孙辈极力疼爱,可以说是倾其所有。
我印象深刻的一件事,是听说大姨的大儿子,在几岁大的时候,有一次在池塘里差点溺水。外婆是一位十分勇敢镇定的老人。我听母亲说,外婆托住孙子的头,用力地将他口中的污秽吮出,大表哥得以侥幸逃生。每次说起,母亲总会感叹一句,你的这位大表哥,成年之后,又来看过外婆她老人家几次!
我在外公外婆身边呆到了小学二年级,之后被我父母接去了城里。从此,只能在假期回去看望他们,直到他们去世。
而在此地,我似乎又将这种儿时的经历重复了一遍。我在我的郭罗玛法家中,也长到了十岁。之后,我被阿玛额娘接到盛京呆了一年,然后就匆匆入京了。开始了我学规矩的历程。
因为幼时的经历,我对农活并不陌生。当然,我做过的极少。我记得插秧时,将腿放入湿泥里的那种感受。孩子们在田里捉泥鳅,还要担心蚂蝗咬人腿肚子。
跟着外公去菜园里干活,对我来说绝对是其乐无穷。看到每一颗小菜苗,每一个黄瓜秧,从一丁点的大小,长到碧绿诱人、瓜熟蒂落,在幼小的我看来,充满了新奇和快乐。我想,那就是我对生命最初的感受吧。这可能也是我后来选择职业方向的牵引力。
我机械地干着活,不发一声。纳嬷嬷满额晶莹的汗珠,在早晨的阳光下闪烁。
大约干了一个时辰的活,我拉住她,提议休息一下。她点点头。我们放下手中工具,走到一旁的大树下,坐下休息。旁边有宫女递给我们一些水。
徐公公身边的一个内官立即向我们跑来。我知道,这是要逼着我们继续干活的节奏。
于是我站起身来,满脸陪笑地说,
“大人,奴才们知道时间急迫,不敢耽误。稍微喝点水就会继续,绝对不敢误了事。”
那名内官可能见我态度良好,顿了一下,跑回徐公公身边汇报去了。
纳嬷嬷拽着我坐下来,歉意地说,
“是老身唐突姑娘了,不该说姑娘是千语。您还是赶紧告诉他们,说您就是御前女官阿诺姑姑吧。没得不叫他们吓破胆子,掉一层皮。”
我谢了她,摇了摇头。千语点卯不在,后面可能有麻烦。我还要感谢纳嬷嬷比我反应快,替她做了遮掩。此外,如果今天这事被千语摊到身上,又或者那位枕旁风差人找不到我而迁怒于千语,她不是也只能活活地生受吗?
而且,我又算得上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呢。借着雍正爷给我的三分颜色,就要开起染坊来了?还要叫旁人吓破胆子,掉一层皮?
我活动了一下肩膀手脚,朝纳嬷嬷笑道,
“今日这懒筋,伸得还真舒服。浑身暖暖的,其实蛮好受的。”
我问她,“嬷嬷,您还好吗?阿诺实在惭愧。”
不过,我又不能把话说得太明显。为什么惭愧?因为雍正爷的某位枕旁风要教训我?
“嬷嬷皮糙肉厚,不碍事的。”
“是阿诺累了您。”
我心中有些不安。嬷嬷也曾人比花娇,而阿诺终有一天也会青春尽逝,白发苍苍。如果我能有那般幸运的话。
那名内官又跑了过来,大声喝斥,
“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干活!”
歇了一会儿再重新站起来,比不歇这一会儿更难受。不过,我还是觉得好了不少,低血糖的感觉过去了。我搓搓手,将脸和眼睛揉了揉。
纳嬷嬷跟着站起来。她随我走到栽树的地方,轻声开口说,
“姑娘,您还是对他们说罢。待会儿主子爷知道了,心里头不舒坦。”
她接着劝我,“您这也是积德行善,免得这帮人丢了狗命,都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难道说,我想要让那位爷冲冠一怒为红颜吗?我笑着向前,牵起纳嬷嬷垂在身侧的手,
“纳嬷嬷,您的真情厚爱,阿诺十分感念。阿诺就是个乡间长大的野孩子,自小养在阿诺的郭罗玛法与郭罗妈妈身边。心中时常想念两位老人,但他们从来不肯来入梦。今天阿诺能做这一点事,如同又回到了玛法身边,一解心中多年渴盼!实在是妥得不能再妥了。”
我看到徐公公威胁的眼神,立刻拿起铁锹,同时快速地结束我的感想,
“阿诺很好。今日之事,也不会对他人提起。万岁爷若是询问,阿诺便说是自己贪玩,求着徐公公要种树玩的。”
纳嬷嬷见说不动我,接过我手中铁锹,继续铲土放入坑中。我就提起水壶,去河中汲水。
并非我不愿意承纳嬷嬷的好意,故意作践自己,以求君上垂怜。只是,如果我不让那位枕旁风出够心中怨气,恐怕今天会难以完事。
与其这么麻烦,还不如老实生受。
在我觉得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一次受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