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分秒必争
又过了十来天，宫里终于迎来了千语一心期盼的端午节。赛龙舟，吃粽子。
据说雍正爷在这一天要大举筵席。他要宴请满族亲贵和朝堂重臣们，一起观赏赛龙舟的盛况。皇后也会带领各宫的宫妃们，依礼宴请这些亲贵重臣的家眷。
苏公公说，万岁爷到时会宣布，给皇太后准备的圣寿节大典，就从赛龙舟点火之时正式开始。
千语忍不住跑去御花园偷看了好几回。她又回来找我几次，拉着我去看。于是我也在端午节前一日，去看了看。
十里长亭搭筵席。长青河中，一月之前看到的那数只巨大的画舫，此时更显精致。它们静静地待在水面上，亭台楼阁，倒影入云。画舫之中，布置了宴会的高大桌椅，毗邻皆是。舫中人影绰约，往来宫人络绎不绝，正在四处布置装扮。远远望去，这些浮在水面上的画舫精美绝伦，如同王子所呆的那个城堡。我暗暗的想，也不知道明日会不会有一位仙德瑞拉，着水晶鞋，乘南瓜车，在午夜之前来拜访他？
更远处，有十来只龙舟，船头扎着红绸，蓄势待发。长青河畔，扎起了长长的帐篷，底下也放置了桌椅。可能是为了风雨无阻的缘故吧。
那天晚上，雍正爷唤我去陪他下棋。等我摆好了棋盘，他却又似乎不想下了。他坐在我的对面，许久并不落子。
我做出一副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样子来，抬头看向他。
“朕与你下棋，也是浪费时间。”他静静说到，“不如就摆个下棋的样子，坐着说说话。”
他看着我的眼睛。
我听了此话，微微有点儿歉疚。琴棋书画，姑娘我是样样都扶不上墙，实在与伴君这二字扯不上什么亲戚关系。但或许傻人有傻福，除了一两次之外，好像我也没有经历太多伴虎的危机？
应该说，对面的这位爷，他所擅长的是猫戏老鼠。猫也是虎科动物，所以也差不多。我知道，我这么说话很幼稚，雍正爷分明就是一只猛虎。只不过，对于我这样的弱者，他不屑于使用什么帝王之术罢了。
“明儿个你就不要去看赛龙舟了。”他朝我说道，“你与许诗音留在宫里。叫苏培盛与都千语二人跟随侍卫们去宴席。”
他是不是在担心，如果熹妃看到我，可能要为难我？还有皇后、皇太后，我还尚未有机会谋过面。对我这样的人，她们应该也是极为不喜的吧。
我点点头，“万岁爷让苏公公通知阿诺就是了，不用这么费事。阿诺心里明白。”
“你明白？朕看你一直以来，都糊涂得很。”
他还是这么快就将我一军，不给我任何反应的机会。
我只好笑着说，
“万岁爷，仓促之间，您又赢了阿诺一盘。要不今晚就下到这儿吧？明日还有许多事。”
他于是起身，容我请安之后退下。
第二天一大早，千语似乎很不好意思，觉得她顶替了我的位置一般。她站在乾清宫的宫门口，拉着我的手，期期艾艾，好像有点说不出话来。
我取笑她，“怎么，这么快就学会了与君依依惜别啦？”
千语一下子将我的手甩开老远。
近墨者黑。我这方面的技能确实在雍正爷的悉心指导之下，日有进益。
我向她正色道，“傻姑娘，别高兴得太早。你此番去，或许是要代我受过，知道吗？到时候遇祸莫怨。”
她又来找到我的手，紧紧的握了一下。
这么巧，郎侍卫就在那时，打我们身后经过。他可能听见我说的话了？
他停下了脚步。我和千语侧身看到他，一时都有些尴尬。我们微微蹲了一下，向他致意。千语的脸，如我所料地晕红了起来。
郎侍卫朝我们微抱一拳，朗声说到，“阿诺姑娘，千语姑娘，早。请千语姑娘到时紧跟在苏公公身旁，不会有事的。属下也会一直等在附近。”
还有什么比听到心上人亲口说出，甘愿为护花使者，更让人心花怒放的呢。千语的脸上，绽放出一朵绝美的笑容。我真希望有照相机，能将那一刻摄下。它对于我的爱情力学理论，会是明显的证据之一。
雍正爷领着一行人从宫门内大踏步走过来，我们三人立即行礼问安。那位爷抬手示意我们站起，朝我微微一笑。我目送他步入行辕。很快，仪仗起行，施然而去。
我挽着许姑姑的臂膀，慢慢走回去。宫门在我们身后缓缓关上。
外面渐渐可闻锣鼓喧哗，热闹之极。
许姑姑笑问我，“众人都去玩耍，留阿诺一人独自向隅，是否愀然不乐？”
我开心回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其乐甚矣”。
我们相视而笑。
我喜欢整理雍正爷的御书房。我会按照他的习惯，将各物都保持在原处不动，但是我会让身在原处的它们，都变得整洁一些，看上去赏心悦目一些。笔筒里的笔，砚台的角度，奏折的叠放，书架上的书本排列的样子等等，我都做出一点细微的调整。厅里的那些绿植，虽然有专人照料，我有空时也会去仔细观察整理一番。如果偶有漏网的一两只变色的叶子，我就轻轻剪去。家具古玩、地板窗台，每日都有宫人勤加擦拭。我也喜欢逐件逐处地扶拭一番。虽然我没有洁癖这个毛病，但是我对整洁二字，似乎有一种偏执。在我看来，整理事物的过程，就如同整理自己的心。外界的一切都看上去井井有条了，心里也一定会觉得安定舒适。
上午已经过去了一多半。我觉得饿了，准备去吃些点心，和许姑姑聊会儿天。我步出御书房。
忽然之间，乾清宫宫门响声大作。我听见内官匆匆跑去开门。
有人大步冲了进来，一叠声四处唤我的名字。
是郎侍卫惊慌失措的声音！我心中大惊，几步冲了过去。
一见到我，他极为焦虑地冲我喊道，
“阿诺，万岁爷要你去！宝亲王落水遇险，形势危急！”
我吓得简直一下子要坐倒。怎么会这样？宝亲王是他最看重的儿子，是他未来的希望！
虽然前一天我观看长青河畔的画舫，看到围栏似乎十分低矮之时，也曾经想到了一个念头，熹妃会不会派人来推年贵妃入水？但是我想，雍正爷肯定会保护好她，彩虹也绝不会让外人靠近贵妃，所以觉得我那是一种被害妄想。可没想到，熹妃不来害人，宝亲王竟然落水遇险！
我慌乱的问郎旭，那怎么办？
郎旭惊呆地看着我。
我一瞬间，简直想对着自己的脑袋来一下。我冲他大喝到，“你快带我去！万岁爷让我去！”
他匆匆回到，“正是如此。主子爷心急如焚，让姑娘去！”
对话之间，我们已经一起冲到了宫门外，一匹黑马等在了那里，打着响鼻。
郎旭对我说了一句得罪，然后便拥我上马，向御花园的方向飞驰过去。不过一两分钟不到，我们已经来到了河边，远远看去，一群人围在一处，正在高声喧哗。雍正爷明黄色的身影在里面闪动。
郎旭助我下马，我飞奔过去，挤过数人。人群正中间最里面，有两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还有一人浑身湿透，坐在那里，握着地上其中一人的手。他的旁边跪着一个宫装丽人，正在抱着地上那人的头，撕心裂肺地哭喊。几名太医也跪在一旁不远处，默默无语。
那宫妃捧在怀中的，是一个穿着考究的孩子。他的小脸发青，双眼紧闭，正是宝亲王！
我一下子跪倒在宝亲王身前，一手搭上他的颈动脉。未及摸到，立即有人来拉我起开。
我大声喊道，“奴才阿玛兄长皆为行伍之人，懂得战时急救之术！”
雍正爷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放开她，让她去做！”
拉我那人便放开了我。熹妃也被人扶开。
我手下感知不到宝亲王颈动脉的脉搏。
我调整姿势，寻他胸骨中下三分之一，双手交扣锁死双肘，将全身力气压入我的右手掌根，开始做胸腔按压。默数到三十下之后，我快速移到宝亲王头侧，将他的头后仰四十五度，打开他的口腔，手指探入清除粘液，然后我捏住他的鼻子，将我的嘴唇完全覆盖住他的嘴，缓缓度入一口气。宝亲王的胸腔浮动起来。我给他度气两次，回到他的胸前位置，继续猛力做心脏按压。
旁边有人闹哄哄地说，这个大胆奴才，竟然敢如此侮辱贵人的身体！我没听清。
没有电除颤仪，没有Ambu球、气管插管、呼吸机，没有静脉通道，没有肾上腺激素、阿托品、电解质。对，什么都没有！
甚至也没有人替手。
我的机会，只有大约百分之二三都不到。
但是，我相信我一定可以成功。我相信，这位将来在位六十年的皇帝，他一定会醒过来！尽管他此刻的情形，看着真的不太妙。
三分钟完全缺氧，大脑细胞就会产生不可逆转的损害。连续十分钟缺氧，就可以造成脑死亡。天知道他们把他从水里捞起来这样摆着有多久了！
这个我穿越而来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是历史上存在过的那个大清朝，还是只是一个平行空间？
我不敢去想，如果站在我身后的那位爷失去了他的这位爱子皇储，将会怎么样？他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心情？我想起史载他痛失与皇后八岁爱子的情景，那个他寄予了无限期望和爱的孩子。我的心在那一刻，紧紧地拧在了一起。我不敢再想下去。
汗水从我的额头滚落下来，滴到了宝亲王的身上。他一动不动。
我感觉自己支撑不住了。我必须立即当场训练替手。我一边按压数数，一边大喊，
“郎旭，你来替我！记住我按压的频率。自鸣钟最长的那根指针走一圈，按一百下。”
郎侍卫一下跪到我的身边，匆忙来接我手。我跟他说，不要急，我数一二三，你再来换。看清我手的姿势，手臂伸直，九十度向下往胸腔内按压两寸，等胸骨完全回弹之后，再按出下一次。不要心急，必须等胸骨完全回弹，否则对宝亲王有害无益，切记切记。
他重重地点头说是。
正好数到了快三十下，于是我对他说，数到三十接手。他顺利接手，开始按压。我快速换到宝亲王的头侧，再给他度气两次。我看到郎旭的动作，向他大喊，
“轻一点，他还是个孩子。你准备把宝亲王的胸骨按碎吗？”
他的手势立即轻了一些。
我替他数到十五，又给宝亲王度了两口气。
然后我跟他说，“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报数，你报到十五，我给宝亲王度两口气。我度气时，你不能停止按压。记住，一刻不能停。这对保护他的大脑十分重要。如果你坚持不住了，说一声，我们交换位置。”
郎旭默不作声，不停地按压着宝亲王的胸腔。
这时人群中喧哗更甚。有人在说，人已经去了，不要再侮辱贵人的身体了。
雍正爷的声音又响起来，“继续，按她说的做！”喧哗声顿时小了很多。
雍正爷的声音听起来很冷。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忧心如焚，强力忍耐。我仿佛可以看到，他的双手捏成了拳头，握在身侧。
我向跪在不远处哀哀抹泪的熹妃喊道，“熹妃娘娘，您来给宝亲王度气。”
刚才用力过度，我有些气息不稳，这样下去可能对宝亲王不利，需要换一个人。换成宝亲王的额娘来，这些古人就不会再废话我侮辱贵人身体了吧。
熹妃颤颤巍巍，几欲倒下。她身旁一人，一个身穿宝蓝色锦缎的男子，在我脚边沉重地跪下。看起来，他要来接替我。
我于是对这人说，“你必须完全含住宝亲王的嘴，一点都不能漏气。一次不能吹太多太久，否则大部分气体会进入他的胃部。如果造成他呕吐，更容易窒息。”
他点点头。此人十分聪明，郎旭数到十五时，他顺利地给宝亲王度了两口气。
我想起外婆救助大表哥的往事，又立即对这人说，
“如果菩萨保佑，宝亲王能醒，第一件事就是会呕吐秽物。如果他意识不清，你要尽力吮出，万万不能犹豫。如果你不行，到时即刻让出位置换我来。”
他轻声说了一句，“本王可以。”
不知道这是哪家王爷，我心里很是感激他。他正在做着雍正爷此时想做却不能做的事。难道这位就是我尚未谋面，但在众亲王中与雍正爷关系最亲密的怡亲王？不是说他一直都在边疆打战吗？
那一天是个入春以来最热的日子。一刻钟不到，我们三人皆是衣裳头发尽湿。
宝亲王还是悄无声息。
熹妃又开始嚎啕大哭起来，让人闻之惨然。
我的心中蓦然一痛。我不敢想象雍正爷此刻的心情会有多么痛苦。
我转念安慰自己，最长的一回CPR，我们曾按了四十五分钟。宝亲王年轻体健，没有基础疾病。他一定可以的。更重要的是，我相信他既定的命运！
只是这样迟迟没有动静，还是让我心慌意乱。我忍不住开始合掌祈祷。这个时候，最有用的不是我们，是观音菩萨。
过了一会儿，我怕熹妃的哭声会影响众人心境，于是朝熹妃喊道，“娘娘，奴才阿玛兄长，曾经坚持过整整半个时辰，成功将人救回。菩萨慈悲，宝亲王一定能够逢凶化吉。请您不要再哭了。”
她也是一个可怜的母亲。
也许那一日，菩萨真的听到我的祈祷了吧。我话音刚落，宝亲王身体突然一动，顷刻间好像张嘴欲呕。宝蓝色长袍男子，立即俯身准备以嘴去助他，我在旁边一把托起宝亲王的后背，将他身体侧翻，就势趴在那名男子的膝上。污秽之物，喷涌而出，沾湿了那名男子的锦衣。
宝亲王如从梦中惊醒，张嘴大哭，一边哭一边咳。宝蓝色长袍男子将他用力抱起，紧紧地搂入怀中。熹妃大哭着扑了过来。
围着我们的人群，一时轰动。
这个时候，我看到旁边不远处，还躺着一个年轻侍卫，脸色青黑。我准备起身去看。郎旭按住我的胳膊说到，“姑娘不可！”
不管可不可，那个年轻的侍卫，一眼望去，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迹象。
我一动不动地呆在了那里。
顷刻之间，阴阳永隔，生命何其脆弱！这名年轻侍卫，他是否也会有我这样的幸运，能在这一刻，穿越到另外一个世界，开启一段新的旅程？
我的眼前一阵发虚。有人抓住我的手臂，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原来是千语。
我抬起头。雍正爷就站在我的前方。他望着我，目光如水，隽永悠长。
我们之间，隔着十来个人的距离。
胤禛，菩萨保佑，阿诺终能不辱使命，你心中可欢喜？我举步向他走去。
突然，熹妃的脸闪现在我的面前。她挥起手掌，快速地左右开弓，对着我的脸大力地来了两下。嘴里大声喝道，
“你这个贱人，谁准你口口声声，侮辱诅咒宝亲王？“
我的脸颊顿时火辣辣的一片。
有宫妃在一旁拉住她，阻止她继续向我冲过来。
我一下子被她打蒙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
她刚才还在那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现在，转眼间她却亲手来给我两个耳光，骂我侮辱她的儿子？为什么？就因为男女授受不亲？难道我不给他度气，宝亲王死了，她倒还觉得更好些吗？这个女人的脑袋，是不是花岗岩做的？
这时，我的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缓缓响起，
“额娘，您就不要再吵闹了。”
我惊诧地回头，看清那人的脸，赫然竟是宝亲王本人！此时，他正从跪姿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这才猛然惊觉，宝蓝色长袍男子怀中的那个孩子，与宝亲王形容十分相似，但他不是宝亲王。而这么长时间，一直跪在我们身边的这位浑身湿透的少年，我本来以为是宝亲王另外一名贴身侍卫，竟然是宝亲王本人！
千语拉住我说，“阿诺，你救的是廉亲王府上的阿哥啊。”
廉亲王的阿哥？
我怔愣地看着此时抱作一团的那三人。那名哭泣的宫妃，宝蓝色长袍男子，和他怀中那个形肖宝亲王的孩子。现在看过去，那个孩子确实比宝亲王弘历似乎小了一两岁的样子。
原来我竟然是认错人了！郎旭说宝亲王落水遇险，我就先入为主地以为地上躺着的人是他。无论是谁，能救回来都好，都是菩萨的慈悲。
那几位太医打扮的人，此时正围在一起，低头轻声议论。我慢慢走过去，看到其中一人，是我在年贵妃处见过的章太医。我向他行礼，他非常恭敬地说，“不敢，不敢。”
我对他说，“行伍之人的粗糙法子，让您见笑了。廉亲王的阿哥还没有完全脱离危险，今夜也许会高烧咳嗽，害怕产生肺炎。还需各位太医劳心了。”
章太医点了点头。他好像欲言又止。最后他轻轻说到，
“姑娘，您是艺高人胆大。老朽惭愧啊。”
这时那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朝我们走来。那名宝蓝色长袍男子，应该就是廉亲王了。他的长相竟然很像雍正爷本人。他面色沉静地看着我，缓缓开口，
“今日允禩夫妇，多谢姑娘救小儿一命。”
然后他让他那个死里逃生的儿子，那个史载名叫弘旺的孩子，来给我见礼。
我立即蹲下身去，不敢受这位小阿哥的礼。他们便也作罢。
我看着那个孩子惊惶的表情，对廉亲王夫妇说到，“阿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他们脸上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似乎与此同时，还有一种悲伤激愤之意。我想，他们一家人好好地来参加宴席，却受此惊吓，情绪还是不要太过激动为好。于是我赶紧又说，
“奴才其实没做什么，这一切都是观音菩萨的意思。等阿哥好了，给菩萨上香还愿即可。”
我知道，对这些古人来说，这样的说辞，可能更容易被人接受。那名宫妃默默颔首。
就在这个时候，苏公公大声喊道，
“传太皇太后懿旨，传万岁爷口谕，龙舟大赛即刻开始----！”
是的，虽然有这样一个让人惊慌失措的插曲，龙舟大赛还是要照常进行。皇太后的圣寿节庆典，还是要如期开始。
我回头一看，那名躺在地上的侍卫，片刻之间，他已经被人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