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雍正爷这样的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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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银瓶乍破

其实我很想跟着千语去找雍正爷,可是我想了想,他不让人来叫我去见他,我自己去了,反而有一些风险。如果他对我解释一番,最近为何如此,然后我们重归于好,那当然是最理想的情况。但如果不呢?如果他见了我的面,还是当作没有看见我一般,自顾自地听千语弹琴唱歌呢?那我又该如何自处?

如果他再冷冰冰地对我说上几句什么呢?不管他是为了什么原因而冷淡我,我又如何能够承受来自他的任何冷冰冰的话语?

在过去这半年之间,来自这位爷的温柔怜爱,已经让我的心变得如此的娇弱。我要花多久的时间,才能让阿诺的这颗十六岁的心脏,变得像陈诺的那颗一样地坚强?

在陈诺二十八年的生命里,她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风雨无阻。她从来没有得到过,来自异性世界的粉色关怀。她照样地生长着,象一颗翠竹那样舒展着自己的绿叶。

是的,舒展,虽然她从不开花。

我回到自己的房中,脱下头饰,散开头发,拿梳子轻轻梳了梳。外婆从来不许我在夜间梳头,认为不吉,可我忍不住。我站起来,准备脱下外裳,上床去躺着。虽然怕做梦,我现在却并不讨厌早早就在床上静卧。看着青色的帐顶,我的思维可以暂时停止活动。

有人来拍了几下我的房门。然后,我听到了许姑姑的声音。

“阿诺,万岁爷让你去见他。”

我听到她的话,心里一慌,又踢到了一次凳脚,一下子痛不可当。我站着忍了一会儿,慢慢扶着桌椅,走到门边打开了门。许姑姑站在夜色中,脸色焦虑。

“阿诺,你快去吧。万岁爷不知为了何事,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他叫你立即去见他。”

她看到我的样子,不满地说,“阿诺,你怎么这么早就歇着了?”

她匆匆走进门来,抓起桌上的发钗,快速给我挽上了一个汉家姑娘的发髻。

我跟着她,走向雍正爷寝殿的前厅。他今夜在这里,而不是在御书房办公么?不过数月,我连他夜间的习惯,喜欢呆在哪个房间,做些什么,都已经不再知道了。

还未走近,一阵悠扬的歌声传来,是千语的声音。她果然在唱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水波漾纹远,鱼戏莲叶间。”

我与许姑姑站在厅门口。许姑姑想要进去禀报,我拉住了她的衣袖。为什么我会去制止她?我不知道,也许这真的就是近乡情怯?我觉得,我更多的是感到害怕。我怕看到他带着笑意去欣赏千语的歌声,然后再冷淡地看向走进厅内的我。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胆怯?因为他可以轻易做到,十几天不见我。说不见就不见,不用商量,毫无拖泥带水。他不知道在此期间,我是如何地度秒如年。

君威难测。我的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四个字。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以雍亲王福晋的名义娶了我,我一定会求他开恩,让我住到紫禁城之外去。随便在哪里寻一个荒郊别院,把我安置在那里。我可以装作是他出了远门,十天半个月才能回家一趟。如果让我呆在紫禁城这四方井里,知道他明明就在几墙之隔,我却成旬上月的见不到他,我想,我不可能坚持得太久的。

我不是说,我会停止喜欢他。

我是说,也许我整个人,不会存在太久。

千语的歌声终于停了下来。厅里很安静,没人说话。过了一会儿,一人脚步声,轻柔地踏在地板上,走了出来。我抬头一看,是千语。她微微红着脸。

她轻轻瞥了我一眼,

“姐姐,万岁爷让您进去。”

她转向许姑姑说,“姑姑,您可以回去了。”

我慢慢走进厅里,心中忐忑不安。

雍正爷坐在桌边。

十几天不见,他的脸上好像长出了一层青色胡渣,整个人看上去变得有一点不一样。他在看着手上的一本折子,桌上也摆着几本奏折。

我走到他的身前几步站住,给他行了一个万福礼,轻声说到,“万岁爷吉祥。”

雍正爷头也不抬地说,“陈力致约你去京郊大营见面,你打算怎么回?”

我愣了一下。陈力致?这是谁,我认识吗?京郊大营?我怎么完全听不懂?他难道觉得我会与外人通信?我有些发愣,愕然开口说,

“我不知道,陈力致,这位陈大人,阿诺认识吗?”

他抬头看进我的眼里,神色晦暗,带着莫名的情绪。

他看了我一会儿,冷冷地说,

“福晋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福晋能到朕身边来,难道不是多亏了这位陈大人么?”

他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我的身前,低头看着我。他是要看我是否心虚吗?

我真的不认识这位陈大人啊,难道是谁在陷害我?我着急地说,

“万岁爷,阿诺自从来到宫里,从来没有和外人通过消息。我不认识什么陈大人!您相信我。”

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面颊,轻轻吐出了一段话。

“我想要攀登位于你心中的珠穆拉玛,祈求有一天我能到达那雪山之巅。也许我会牺牲在风雪交加的征途,那就让风雪将我埋藏在你的心间”

我惊呆在那里。

“以雍亲王为题的这段话,难道不是福晋十三岁时的大作么?”

确实是我当年涂鸦的产物,我一度还曾记诵过。可是,这位爷又是从何处弄来的这段话?他能看穿人的心思吗?我惊惶地抬头看着他。

雍正爷接着说,

“陈力致当年专门上了折子,抄录此话,为你被撤销的秀女资格喊冤。他让朕千万看在你如此痴情的份上,给你一次面圣的机会,所以朕才会去找了福晋的入宫名册来看的啊。”

这个时候,我猛然想起来,陈力致,成力致,瓜尔佳.成岩!我在此地的大哥,名成岩,字力致,去年被升为佐领的那个。

我用手捂住了额头。我真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赶紧对面前的人说,

“是阿诺糊涂了,阿诺这些天没睡好,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向他歉意地笑了笑。

他却没有笑。

他对着我,一条一条地说了下去,

“朕已经详细询问过都千语。你们江南的那座小城,民风古朴,从未有十岁左右的少女少男一起入读私塾的乡风。”

“朕找翰林院大学士查过,至今从未有过书名是《边城浪子》、《七侠五义》、《九龙夺嫡》之书籍面世。更何况,会有何人窥得天机,在福晋年幼之时,便能写就《九龙夺嫡》如此之书?”

他淡淡地看着我。

“朕这几日召见过成岩,他不会敢撒谎。他说你在家时,从未学过医术。你们的郭罗玛法,虽然懂些医术,但也绝不会知晓,何为朕所描述之急救之术。”

这些话,彷佛平地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他在怀疑什么?

惊慌和恐惧在一瞬间攫住了我的心。

雍正爷伸出双手,捧住了我的脸。他看着我的眼睛,缓缓说道,

“朕不管福晋是如何到这里来的。朕对福晋深情如许,福晋如何能舍得朕,去做那盛世哀音?唱什么,‘我将熄灭,永不能再回来’,‘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

他的声音里,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十分沉痛的感情。

“难道,福晋要效仿朕的额娘孝懿仁皇后,也会选择离朕而去?”

他的手,用了一点力。

“难道福晋真的舍得,扔下朕一人在此吗?”

我惊叫了起来,“没有,没有,万岁爷您误会了,那两首歌真的没什么。”

他放开了手。

在那一刻,我真不知道,我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的话已经明确暗示了,他怀疑我的来历。但是,我却不能直接向他承认,我忘记饮那孟婆汤,带来了前世陈诺三百年后的记忆。那该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一件事!如果我真的不管不顾地告诉这位爷,我与他之间,怎么可能再回到从前?

我怎么可能,亲手去毁灭掉我与雍正爷之间,好不容易才萌芽的爱?

不,我应该选择对他的怀疑视而不见,而他似乎也不需要我跟他解释阐明。聪敏如他,早已经做出了自己的决定,不是吗?

他说,“朕不管福晋是如何到这里来的”。

我决定只反驳那两句歌词,让他安心。原来这么多天,他选择对我避而不见,是因为那两首歌!而且他似乎很为了我唱的那些歌词难过。

为什么,我们要一次又一次为了这样的小事折磨彼此?一时之间,我简直想仰天长叹,又想哭想笑。

我认真地对他说,

“万岁爷,第一首歌,是阿诺愧疚没能救得了穆特布,弘旺的侍卫。觉得他年轻的生命还未盛开就结束了,希望为他祝福祷告。第二首歌是俄罗斯民谣,有人填写了歌词。那只是一个故事,与阿诺本人的想法完全无关。”

雍正爷一动不动地听着我的话,没做反应。

我只好接着解释,

“歌曲所表达的情绪,很多时候是一时的触发,而不是长久认定的道理。更谈不上是唱歌的人自己要做的决定或选择。”我用恳求的语调对他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唱两首悲伤一些的流行歌曲,就给本姑娘惹来了这么大的官司吗?看来以后,我在这紫禁城里不能唱任何带着忧伤情绪的歌了。只能唱风景,比如江南可采莲,愉快的情绪,比如祝寿歌。万万不能再唱情歌。谁知道心细如发的这位爷,会不会哪天又以为我是在怀念什么故人!

当然,虽然我表面上听起来牢骚满腹,但我的内心,好像瞬间被照耀进万丈阳光,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雍正爷听了我的话,看上去雨过天青了。他握住我的手,

“阿诺,你为何这么多日都不来找朕?都千语说,他来之前正与你说话,你竟也不来见朕?”

啊?这是从何说起?不是你一直在躲着我、我才不敢来见你的吗?这个反疑问句,我却无法说出口。我只好朝他笑,说这几天我总算晒够了太阳,是不是变黑了一些?

他轻声说,“还瘦了,憔悴了。”

他一句话,就让我泪盈于睫。

我很想问问他,更喜欢千语的江南可采莲,还是我唱的生如夏花。可是,他为了我唱的那两首歌这么地伤心,我不能再开这样的玩笑。

我们静静地握着手站了一会儿。

然后他告诉我,会择日带我去京郊大营。说完这些,他将我的手举到唇边,温柔地亲了亲。我们便分开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床便觉得头疼。

半夜庭院里那悠扬的笛声,总象在召唤着我,去一探究竟。到底是谁在恶作剧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茫然地走着,想着心事,差点撞到一人身上去。

郎侍卫等在回廊的侧面。他看着我说,“姑娘,昨日您有事问我?”

是的,我想起来了。“郎侍卫,火枪近距离射击的话,你们如何防卫?”

他愣了一下,回复到,“以手中火枪,射击对方的头部。”

是啊,我傻了。九贝勒爷能找洋人一起练习火枪,难道雍正爷的这些侍卫们都是吃素的?

我忽然觉得放心了很多,朝他笑笑。不过我还是要再嘱咐他一下。

“不错,师夷长技以制夷。但是,您和万岁爷还有众位侍卫们,最好还是小心着点,你们又不是时时刻刻穿着盔甲。阿诺听说,那位贝勒爷,”

郎旭打断了我的话,很短促地说,“姑娘请放心。”

他看起来不象是很想继续再接受我的嘱咐。我朝他点点头,决定走开。

他突然喊住了我,“姑娘,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我停下脚步看他。

他看着我说,“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对心仪之人,应该怎么做?”

我吓了一跳。这种话,怎么会从郎旭的嘴里问出来,而且,他会来问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他上前一步说到,

“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下,只是希望心仪之人偶尔能想到自己,会不会是一种奢望?”

我发现我好像也看不懂这位郎侍卫。难道他对我有意思?可是他的表情不像,他确实是一脸请教和疑问的样子。

那这话是对张宰相的嫡长女说的?可那不会是他说的“完全没有希望”的情况。那就是说,这位郎侍卫有另外的心上人。他这两句话,更加让我确信,千语的希望非常渺茫。千语对他,是“完全没有希望”的反面,她热切地盼望着能与此人在一起。这一点,作为当事人,他绝不会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做?您回家问您额娘去啊,或者家中姐妹啊!

他见我不回答,匆匆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觉得吃不下。许姑姑拿手探探我的头,说我有些低热,让我回屋去躺着。我觉得确实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有点上感的症状。我不想去找雍正爷,将症状传给他。于是,我让许姑姑替我去给雍正爷告了假,回屋去睡一觉。

那是一个非常悠长的午后。天阴阴的,但没有下雨。

我起床后,发现可能已经有下午四五点钟了。我穿好衣服,走到庭院里,四处都看不到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睡迷糊了,一觉醒来,已经过了五年十年,外面的世界已经物是人非。那种如梦似幻,不真实的感觉,十分奇特。

不过,等我走出了我所在的小院院门,一切又重新归于尘嚣之内。

远处,有内官宫人们在乾清宫内洒扫庭除,他们似乎在议论着什么。

我转身走向回廊。有两名宫人从我身边经过,似乎也在窃窃私语。她们回头看了看我。

我走进御书房正厅的院子,苏公公站在那里。我向他问好。

苏公公严肃地说,“阿诺,万岁爷此刻正忙,让你等一下再进去。”

我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去。

苏公公喊住了我,我回头看他。

他停了很久没说话。

我问他,“苏公公,您有话对阿诺说?”

良久,苏公公面无表情地说,

“乾清宫宫女都千语今日侍驾有功。万岁爷口谕,赏赐其擢升为都贵人,于储秀宫内安置。”

我猛然向后退了一步。

这句话进入我的大脑,我却无法理解是什么意思。

“乾清宫宫女......都千语......侍驾有功”。

我的耳中一阵嗡嗡作响。苏公公的话音忽大忽小,我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

“千语实在是羡慕姐姐,羡慕你的幸运。为何上天不能也可怜可怜千语,给千语一个诚恳守信的良人?”

她的话,回荡在我耳边,我几乎站不住。

苏公公上前一步,拽住了我的胳膊。

“阿诺,你镇定点。万岁爷怕你不高兴,特地吩咐了咱家在这里等着,提前告诉你一声。”

他招手,让一名宫女扶着我,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千语,她说她羡慕我的幸运。

郎侍卫曾经对她若即若离,现在则全不理睬,所以她绝望了。所以,她希望借我的寒衣取暖。是这样吗?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和你的万岁爷在一起,阿诺,可不可以请你,不要生气?不要介意?”

我的眼泪,倾泻如雨。

我擦了它又流下,擦了它又流下。

雍正爷,那你又是为什么?为了什么,你要宠幸我的姐妹?为了你的工作?为了你的皇嗣?还是因为,因为你其实已经喜欢上了千语?因为她美妙的歌喉,因为她是与我一样的“有灵气”,因为她也让你想起了你的贵妃,那曾经如花般娇艳的十六岁?

所以,所以你匆忙给郎侍卫安排了婚事,让千语死心。不让千语对郎侍卫的迷恋,成为你前进道路上的障碍?

我觉得自己的心,她是那样的痛。她就像中了梦中被刺的那一刀,流出了黑色的血。

我没有勇气去见他,我也没有勇气去见她。

我躺在床上,看着青色的帐顶。

空气中又传来那悠扬的笛声。也许那只是我的幻觉?或许我真的应该走出门去,寻找那飘渺的笛声。

那是不是在呼唤着我回家的母上大人?

她是不是不愿意我嫁在此地?

她是不是怕我,忘记了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