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雾起遮明月 纷纭掩官声
“文风不盛,那就武风盛了呗。”县尊大人训斥了我几句,就安排人带我出来了。
临走的时候行了大礼,一方面省去了献祭的荒唐事儿,一方面为自己的口无遮拦表示歉意。
其实临走的时候没有说完,可是有些话就如同瘟疫,可以悄无声息地隐藏起来,随时准备着发动天翻地覆的一击,没说出来未必是坏事。
文风不盛,则举人进士少;举人进士少则土地兼并少。黔首百姓们最起码能吃得上饭,官府衙门也能收的上赋税。少了中间地主老财们的过筛,家家户户勉强有些存粮,县里也能拿的出应急的赏银钱粮来。
总归是好事吧,中原青州七成的土地归了赵家,无恒产者无恒心,希望这次夷鬼之灾离青州远远地就结束了吧。
等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华灯未上,浓雾渐起。送走了一路随行的差役,向担忧了一下午的爹娘问安后,雾气已经遮住四野。
雾气中死寂沉沉,终夜哀嚎的夜枭也终于安静下来,焦躁的气氛中终于透出一股安心的氛围,若有若无。深夜中,无人见的地方,柳树低垂,柳树枝轻轻抚摸着后面的青色垣墙,渐渐睡去。
几天后,坚壁清野做的差不多了,城外的水源旁开始堆积脏污粪便,县里大户和乡民的税赋也以粮帛的形式征集到了一起。一路路的衙前们向四周散去,联络周边的府县,约定好联络的方式和沟通防御的有无。没有更多的政令下来,州府的大人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派去的差役都没有回来。而我也被里正抽调过去参与训练,县里安排军牟好手来教导一批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各种军中手段。
焦躁不安的情绪中带着一丝的侥幸,开始有传言说夷鬼直奔京城,没有向西来的意思。甚至有士绅开始旁敲侧击问县尊城内封禁哪天接触,有些受不了这满城拥挤了。
情况的恶化只是瞬间完成的事情。
这天,雾气一直接近中午才散。从早上开始的难民潮一波一波地赶来。无论贵贱、无论贫富,裹挟着痛苦的哀嚎声从城门前停留又继续向西而去。
据说县尊也亲自登上了城池,和县尉大人站在城墙上整整一天,两个人冷着脸看着城墙下面涌过来又逝去的人潮。
难民从东方而来,一路如同潮水向西方涌去。有的可能是从夷鬼的屠刀下挣脱出来,所以满身的鲜血和腥臭;有的可能是被乱民裹挟而来,所以破衣烂衫;有的可能是惊惧之下盲目逃窜的乡民,衣着整齐但是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可能是逢乱溃散的军卒衙役,丧尸般走来走去。
匆匆而过的难民潮直接宣告了沿途的州县辖权已经完全丧失了。虽然不知道真正的夷鬼还有多远,可是不断传来的沦陷、兵败、屠杀、焚城的消息把一路上的民众和官吏的信心全部打掉。快速推进的夷鬼没有给大兵团集结的时间,也没有给百姓黔首逃命的时间,甚至都没有给官吏们组织民众迁徙颁布政令的时间。
有钱的车马粼粼、有力气的携家带口、有出身的呼朋唤友,总之各有各的方式,滚滚西来。
县尉叫武牟们关紧了城门,护城河外高大的拒马让这些难民门停留在城门一百米的位置。哭嚎声传来,有力气的接着沿着城墙绕行继续前进,没力气的瘫在地上,想要一份救济。
但是这个时候的富丰城已经没有了开门揖客的资格。富丰离鲁地太近,自身难保,清野焚乡做的是长期困守的准备。难民进来,带来的可能是整个县城的民心大乱和城池沦陷。
于是,无论什么样的身份、有什么样的故事、悲痛还是麻木的人们连化成数字的机会都没有就随着潮流而去了。不知道他们向西去面对的是养济院中一时的安稳还是官府劳役中的辛苦。至少一大部分人能活下来吧。
一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难民潮才渐渐止息,其实大部分都知道,可能还会有更多的逃难者会在下一个太阳升起的时候奔涌而来。
城里的操练才持续了几天,多数参加临时操练的少年连三才阵都走不齐。
更加严重的是,县城里面没有驻军,县尉辖下的一百多个军卒配备的也只是朴刀短弓。虽然采用了我的建议,建立编民斥候。而召集起来的人手,在布置十几条大小道路,安排前哨、中转和总镇书记等方面勉强够用,但是马匹不够。
我看着胯下的驴子有些哭笑不得,这玩意当斥候坐骑简直是开玩笑。驴子心情好的时候倒是能够稍微听从指挥,但是那慢吞吞的步子能让人抓狂。快的时候也有,但是那就别指望速度了。
领头的百夫长张大壮在临时校场搭的台子上训话,无风也无雨,声音传的很远,影子也被拉的很长。
张大壮:“夷鬼快来了,你们怕不怕!”
地下稀拉拉的传来几声“不怕”,就如同耙耳朵的汉子被堂客训斥一样。
张大壮笑骂道:“骗鬼呢,哪个不怕?不怕的话今天城外哪来的那么多灾民。”
“可是我们不能怕,也不敢怕!”
“朝廷的大军还没集结起来,东边的军队肯定是散了。满上遍野都是逃命的人。我们能走吗,不到两个月夷鬼们就把鲁地占了,我们跑得过他们吗?一群丧家之犬都不用夷鬼做法,整条狗都能赶到河里淹死。”
“我们也不能跑,我们身后是什么?是年迈的爹娘,是年幼的弟弟妹妹,我们跑了他们怎么办?身后有没有要好的玩伴啊,有没有偷偷喜欢的大姑娘啊?告诉你们,这些等到夷鬼破了城就都没了。”
“有人欺负我们的爹娘怎么办啊?”张大壮问道。
“宰了他!”有人尖着嗓子应声道。
“有种,有人烧我们的房子怎么办啊?”张大壮接着问道。
“宰了他!”这次一群人大声呼喊。
“好样的,那有人杀我们的亲人,抢走我们的财务,侵犯我们的爱人怎么办啊?”张大壮也大吼起来。
“宰了他,宰了他,宰了他。”
张大壮手压了压,说道:“我们一定要宰了这帮子夷鬼,不就是一群装神弄鬼的野人嘛,他们来了也让他们尝尝刀子入肉的滋味。”
“记好了,你们是斥候不是作战的武卒,夜用夜枭叫声为号,白天轮值,紧急情况用狼烟或者旗帜为号。出发!”张大壮发布了最后的命令,然后带着一队斥候向东方赶去,这次的目标是方圆五十里内发现夷鬼动静,方便给后面的其他人做出反应时间。
我们三人小组的任务其实有些敷衍了,配备了最差的坐骑,和骑术最差的我们,然后向西而去。另外两个人都叫王二哥,一个是认识的玩伴,一个是乡下被迁过来的。为了交流方便,我管玩伴叫二哥儿,另一人叫做王家二哥。
我们骑着瘦马跛驴,一路向西到达二十里外的渡河桥边,周围几百米就是我们三个巡逻的地方了,每个一个时辰,就轮流去城外的周转书记处报告动静。
我们的身后雾气渐渐涨了上来,层层浓雾又开始遮住了天际,眼睛连小桥边都看不见了。
我把驴子系在树林子边上,找了颗高大的杨树,攀爬而上。杨树上雾气淡了些,向周围探视而去。
雾气越来越重了,如同天上的云落到了地面上。
我突然心中惊了一下。
目光从高而下,惨白的雾气遮住了这片土地、河流、村庄和树林,和梦中满天下的纸钱飞舞竟然有些重合。
雾气中仿佛无尽的鬼魅穿行着,地府差役在游荡着收集生人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