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难过的
我难过的,不是我们过得不如别人:也不是我们过去或正在承受怎么样的不幸;而是,一个曾经在你面前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竟也这样轻易被命运夺去本属于他的光彩。
从初中毕业出去打工,到这次回乡,已时隔七年。
再次站在村口的这条水泥路,我竟有些恍惚。熟悉的地方,多了一种陌生的感觉。
真扯淡!
七年前,我十八岁,那会儿初中刚毕业,就是在这个路口搭班车离开的。
这里到村子,至少还有五六里的路程。
我在等过往的摩托车,看看有没有人方便,能捎我一程。
许是缘分,居然遇到一位初中同学,李俊辉。
他开着一辆宝马,看起来很豪华,经过我身边时停了下来。一开始我没认出来,是他提醒了我。
“你是……林良?”车窗摇下来,探出一颗让人想敲上一敲的光头脑袋。
“你认识我……”我疑惑地和他对视。有些眼熟,但没认出来。
“我啊……李俊辉!想起没?”他抬手指着自己的脸介绍。
原来是他!我一拍脑门,这个王八蛋……就五官轮廓来说,除去那份成熟,他的模样和记忆中的差不多。
看他的装扮似乎混得不错,一身的名牌……
真讽刺!这家伙居然过得这么好。
犹记得,当年班主任曾站在讲台上对着全班同学这样骂他:
“我敢保证!你这种人离开了学校就会完蛋,到了社会不是抢劫就是杀人,最后的下场只能是坐牢和被枪毙!”
当时,大部分同学包括我,对班主任的这番话深以为然。
李俊辉,他当时是什么人?
可以说,是班里的一颗毒瘤!早退迟到旷课、赌博打架抄作业,只要有关违反学校纪律的事,没有他不沾的。
然而……
现在看来,我们要失望了!
“你这是去哪里?”见我露出恍然的表情,他问,“我们有好多年不见了吧!”
“哦,……是啊,从毕业那年开始,有七年了!”
看他光鲜亮丽的穿着,不知怎么的,我总会不自觉地陷入当年班主任说那番话时的场景:
他独自站在讲台一边的角落,面对着班主任的批评、全班同学的嘲笑,一副满不在意嘻嘻哈哈的样子……
如今,再晃神。他的人生似乎并没有按照班主任说的那条线路行进……
真TM叫人失望!
“上车,我捎你一程!反正顺路,也有件事要告诉你。”当我说明自己此行回家的时候,李俊辉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这真是……正合我意,我也不跟他客气,直接上车。
“还记得初中的班主任吗?”刚上车坐稳,还来不及欣赏豪车的内部构造,李俊辉突然问我。
“蛤?”
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他也没忘记班主任当年的那番话吧!
毕竟……我一个旁观者都还记忆犹新。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是哈哈一笑,配合他一起讽刺班主任当年的武断;还是感慨一番,低声下气地替班主任开脱开脱。
我只能沉默。
“呵呵!你不要误会。”见我不语,他露出一丝苦笑,沉痛地说:“他去世了!我们的初中班主任,就在昨天,肺癌。”
我继续保持沉默。
“抽吗?”他腾出右手给我递来一根烟,见我摇头便塞回自己的嘴里,临点之前问我介不介意。我摇摇头,表示无妨。
他打开车窗,往外面喷了一口烟雾,接着说:“我到你们村就是想碰碰运气,看看有多少同学在家,好让大家都去送一送。”
七年,说真的,不算长。却足以冲淡很多事,无论与爱恨有关无关。
记得初中那会儿,我最敬重的人就是班主任。
不管暗地里谁给他起什么外号,我从不去跟着叫。偶尔听到有人说他的教学不怎么样,我也会站出来理论维护。
我特喜欢听他讲话。不管是骂人还是说教或者讲故事,我从没觉得他啰嗦。
只要他开口,我就会认真去听、去执行。
没想到,时隔七年后的今天,再次听到的,却是他去世的消息。
真的很遗憾!我竟没有多少感触,就像听到的是一个从不认识的陌生人的事似的,毕竟隔了七年。
惭愧!他曾教了我们三年。
第二天下午十三点,我准时到达出殡现场——陈家村陈氏祠堂。来的人不少,有他的学生,也有他的亲戚朋友,热闹哄哄的。
他的学生有高我们几届的,也有低我们几届的,和我同届同班的只来了两个:李俊辉和班长。估计其他同学都在外谋生。
出殡仪式有些繁重。三叩九拜,端茶敬酒,忙完之后已经接近十七点。我们三个被安排和一些不认识的人坐在一起吃晚饭。桌上有酒有肉,大家也有说有笑,仿佛这不是一场丧礼,而是一场婚礼。
我这个人向来不怎么愿意喝酒,无论是什么聚会或聚餐,能不沾尽量不沾。
不是讨厌,而是害怕,我害怕那种失去知觉的感觉。
不过,这次不一样,虽然心里依然抵触,却喝了不少。说到底还是心里不好受。
不为逝者,就只为了一些想不明白的事,姑且叫做“世事”。
真没想到,时隔七年首次和同学聚在一起喝酒竟是这种场合。
我不纠结什么样的场合相聚;也不纠结人数的多少;我纠结的是,聚在一起的三个人所代表的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过去,用当年班主任的一句话来说:“李俊辉!我不敢指望你能成为班长那样学习好,样样第一的好学生,但至少你要像林良那样,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随便违反学校的纪律……”
现在,用我的话来说:班长是个种地的农民,我是个打工仔,只有李俊辉是个有房有车的老板。
这样的结局,班长也很难接受吧?不然怎么会喝那么多酒,哭得那么伤心。
毕竟,他曾那样优秀:最有希望考上市重点的学生。各种考试从来都是年级第一第二,奖状拿到手软,学校寄予厚望。可以说前途不可限量。
但是,不知为什么,在中考前一个星期,他突然不来学校了。
那会儿,听同学说,好像在家干农活的时候受了伤。
七年后的今天,见到少了右手的他,我终于明白了。
听他亲口说,是那时扛犁上一个斜坡不小心摔倒被犁头切去的。
如今,他也早已从那时的阴影走出来。
许是日晒雨淋的缘故,虽然我们年纪差不多。但他的模样看起来却比我们老了很多,黑黑瘦瘦的,像个四五十岁的人。
好在,他已经是一双儿女的父亲。
作为曾经的同学,我本应替他高兴。但是,当我知道他老婆是个智障的时候,眼睛竟莫名地起了一层雾。
我难过的,不是我们过得不如别人;也不是我们过去或正在承受什么样的不幸;而是一个曾经在你面前如此出类拔萃的人,竟也这样轻易被命运夺去本属于他的光彩。
他也妥协了吧!不然怎么会……也对,作为一个农村人,就算四肢健全都难娶到老婆,何况他失去了一只右手。
不对,应该是失去了原属于他的人生。
也许这不叫妥协。应该叫放下、看开、明白、领悟、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