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遥夜明星(一)
包容一切的万能的天父啊,小女子尹海露在此诚心祈求。一愿父母身体健康,平安喜乐;二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三愿……江舟,有一个温暖的家,永远被快乐和幸福包围,从此不再流浪,不再孤独,不再忧伤!
我在那座小教堂里这样祈祷。
人是世界上最矛盾的动物。不停地在谎言里寻找真实,又在真实里寻找谎言。自江舟踏进我家的那天起,已经十一个年头了。从一开始见到江舟便调头就跑,大喊‘你是世界上我最讨厌的人’(现在我也经常这么说),到现在能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因为一个玩笑笑得肚子疼,或是因为一句话吵到不可开交臭着脸几天不理对方,听他念我给我恶补,听他的箫声,伴我度过夜的黑暗和孤寂,我渐渐辨不清自己的感情。
对他,究竟是讨厌多一点儿?还是喜欢多一点儿?有他在我生命中,究竟是快乐多一点儿,还是忧愁多一点儿?
克里斯到访的一星期后,我收到这样一封信。
亲爱的尹海露小姐:
承蒙你的照顾,我度过了到中国的三年来,最糟糕的一个早晨。回系里后,我真想大声告诉所有同学,活见鬼,天知道我有多后悔这趟旅行。
可我却没这样做。
九月,T大的菊花就全开了。淡淡的冷香溢满校园。
要来看看么?
开学的那一天,我会提上一瓶红酒,在T大的校门口等你。
等着花开,等着你来。
到时候,哼,我要以七人之道,还治七人之身……
哈哈哈!我才要高呼上帝呢!什么叫以七人之道,还治七人之身呀?这老外,拽两句文也拽得乱七八糟。看信时我笑翻了,差点儿眼泪和啤酒一起喷出来。当时我和苏米坐在学校后操场的双杠上,往肚里灌啤酒。然而,信里描绘的景象,跃然眼前,不禁惹起我浮想联翩。一所香飘满园的大学么?我凝神而思。
“T大!他居然叫你考T大绘画系!”苏米笑不出来。夺过信,仔细读了又读,然后对着我一迭连声地哀声叹气。“谁不知道,T大在全国都是以绘画系的高分数线出名的?就你那成绩?尹海露,我看你画画的梦是彻底毁了!”我满不在乎地一笑,提起罐装蓝带,一口接一口,往胃里灌。
“梦想?哈,那是下辈子的事了!我早和它说再见了!”我朝着天空喊。
像任何一个普通的高三学生一样,我一头扎进了备考复习的浪潮中,不分日夜地背书、做题。江舟每晚都给我恶补到深夜。他从来不用熬夜就能考第一,每天都是十点便睡得像猪一样,这三个月下来我没事他倒常常熊猫眼。我的升学状态渐渐有了起色,分数越考越高,成绩一路上升。几次模拟考下来,父母总算舒了口气,面露喜色。我算是能考上个吊车尾的了,不至于让他们在社会上、朋友中失了面子。我想虽然我始终做不了他们的骄傲,这样的结果勉强能令他们满意。
令我诧异的是,我隐约感到,江舟似乎并不太在乎那个赌约。比起赌约,他更在乎我的成绩本身。
陷阱!有天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从头到尾都是陷阱!从江舟和父亲打赌的第一天开始,似乎就有什么不对劲!脑海里一些散落的环节,慢慢串联了起来。连我都对自己的结论感到惊讶。
我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和沉思。
我时常望着江舟的背影发呆。好可怕!世上怎么会有他那样的人,轻而易举就把人心看透,并随意玩弄于鼓掌之中。
而我,居然连和他生气都做不到!
我的成绩越发可喜。可我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沉默,常常无意识地对着自己屋里墙上的画发呆。父亲看见了,说,海露,你选金融系吧,以后有前途。
我更加消沉。我开始流连于酒吧。我享受啤酒一口气灌下去后,带来的短暂的麻痹与遗忘。很多时候拉上苏米,坐在安静的角落,听着喧嚣的音乐,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里,大口大口地吞百威。喝的很醉时,我就大笑说,明天我要烫一头大波浪,和舞池里那群年轻人鬼混去!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我考上大学的很久以后。
十八岁花一样的人生像锁在一个接一个黑夜的梦魇里。那时候我爱极了屠格涅夫的一句话,只觉得那意味和境界好美好,好美好,常就翻来覆去,思前想后,无端引起许多轻愁。
——我,沉在河流的底端。
江舟常用一种奇特的、冷漠的、担忧的眼光看着我。我只作视而不见。
拿到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苏米看了不由地惊叹:“海露,高考时能发挥这水平,你准能考上一个不错的二流大学!”我拽住她,突然崩溃地哭了。终于开口说了一整个月来的第一句话:“可是,苏米,苏米,我想画画,我想画画,我还是好想画画……”
她握住我的手不住地颤抖。
我在风里无声啜泣。不是所有的痛,都能呐喊;不是所有的爱,都能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