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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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起甲兵泰初鏖战郭伯济 解军权夏侯叔侄赴东西

寒风刺骨,哀鸿流离。

朝阳虽才初升,但却好似将落的残阳,如血般殷红。

长安城外,仍是一层不薄不厚的积雪。

春虽已至,但寒意依旧浓烈,枯树尚未发出新芽,让人觉得这个世上似乎再也没有了生机。

夏侯玄独自矗立在城头,任凭寒风冷雪扑面而来,却没有一丝一毫想要闪避的意思。

得知了洛阳一众亲友被害的消息后,他已一夜无眠。

他抬眼遥望着远处山色雪色交相辉映、青白相间的山野,心中竟是出奇的冷静。

此刻,他的眼中并没有什么锦绣长安,有的,只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哀戚与悲凉罢了。

“都督,征西府众将已到!”

传令的亲兵由于奔跑过急,额角上渗出了一层细汗,热气与寒意相冲,让他的额头上蒸出了一阵白色的雾气。

夏侯玄点了点头,那亲兵会意,立即便下了城垛将夏侯玄所召的众将一齐叫上了城头。

征西府军师夏侯献,司马范粲,正参军乐方,行参军和逌、牵嘉、牵弘,帐下督于桓,主簿夏侯奉众人得了传召,立即便登上了城头。

“参见大都督!”

“诸位免礼!”

夏侯玄并没有回头,而是朝着众人摆了摆手,而后便说出了一个让众人惊骇非常的消息:

“诸位也许还不知晓,洛阳有变,大将军及中领军等众兄弟,何、邓、丁三尚书,大司农桓元则,荆州刺史李公昭等人俱被司马懿所害,今日本都督召你们前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此言一出,消息没有夏侯玄灵通的众人瞬间就傻眼了,他们当中不乏聪明人,对时局也早就预料,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天竟会来的如此突然。

夏侯献一心想要在西北建立功勋,好重获昔日荣光,可如今司马氏夺权,无疑是断了他的梦想,因此他愤慨无比,率先开口道:

“兄长,司马氏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等受陛下大将军受恩,镇守西陲,此仇不可不报,依弟之见,我等应当点起麾下军马,火速进京勤王保驾,清君王侧,诛杀奸臣!”

和逌、夏侯奉、于桓、牵嘉、牵弘等人情绪激动,此刻也一同附和道:

“对,诛杀奸臣!”

夏侯玄已经思忖了一夜,自然早有主意,此刻见众人士气可用,不再犹豫,直接下令开始布排起了兵马:

“夏侯献听令,命你火速秘密集结长安征西府总营人马一万,抢先一步扼守长安武库太仓,同时分兵把守长安到京城的要道,切不可走失了消息!”

“遵命!”

夏侯玄虽然安排夏侯献封锁通道,但他心中明白,司马家耳目众多,且郭淮得知消息后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司马懿,消息不可能彻底保密。

但他此刻已有死志,此刻并不感到惧怕。

也许此刻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的明月。

但一想到表兄曹爽、生死兄弟曹羲、好友李胜、邓飏等无数亲友惨遭杀害,他的复仇之志便又坚定了起来。

“牵嘉、牵弘听令,你二人火速调集扶风、冯翊二大营的五万兵马,将其开至长安东西两郊,协助长安大营一同钳制郭淮!”

“是!”

“夏侯奉听令,你火速赶赴陇西郡,通知夏侯霸将军,命他分遣麾下将士秘密阻断南安郡到长安的通道,不可使邓艾回援长安!”

“是!”

“范粲、乐方听令,你二人带上李当之李先生,一同守在征西府寓所,切记不要让我母亲知晓洛阳的变故和我的计划!”

“是!”

夏侯玄见一切已经准备就绪,于是走下了城头,打算视察一下城内的状况,他依旧和往常的任何一个清晨一样,微笑着和东西市上的小贩打着招呼,语重心长的勉励着守门的士卒,他从不会因自己贵族的身份而瞧不起底层的贩夫走卒,这也让他的个人魅力得到了无限的放大。

此刻,一个与夏侯玄母亲曹玦年龄相仿、手提食盒的老汉弓着腰缓缓路过了夏侯玄的眼前,没来由的,夏侯玄想起了自己的亡父夏侯尚。

如若父亲当年不是为情而死,现如今也该和这位老翁一个年岁了吧。

念及此处,夏侯玄忍不住和那老翁打了个招呼:

“这位老伯,这么早便出门,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那老爷爷此刻咧起无牙的嘴,呵呵笑道:

“看你的模样,也是个当官的吧,和我家后生的年纪倒也差不了多少哩!”

夏侯玄微笑着点了点头,那老翁面带骄傲神色继续说道:

“老朽的后生啊,在夏侯都督麾下当亲兵,这不,上个月刚升了伍长,还给家里面寄来了两袋白面,他老娘给他做了一碗汤饼,老朽怕凉了,这不,汤饼刚出锅我就赶紧提了来,俺家三代军户,代代当的都是大头兵,这小子如今升了伍长,也算是给家里面争气了,祖坟上冒青烟哟,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后生,老朽先走一步啦,还要给俺家娃子送汤饼去嘞!”

夏侯玄望着那老者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自己如今起事勤王、为亲友复仇,自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可像方才那老翁一样的万千家庭又有何辜?

自己即便起事成功,也势必会血流成河,打出一片尸山血海,更何况自己根本就很难成功!

自己在西北劝课农桑、抵御外敌、保境安民,为的本是让这些老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搅扰,如今一旦起兵,这数年乃至前人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又会化为泡影了!

念及此处,夏侯玄的心中产生了一丝不小的犹豫,但他闭上眼后,脑海中顿时又闪过了历代先帝、父亲夏侯尚、舅父曹真、表弟曹羲、妹妹媛容、还有师父于圭等众人的音容笑貌。

片刻之后,夏侯玄又恢复了冷静,复仇勤王的念头在他的心中再次坚定了起来!

他坚信,只要自己在长安率先起兵,届时豫州的仲恭大哥、扬州的王彦云老将军和公休大哥势必会一同响应,届时三路兵马齐进勤王,未必就不能成功!

——————————————

雍州刺史官邸。

当前将军郭淮得知长安武库和太仓被夏侯献等人火速占领,西郊东郊各处要道被夏侯玄的征西府大营亲军封锁之后,他瞬间便慌张了起来:

“何不早报与我!”

传令亲兵被郭淮的反应吓得六神无主,立即便跪倒在了地上:

“郭使君,夏侯都督......夏侯玄麾下亲兵的行动极其隐秘,我等根本......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郭淮抓起案上茶盏,狠狠的将一盏冷茶鲸吸而尽后,这才冷静了下来。

说到底,他从夏侯玄来到长安以来,打心眼里就没有高看过夏侯玄一眼,此次夏侯玄雷厉风行的做法也让他彻底认清了夏侯隐藏的实力。

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老将、名将,此刻虽然被夏侯玄抢得了先机,但他并没有彻底失去方寸。

自己麾下各处的雍凉精锐,合起来也有八万之多,不比夏侯玄所掌握的驻雍禁军少,就算火拼起来,他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败给夏侯。

更何况,他数天前刚刚得到洛阳惊变的消息后,就已悄悄派出了前往洛阳提醒太傅小心夏侯的使者!

身为身经百战的名将,他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前脚刚刚才恶人先告状,夏侯玄后脚紧接着就发动了真正的兵变!

郭淮此刻最担心的,是万一和夏侯玄火拼起来,姜维趁势北上就麻烦了。而且自己这个雍州刺史如果让西北乱成了一锅粥,就算最后成功解决了夏侯玄的乱子,他肯定也会声名扫地,甚至是免官夺职!

郭淮又思忖了片刻后,终于想明白了一点:他一定不能让夏侯玄起兵,从一开始就不能!

“夏侯玄在何处?!”

“他应该,此刻已经......率军包围住了咱们的府邸!”

郭淮闻言后,再次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立即指挥亲兵取来了自己的甲胄、牵来了自己的战马,穿戴结束整齐后,全副武装的郭淮率领着府上两百亲兵策马便出了雍州刺史府邸。

夏侯玄麾下亲军早就奉命戒严了街道,因此此时大街上干干净净,连一个看热闹的老百姓都没有。

两个在西北身分最高,手中都握有数万兵马,且都有假节大权的大将终于撕破了脸皮,刀对刀、枪对枪的对峙了起来。

夏侯玄此刻头戴一顶抹额鱼鳞铁头胄,披着一身银色精铁鳞片大铠,胯下一匹白雪也似的‘白雀’神驹,腰佩一把烂银也似的‘素质’宝刀,右手绰一柄一丈二尺的精钢长槊,左手揽着马缰,鬓边两缕花白长髯迎风飞舞,显得极其潇洒威风。

多年来的戎马生涯,让他这个一时无两、名传五京的名士也终于沾染了几分真正的大将风采。

恍惚之间,郭淮好像在夏侯玄身上看到了故征南大将军夏侯尚复生的模样,又好似见到了当年故大司马曹真的神采。

“夏侯都督,请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礼了!”

郭淮提枪立马,对着夏侯玄遥遥拱了拱手,他隐藏起了自己的恐慌,尽量使自己在众军面前保持着冷静。他明白,此时此刻自己一旦露怯,后果不堪设想。

夏侯玄只是朝着郭淮点了点头,并没有答礼。

郭淮头一回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来自镇守一方的都督的威压。夏侯玄此刻更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的瓦解起了郭淮的军心:

“太傅司马懿作乱,挟制太后、皇上,私自抢夺顾命大臣兵权,擅自夷灭宗亲重臣三族,杀害天下半数名士,罪恶滔天,本都督世代深受国恩,身受方伯山岳重任,今日起兵勤王,征讨逆贼,郭刺史缘何阻拦?难道也想与叛贼为伍吗!?”

郭淮见身后的亲兵和府外的雍凉将士纷纷面露惊慌之色,明白军心已乱,此刻如若与夏侯玄混战,肯定讨不到好处,因此绞尽脑汁思考起了破局之计。

【注一:古时军心极易混乱,只因士卒不明国家大势与朝廷内幕,只知遵从上司将令,往往上司主将说什么,士卒就会相信什么,此刻小说中身为宗室重臣、雍凉一把手、素有恩信的夏侯玄在三军阵前说出郭淮尚未公布与众的朝廷巨变,无疑让郭淮麾下的士卒陷入了‘大脑短路’状态,即便郭淮强行指挥他们作战,意志力不坚定的他们也很难取胜。】

就这样,两军僵持了片刻之后,郭淮终于想到了一个迫不得已的下策:

“夏侯都督,咱们俩身处千里之外的雍州,京城中究竟发生了何事,你我也不过道听途说罢了,如今举国家兵马,刀兵相向,实属不该,如若夏侯都督非要一战,我郭伯济情愿与都督孤身搏战,也不忍命三军受此无妄之灾!”

郭淮一番看似深明大义的话语,的确让夏侯玄麾下将士的战意也减退了不少,但夏侯玄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能就此罢手,但麾军混战一气,也确实非夏侯本意,倘若能在三军阵前擒斩郭淮,自然更能振奋军心,思虑已定,夏侯玄不再犹豫,他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精钢长槊,朝着郭淮大喝道:

“郭伯济,你的话正合本督之意,既然如此,今日你我便先见个高低!”

郭淮本想让夏侯玄知难而退,可他没想到夏侯玄竟如此托大,竟真的敢和自己这个身经百战的宿将单挑,郭淮此刻也被激发了胆气,他朝身后一挥手,数百刺史府的亲兵便朝外围散了开去,夏侯玄见状,也命兵将后撤了五十步。

郭淮见场子摆开,立即挺枪纵马便朝着夏侯玄猛扑了过去!

夏侯玄本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但此刻他身上背负着表兄表弟的血海深仇,暴怒之下胆气自然也水涨船高,他大喝一声,催动‘白雀’,抡起钢槊便朝针锋相对的朝着郭淮迎了上去!

郭淮纵横疆场多年,深知人外有人的道理,不敢自恃武艺精熟而托大,因此他一出手便使出了八分力,一枪朝着夏侯玄两面护心镜中间的鳞甲缝隙中攒刺了过去!

但他和当初的姜维犯了同样的错误,那就是以常理来揣度夏侯曹氏武将的身法。夏侯玄霎那间便施展了家传的“云行雨步”身法,以巧妙的闪身躲过了郭淮的攒刺,与此同时,在郭淮不注意的时候,夏侯玄直接反身施展出了一记以文皇帝《善哉行》名句命名的杀招——“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此一式招法本是剑法,但夏侯玄自从大战姜维,临时改剑招为马战枪法后,尝到了其中出奇制胜带来的甜头,因此潜心钻研,结合军中马战使用枪法,终于粗略的创制出了一套化剑为枪的成体系招法,方才的这一招“汤汤川流,中有行舟”,更是兼取大河滔滔不绝之磅礴气势与行舟倏然出现之出其不意,于威猛中藏有三分突袭之意。

再加上夏侯玄这一招乃是回身反刺,更加令人难以预料,若不是郭淮靠多年战场经验培养出的直觉躲避,险些便被夏侯玄一槊刺中了后腰!

郭淮虽然也曾听闻过夏侯玄宣武场两合挫败司马昭、黄金峡酣斗王平、为翅十五回合战平姜维的战绩,但他一直都是将这些话当作传言对待的,但夏侯玄这一式“汤汤川流,中有行舟”,却着实让郭淮对夏侯玄刮目相看了起来。

郭淮虽然早年一直暗中追随着司马家,但那只是简单的政坛立场,他一直以来都镇守边陲,并不了解这些年中原士族的具体想法,更加从来都没有想过司马家会有谋朝篡位之心,因此这些年他虽然提防着夏侯玄,但却从来没有将其当成死敌过。

前些时日他听闻了洛阳的惊变,本就觉得司马太傅做的有些过了,所以此刻他对夏侯玄的心情也十分理解。

加上方才两人交手一合,郭淮更对夏侯玄产生了惺惺相惜之感,所以此刻他转而生出了劝导夏侯玄的想法。

毕竟今日西北的乱局如若让下手狠辣的司马太傅知晓,夏侯玄肯定也难免一死!

郭淮早年和故大司马邵陵元侯曹真有不浅的交情,自然不希望曹真的儿子外甥全部罹难,因此这才生出了保全之心。

“郭伯济,你若一心为奸臣效力,那我夏侯泰初今日便不能饶你!”

就在郭淮打算开口劝谏之时,夏侯玄却已经气势汹汹的策马挺槊冲了过来!

郭淮见状,只能先行抵挡再说,他此刻不敢轻敌,不再主动进攻,而是使出了十成十的气力遮拦架隔了起来。

“当!”

“叮!”

转眼间,两人错马相交,来回驰骋,不觉又从缠斗了三个回合,夏侯玄虽然来势凶猛,且怪招迭出,但郭淮毕竟厮杀半生,又是专心防守,因此夏侯玄一时半会并不能破郭淮的严密防守。

“夏侯都督,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你夏侯一脉也惨遭屠戮、祸及妻儿么?!”

郭淮此刻凝神防守,自然有了余暇开口,他看到夏侯玄听了这句话后,原本灿若星辰满是杀气的眼眸中瞬间多了几丝犹豫,心中明白夏侯玄的确有所顾忌,于是继续劝道:

“泰初,我世受曹氏国恩,镇守雍凉多年,与你舅父故大司马曹子丹颇有交情,又岂会真的效力奸臣?”

“泰初,司马太傅此次痛下杀手,想必另有缘故,你何不待他日回京,再仔细核查清楚再说?”

“且令郎明月与身在洛阳者的宗族眷属尚在京城,难道你就忍心将他们弃之不顾吗?”

“卿大权在握,名动四海,正值壮年,想要告慰死者,难道害怕日后没有机会吗,何必今日逞一时之快,惹下灭族大祸呢?!”

“泰初放心,今日之事,我郭淮绝不会向京城透露半句,你尽可放心!”

郭淮说话间,两人马匹纵横,两枪相交,早已足足斗了二十余合,听了郭淮的一席话后,夏侯玄心中没来由的想起了自己和母亲曹玦、爱妻惠姑、爱子明月、爱女云儿一块其乐融融的样子。

还有顾叔,他为夏侯府几代人操碎了心,他的孙儿顾怜之才刚刚娶亲不到一年。

终于,心中的柔软的爱意和思念暂时淹没了他复仇的火焰。

夏侯玄终于还是停下了他冲锋的脚步,缓下了他手中凌厉的钢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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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玄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与郭淮大战的时候,西街上几个不怕死的好事叫花子听到了风声,在西街上喊叫着“夏侯都督为大将军阖家报仇!”“夏侯都督与郭刺史单挑!”之类的惊人之语,虽然乐方很快便派人将叫花子捉住,但这几句话好巧不巧的被征西府寓所中的太夫人曹玦听了去。

本就有近乎油尽灯枯体质的老太太听了这几句话后,就像是瞬间被人抽去骨头一般瘫软在了地上!

惠姑、夏侯羽、云儿等一众家属瞬间惊了一跳,急忙将曹玦搀扶到了榻上。

惠姑和李当之两人全力施救,这才吊住了曹玦的一口气,但李当之和惠姑此刻都明白,老太太终究是无救了。

当没来得及除去甲胄的夏侯玄回到府上之后,曹玦就像是有感应一般,瞬间又精神了起来。

夏侯玄这两年也通了不少医理,兼之他精通武艺,一看母亲的模样,他就明白这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之象,泪流满面的他此刻只是哽咽着紧紧抓着母亲干枯发凉的双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曹玦看着眼前日渐成熟、俊朗英武的儿子,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丝笑容:

“玄儿,我又梦见......你父亲,你舅舅,还有媛容......他们了,我梦见,你和媛容......还是三五岁的时候,正在院子里,陪着......爽儿、羲儿,正在玩儿呢......”

曹玦说完这句话后,她的手便重重的垂在了榻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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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后,洛阳的“旨意”便来到了长安。

夏侯玄直身跪于地上,冷冷的瞥了一眼京城中来的、正在宣读“圣旨”的黄门官。

“诏曰:征西将军昌陵侯夏侯玄,镇守西境多年,甚为劳顿,今特升为大鸿胪,以慰其劳,西境兵权,以郭淮代为接管……”

夏侯玄想要冷笑,可他却忍了下来。

这是以自己的妻儿为要挟么,让自己卸下西北兵权么?

如果这权力需要自己向司马家卑躬屈膝才能换来,那自己也绝对不会稀罕!

如今的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查清当年司马懿所有的具体阴谋,然后除去这个首恶元凶,为羲弟等人报了大仇后,届时自己便携妻儿远离洛阳,遁于江湖,从此再也不过问庙堂之事!

与此同时,手中握有三万雍凉嫡系大军的右将军夏侯霸也一同接到了征召入朝的‘圣旨’,但他并没有侄儿那般的从容,此刻,他很清楚自己入朝后的下场。

思索了半晌后,夏侯霸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决定将这个近乎疯狂的想法告诉夏侯玄。

“叔父是说,你要入蜀叛魏?!”

夏侯玄一脸惊愕之情,他万万没有想到叔父会做此决定,要知道当年从祖父夏侯渊便是在定军山为蜀先主刘玄德所杀,叔父怎会想到去投靠死敌!

“玄儿,如今朝中局势已然十分明朗,你我一旦入朝,一定会被司马氏所害,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倘若就如此为仇敌所害,实在未免太过屈辱!”

夏侯霸看起来已然是打定了主意,他继续劝夏侯玄道:

“而且,玄儿的堂姑母夏侯娟,乃是蜀开国大将已故车骑将军、西乡桓侯张益德之妻,就连如今蜀主的皇后张氏,也是你姑母之女,因此如今你我二人入蜀,实乃上上之策,玄儿,莫要再固执了,听叔父一句劝吧!”

夏侯玄见夏侯霸去意已决,自己终究无法拦阻,因此只能无奈的长叹一声道:

“既然叔父已经决定了,那就请叔父一路多多保重!”

“怎么……玄儿不随叔父一同南下?”

夏侯霸此刻一脸的惊愕。

“只要大魏尚存一日,玄便一日为大魏臣子,矢志不渝,人各有志,你我叔侄,从此天各一方,再无瓜葛!”

夏侯玄转身挥袖,不再与夏侯霸对面而立。

“既然如此,玄儿多多保重……”

夏侯霸十分明白侄子倔强的性情,知道多说无益,于是长叹一声,便出营牵马,孤身南下了。

二人不知道的是,夏侯霸这一走,日后便成了蜀汉帐下地位仅次于姜维的股肱大将,在后来的岁月里,夏侯霸更是随同姜维多次北上讨伐魏国,死在了九伐中原的征途上。

长安城内,未央宫畔,终于只余下了他独自一人孤寂的身影。

那年的长安城,似乎要比以往任何一个春初都要冷,这份冰冷,足以令人骨寒。

夏侯玄知道,自己一旦入洛阳,就再也不会有什么自由了,因此他要在自己尚未入京之前,联络一个人。

那就是远在龙虎山的表弟曹皑。

有些陈年旧事,也许只有来去自由,毫无拘束的江湖游侠儿才可以查的明白吧。

毕竟江湖是一个很大,很杂的世界。

夏侯玄蘸墨挥笔,写下了一封长信:

“皑弟见字如面:

自幼时孩提之年相别,你我兄弟仅有书信往来,再无相会之日,今京中剧变,汝兄昭伯、昭叔等兄弟五人并府中家眷数百口尽遭司马氏屠戮,其中哀情,不可言语。今兄将孤身入朝,恐以后诸事不便,故以一言相托,望皑弟可助兄一臂之力,以复诸兄弟之大仇!兄闻当年虎豹骑大统领曹子和之墓在长安雍州境,墓中或有当年邓哀王曹冲曹仓舒及大统领死因之谜,兄疑此案与司马仲达有所关联,弟务必核实之,若确有其事,兄自当奋力一搏,以诛灭司马老贼!另,兄将送妻李氏与幼子明月、幼女云儿入青州避难,还望皑弟届时护送愚兄家眷周全。

兄玄亲笔。”

他搁笔后,遥望着远处的苍穹,眼中尽是坚毅。

虽然如今,自己在朝中已是孑然一身、孤身一人,但不论将来未知的岁月中会发生任何事情,不管自己能不能扛得住,自己都将一力承担!

一切,总该有个公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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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正始十年末,少帝曹芳改元嘉平,是为嘉平元年。

高平陵剧变后,大将军曹爽及诸兄弟、幕僚大臣尽皆被夷灭三族,满朝文武万马齐喑,人莫敢言。

一时间,天下名士,减其半数!

而司马懿也开始重新安插自己在朝中的党羽,再次巩固实力,而现在,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挡他操持天下的脚步了!

“父亲,夏侯泰初卸权来京,如今这天下,终于没有人可以对我们颐指气使了!”

心性略显跋扈的司马昭此刻显得极其兴奋。而司马懿也没有像前些年敲打司马昭一般责备儿子的口无遮拦。

“如今百废待兴,各处缺口甚多,正是用人之际,昭儿,你可有什么想法?”

司马昭闻言,兴奋的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绢帛,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官职和人名:

“父亲,这是大哥拟定的升迁名单,还请父亲过目!”

司马懿抬眼望去,只见名单上的陟罚臧否,全部十分得体恰当,于是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过了片刻,他似乎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情一般,转头对司马昭吩咐道:

“对了,忆容这孩子早已经到了婚嫁的年纪,如今已经算是个老姑娘了,若再不出嫁,成何体统?你与你大哥商议一下,为忆容寻一个好夫家,咱们及早将这孩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也算是了却了一件事情。”

司马昭闻言,十分高兴的将此事应承了下来。儿时夏侯府在洛水河畔举办的那场万人空巷的文武招亲,司马昭时至今日依旧记忆犹新,因此他也打算举办这样一场招亲,最好是让整个洛阳的王公子弟都争相竞逐,这样才能显出他司马家如今的地位和体面。

不久,司马懿麾下心腹从事傅嘏升任为了河南尹。

魏郡太守定陵侯钟毓也被召回京师,任职为了御史中丞、侍中;其弟钟会则任中书侍郎一职。

司马昭的老丈人兰陵侯王肃也复任光禄勋之职。

就连已经告老辞官的刘放、孙资二人,也重新成为了中书令、中书监。

而廷尉卢毓、太仆王观也立即升任为了兰台尚书,占据了兰台内阁。

尚书台、中书省、侍中寺上上下下,全部被司马家的门生故吏所占据。

由于高柔、孙礼二人年事已高,不愿再受实职,因此二人被升为了司徒、司空,担任这闲散而又德高望重的职务。

地方上,征南将军、荆豫都督王昶继续镇守着荆州。

郭淮顶替了夏侯玄雍凉都督的职务后,颖阴侯陈泰则继任为了雍州刺史。

王基由于故大将军曹爽心腹幕僚的身份,先被罢免,而后又立即起复为了荆州刺史。

长垣侯卫烈由于父亲卫臻效力司马之故,没有受到牵连,继续担任着天子散骑常侍一职。

司马懿政变成功后,十八岁的皇帝曹芳彻底没有了实权,大权尽归于司马氏之手。

而此刻,诸葛诞、毌丘俭、以及王凌等人虽然心中对司马懿有所不满,但却只能受其节制。

司马懿也因为这几人皆是大才,因此想要尽量吸纳他们,而不是赶尽杀绝。

正因如此,扬州都督王凌与镇东将军扬州刺史诸葛诞,依旧一同镇守着扬州东南重镇。镇南将军、豫州刺史、安邑侯毌丘俭也继续督率着豫州,为扬州后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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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城,东郊郊野。

前夜那场雨雪过后,天气渐渐开始变得和煦。

冬将尽、春欲归。

只是繁华帝都内,却没来由的增添了几分孤独。

城郊雪地,山野之间,白雪与绿芽交相辉映,似是即将要生出新的生机。

“明月。”

身着孝服的夏侯玄蹲下身,摸了摸儿子的面颊。

已然十一岁的夏侯明月,此刻已然透出了一丝勃勃的少年英气。

夏侯玄解下了腰间悬挂的两柄利器,那正是儿时父亲夏侯尚授予自己的“素质”,以及表弟曹羲生前的佩刀“龙鳞”。

如今,确已是物是人非了。

他长叹一声,将两柄神器轻轻放在了少年的掌中。

这孩子自小便天资聪颖,又练武十分刻苦,如今十一岁的他,家传的“曹夏剑法”只怕是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年的自己,这两把神器,自然也可以放心的交给他了。

“明月,你可否答应父亲一件事情?”

“父亲只管吩咐!”

少年挺起胸脯,仿佛觉得自己瞬间变得高大了许多。

夏侯玄望着不远处的那辆辇车,那正是自己当年迎娶惠姑时所用的车轿。

而惠姑此时正安静的躺在轿内,她服了夏侯玄调制的汤药,此刻正沉沉昏睡着,也许直到三日后才可清醒过来。

夏侯玄明白,如果不这么做,惠姑定然不肯离开洛阳,自己接下来要图谋之事,稍有不慎便有杀身之祸,他绝对不能连累到妻儿。

“明月,你娘和云儿如今生了病,需要去青州寻访你师公吴普、樊阿,才能够治好,可是父亲很忙,抽不开身去青州,因此父亲要你这一路上保护好你娘的车轿,明白了吗?”

“孩儿明白!”

明月郑重的点了点头。

夏侯玄看着挺拔坚毅的儿子,满意的笑了笑,他继续交代道:

“明月,你记住,你带着你娘和你妹妹的车驾,从此处东行二百里,会有一个村庄,你良辰妹妹此时应该暂住在那里。你到村庄之后,先不要急着赶路,就先住在那里,大约三日后,会有一个一身道装、腰间配有与你曹羲表舅一样玉佩的叔叔与你会合。那个人正是你曹皑七表舅。到时,你就可以与你七表舅和良辰一同上路了。明月切记。”

少年用他那澄澈的双眸望着父亲,向父亲承诺道:

“夜儿记下了,孩儿一定会把娘、云儿和良辰妹妹安全送到青州的!”

“好,乖孩子,父亲相信你!”

夏侯玄朝着明月温煦的笑了笑:

“去吧,父亲办完了要办的事情,就去找你和你娘。”

别离之际,明月不禁红了眼睛,他毕竟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此刻要远离洛阳的家,远离父亲去一个千里之外的陌生之地,不禁还是有些迷茫与不舍。

孩子上前搂住了夏侯玄的脖子:

“爹,孩儿舍不得您……”

“明月,你记住,你是个男子汉,不可以轻易流泪。另外,切不可荒废文才武艺。到了青州,你要跟你七表舅勤练家传武艺,还可以让你两位师公教你医术。明月,记住,你要用你手中的剑,去保护好你身边的人。去吧……青州并非天涯海角,天若怜见,你我父子兴许还可再会……”

那最后的嘱托,就这样裹着西来的寒风,一直追随着远去的辇车同行而去,直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