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我可以

终于请走二姑妈这尊大神，林致远颇为难堪：“实在不好意思。”

巫小梧莞尔一笑：“天下长辈都一样，我妈妈也是如此。”

林致远的尴尬这才减少几分：“要不要再添几个菜？”

巫小梧摇头说道：“足够了，这些都是店里的招牌，想不到林警官很懂上海菜。”

林致远感觉与她在一起有种莫名轻松的舒适感：“其实我是在上海长大，后来才去了北平”，尝了一块茶酥，依旧不是儿时的味道：“我不大喜欢甜食，小时候唯独爱吃陆羽茶楼的龙井茶酥，这次重返上海，老店还在，点心的味道却变了，听伙计说之前的老师傅在闸北开了一家糕点铺，不过不大清楚地点和名字。”

巫小梧也有寻不回的儿时味道：“我回分局之后可以帮忙打听一下，有时候记忆中的香味不仅仅是食物本身，还有当时的心情和氛围，时间流逝、物是人非，就很难再找回从前的味道。”

林致远看着她忽而黯淡的双眸，察觉到这个总是笑眼弯弯的姑娘或许暗藏许多沉重心事：“我查看过所有法医的资料，没有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真的不想加入特别行动组吗？梁副局长不愿让你参与连环虐杀案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巫小梧垂头用汤匙拨弄汤中的腊肉，避重就轻：“我和市局命中相克，与大小姐郑燕婉尤其合不来，上班八小时，恨不能打架一整天。”

饭后冰山执意结账，巫小梧很是不好意思。

林致远说道：“我之后想去闸北找一找卖茶酥的店，你能陪我一起吗？”

“当然没问题。”她笑着点头，圆圆的脸上有浮现浅浅的梨涡，破坏这份可爱的指甲抓痕与红肿愈显可恶，冰山很想为她揉一揉，吹一吹，甚至亲…思至此处，他方才意识到不妥，理性为感性适时地泼了一盆冷水。

车驶过电影院，她看到一副巨大的电影海报，正中那位女子的五官与右眼角的胭脂痣像极了昔日旧友，诧异间目不转睛地紧盯，脑袋如向日葵一般绕了半个圈。

林致远问道：“你喜欢看电影吗？”

巫小梧懊恼没看清演员名字：“刚刚海报里站在中间的那位明星很像我的一位朋友，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林致远在报纸中看到过介绍：“她叫柳寒冰，之前在广州小有名气，如今来上海发展，是电影‘新女性’的主角。”

巫小梧没想到他了解的如此细致：“你难道和她认识吗？”

林致远说道：“不认识，我只是读过的东西都能记住而已。”

巫小梧低声自言自语：“柳寒冰…广州…难道真的是阿冰姐姐？”

在那段黑暗痛苦的岁月，彼此依偎取暖，而今如浮萍飘散，天各一方，她多希望那就是阿冰姐姐，纵然无缘再见，至少知她安好无虞。

车驶入市警察局大院，见袁深带十余位警员整装待发，林致远立刻下车询问情况。

袁深报告道：“闸北区复兴弄二十八号发生命案，辖区同事已确认共有八名死尸，全部都是纺织巨头金家的人，现场还发现有一束红色彼岸花。”

十年漫漫时光也无法抚平幼年心理创伤，巫小梧听到这个地址便忍不住颤抖，难以化解的深深恐惧与仇恨在心中翻涌起浪。

林致远命众人上车，唯见巫小梧失神呆立，脸色泛青白，关切问道：“你怎么了？”

巫小梧害怕面对，但深知战胜黑暗最好的方法就是直面黑暗，脑海浮现谢柏钧教授曾对她说过的话——“当你能够重新进入孤儿院，心底的伤口才会真正开始愈合。”

袁深见她傻站着一动不动，便说道：“小梧你愣什么神，案子就发生在闸北，你得赶快和我们一起过去。”

林致远当然希望她能够同去，可也不愿勉强：“是不是不舒服，可以去现场吗？”

巫小梧也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勇气重回那座人间炼狱，强忍汹涌泪意，呆呆地问道：“我…我可以去吗…？”

头脑简单的直男袁深完全看不出她的迟疑、犹豫与恐慌，直接拉着她的胳膊上车，“你是不是被风纪组那些人吓傻了，之后我和风哥去帮你出气。”

林致远发觉她一直在发抖，似乎完全听不到周围人说话的声音，疑心可能是发烧，抬手想要摸一摸她的额头。

触摸的那一瞬，巫小梧像是从噩梦中被惊醒，突然尖叫一声并躲闪，头重重地撞在车窗上，疼痛终才使她恢复清醒。

开车的袁深问道：“小梧你怎么奇奇怪怪、一惊一乍的？”

巫小梧没有回答，垂头紧攥双拳，心中的默念渐渐变为喃喃细语：“我可以…我可以…我可以…”

林致远仔细回想每个细节，她方才听到案情介绍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乎受到了某种刺激，刺激的源头极有可能就是那个地址——闸北区复兴弄二十八号。

冰山精通心理学，看出她是想努力去克服某种阴影，握住她颤抖冰冷的手鼓励道：“你可以。”

巫小梧感觉到他温热手掌中的力量，声音更坚定了一些：“我可以。”

一步一步踏入罪案现场，一点一滴的可怕记忆从厚厚的灰尘中张牙舞爪地爬出，狰狞的狂笑、无助的哭喊，如魔咒一般萦绕耳边，指甲深深嵌入手掌之中，双腿如灌铅般沉重，走在队伍的最后面，头越垂越低，悄悄擦去不断滴落的泪水。

林致远始终在旁注视，心有不忍，递上手帕后按住她的肩膀说道：“不要勉强自己，我可以换其他法医来验尸。”

“我可以”，逃得过一时，逃不过一世，逃得过白昼，逃不过噩梦，逃得过回忆，逃不过心魔，或许会成功，也或许会崩溃，她总是得试一试。

侯精站在四楼的拐角楼梯处透气，神情沉重且愤怒，见众人前来便说明基本情况：“也是虐杀案，金家九口死了八个，唯有一个六岁的男孩子受了伤但没有生命危险，不过因为目睹家人被杀的场面，精神受到了很大的刺激，紧闭着眼反复念叨着‘我不要看’这个四个字，现在已经送往医院，凶手简直丧心病狂，此外现场还发现鸦★与★。”

林致远向窗外望了望，周围很是眼熟：“这里离周大亨的遇害现场是不是很近？”

侯精指了指西边的楼房：“周大亨就死在那栋楼里”，又介绍此地的基本情况：“这里十多年前是一家孤儿院，谁知竟有虐★事件发生，引发了不小的舆论风波。”

林致远看到一旁沾满灰尘的牌子上写有“仁爱孤儿院”的字样，名字与行径完全相反，真是残忍的讽刺，询问道：“这次该不会又是有人匿名打电话向闸北分局报案吧？”

袁深点了点头：“报案电话是下午两点直接打到重案特别行动组，是我请侯警官先来确认情况，报案人的语气十分冷静，我怀疑就是凶手。”

五层的里间中，一具肥胖的尸体呈“大”字形悬与墙面铁链之上，周身遍布抽打伤与刀伤，其余七人呈不同姿势倒于地，均口吐白沫，也有大量伤痕，地面遍布刮蹭型血迹，明显是死前痛苦挣扎所致，墙角那束诡异的红色曼陀罗妖艳盛放，卡片之言依旧。

“宁在地狱为王，不在天堂为奴，明亮之星堕落，人间善恶昭彰——路西法”

巫小梧缓缓走向金茂奇的尸体，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无力耷垂的头颅，俨然就是昔日恶魔之一。

不堪回忆重现，幼小的她被★禁锢于此，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此地狱，就该是恶魔的坟墓。

脑中又一次回响起那深沉且有磁性的声音——“有朝一日，如果有能力与机会惩治那些伤害过你的恶魔，你会怎么做？”

杀戮、逃避抑或是原谅？她不敢面对心中的真正答案，有那么一瞬间，她多希望手刃魔鬼的人就是自己。

失神间机械般地蹲下身打开工具箱，轻抚内侧警局徽章，熟悉的凹凸纹理使她渐渐冷静，忆起师父的一句话——“无恨无爱地面对每一具尸体，才能成为最好的法医。”

正义与邪恶一念之隔，警察与罪犯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