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器族
正当第二个信使离开大邑商的时候,弃正好在羌地丛林中打了个喷嚏。
这一动弹扯动了伤口,疼得他呲牙咧嘴,手里的鹿肉也掉在了地上,滚得全是草屑。巫鸩一脚踢开那块烤肉,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吃饱喝足了吧?咱们来讲故事吧。”
肯定没好事!弃立刻警惕起来,小五一听有故事,立刻欢呼一声挤到二人中间盘腿坐好了。巫鸩对这野蛮的坐姿不以为然,弃一推他:“去去去,巫女大人要传授巫术给我。小孩子听了会被天雷劈死的。”
男孩瘪起嘴巴,扭着胳膊哼哼唧唧。巫鸩看了看火堆说:“娃娃,还有一块鹿肉,再不吃就烤坏了。”小五回头一瞧,飞快爬起来去抓那串肉了。巫鸩一歪头:“好了,可以讲了。”
“巫女大人不要玩耍了,我一个羌人哪里懂什么故……”
“你知道亡人是谁吗?”巫鸩打断他问道。
“亡人?就是死人呗。”
“错倒是不错。不过在大邑商王宫里,亡人可是个只有少数人才懂的暗号。”巫鸩侧头吹开了一只落在肩膀上的小虫,不紧不慢地讲了起来:
“5年前,被放逐的小王子弓死于亳邑东鄙外的悬崖下。尸体为狼所裂,面目全非,侍妾将其运回大邑商安葬。殷人皆哀其孝贤,因子弓死于己日,便尊称为孝己。只是那残骸的面部被山狼啃噬殆尽无法辨认,只有身高体貌和残破的服饰与子弓符合。能证明他是子弓的只有那名主动殉葬的侍妾。
从那时起,王宫中便一直暗暗流传着小王未死的说法。有些别有所图之人便用亡人作为小王的代称,他们在四土四方暗暗查探,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前日有人在羌方碰到了你。而你的样貌、岁数样样肖似亡人——他若活着也该是34岁了。”
她的目光划过弃的眼角和鼻翼,那些纹路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显眼。
子弓,小王。弃的脑袋猛一阵剧疼,像是又被砸了一击似的。
夜风轻了下来,小五背对俩人大吃大嚼,背后的火堆猎猎而燃,偶尔才响起一声噼啪。弃垂下脑袋,两只肩膀耸起开始发抖,而且越抖越厉害——他在笑。
泪花在眼底一闪而过,弃笑得前仰后合。巫鸩怀疑要不是他脑袋上糊着药,一定会拍打着大腿笑个够。
“亡人……哈哈哈哈……亡人……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把我当成他……”弃笑得眼泪都迸了出来。
巫鸩看着他,活像在看傻子。
半晌,弃擦了擦眼泪说:“你认错人了。”
“哦?”
“我不是子弓,不是什么亡人小王。我叫弃,我父亲是器族的戈长老,我是器族人。”
巫鸩一愣,器族?
器族和巫族一样属于上古遗族,只不过巫族一直是巫族,而器族在商汤之前名为昆吾。
昆吾族精于铸器冶炼,从陶、骨、玉、漆开始一直到如今的铜器,昆吾族人没有不精的。尤其是铜器。大禹王之后,昆吾族与巫族便一起辅佐夏王。二族一个有礼法算卜,一个有冶炼铸术,所以世代受到夏后氏诸王的殊荣礼遇,直至大乙崛起。
当时的夏王覆履残暴不仁,昆吾族不愿再辅佐这暴君。大乙便假借大义征伐昆吾族,斩杀了族长。然后将其族人按照年龄分开,老弱留给夏王仍称昆吾。剩下的青壮孺妇全部带走,并将这些人为器族。
自此,器族便成了商族附庸私族,一直被控制在商王身侧。
如今的器族在大邑商地位超群。族邑驻地永远紧挨王宫,族中人成年之后皆为器师,不用稼穑征伐,在大邑商比一般的外服大族还受人尊崇。可说到底也不过跟私奴一样,无商王令不得外出,终生在大邑商铸器。
巫鸩不信。器族人怎么可能逃出大邑商?商王对器族的管理防范比对自个的王宫还严格,赏赐臣民邦邑从来只给铜器不给器师,除了派出去寻铜找矿的,大部分器族人一生都没出过大邑商四鄙,更何况器族大长老呢。
“你说自己是器族长老戈的儿子。有办法证明吗?”
弃侧身一抓,拽过那把铜戈来。他摩挲着这支铜戈的接口处,一只手点在戈柄上的一处凸起。火光在戈身上跳跃,泛出些微白光。巫鸩随着他的指点看过去,只见那个凸起的字符呈上下排布,是一个族名与私名的的复合字,意即“器族长老戈”。
“你是巫女,肯定认字。”
巫鸩没吭声。她下午看到这个字的时候只是出于好奇,想问问这器族长老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羌方?可没想到玉门山中忽然来了指令,大巫朋说有一个疑似亡人的羌人逃进了她修炼的的林中,要她务必查明其身份。
可这人自陈的身份和大巫朋说的相差太远。他不是那个“死去”的小王,只不过是个铸器失败被诛的罪人之子。人有可能说谎,但那支戈却是实实在在的物证。
不,一支戈说明不了什么。
巫鸩记忆力超群,从小过目不忘。近10年来的巫族线报全由她负责归档整理,当年那场风波始末她记得很清楚。
夜色压了下来,重重的树冠叶片交错,在墨色的天幕背景下彼此难辨。巫鸩看着弃:“我记得,戈长老是因为10年前铸造一尊后母戊鼎出了差错才被杀的?”
器族不设族长,世代由持重之人以戈、矛为名管理庶务。这一代的矛长老资质平庸,而戈长老则铸术超群,一生铸器无数从不失手。唯独在铸造那尊后母戊鼎时出了差错。
根据当时大巫咸传回族中的线报上说:那尊巨鼎成器之后,有一侧出现了巨大的残面。不仅如此,在鼎名对侧的沿口弯曲,四只鼎腿的厚度也不相同,只好进行二次浇铸和修正。
而这一番折腾下来,殷邑的存铜几近耗空,无法铸造足够的武器和礼器。导致在东土征战的王师半途回商,连宗庙所需的祭器也无法配齐。昭王震怒,将小王子弓放逐出野,同时诛杀了戈长老父子以及器族一半妇孺。
“这样看起来,那小王倒像是被戈长老给坑了。”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铜料一断,祀戎全都抓瞎,由不得昭王不怒。
弃攥紧那支戈往地上一插,紧握着戈柄的大手青筋凸起:“是子弓要父亲做的!!不然以父亲的铸术,怎么可能失误?子弓向父亲保证不会有事,不会有事!但是结果呢?!”
小王故意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是什么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