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影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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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伶棠影

少白正在洗手,他今天的戏唱完了。

后台乱哄哄的,大家忙着收拾洗脸。

我一眼就看到了少白瘦瘦纤纤的背影,他已换了衣裳,旧灰白长衫罩在身上,衬得他更瘦更窄。

“少白。”我喊了一声。

少白回头看,纤瘦身子一晃,应了声“棠老板。”

少白擦完手同我一起出来。

傅老爷今天从苏州赶来“拜访”师父,师父让我出去。不听也知道傅老爷定是对少白这种离经叛道、自甘堕落的行为严厉斥责,定是容忍不了。

少白看着小津桥上来来往往的人,靠在墙上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问:“我爹在哪儿?”

我与少白初识是在师父家中。

他那时刚到北平,被人骗了钱又找不到住处,师父夜场唱完正遇到在街上转悠的少白,知他是学生,便将他带了回来。

少白很拘谨,在师父家中从没和我说过话,也不曾抬头看过我一眼。

他每天早早地去上学,在师父夜场唱完前赶回来,在门口等师父回来一起进去,从不叫门。尽管师父说过多次,他还是坚持等在门口,不麻烦吴叔开两次门。

我笑他傻,师父摇头慢悠悠地说:“这是他读书人的骨气。”

多年后我回忆起当时场景,才觉得师父评价的不正确,这不是骨气,而是修养。他只身求学,不愿打扰别人,即便落难,依然自尊到极致。

不过他没自尊多久,就被师父打哭了,哭得身子一梗一梗的。

有一次我吊嗓子,正唱到“宝钏若是男儿汉,我也在他国住几年”时,少白回来拿书,停下脚步看我。我觉得背后有目光,一回头眼神便对上了。

师父京胡一停呵斥我说:“怎么不唱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全是他白净清瘦的面孔。男人也会长得这般好看,脸比台上小生还白。只是他那双眼睛太润了,像是随时要哭出来。

师父收少白时也说少白生得太过女相,恐怕不是好事。

少白求了师父多天,甚至跪在了师父门前,师父还是坚持“书生不入下九流”。师父为何自轻自贱?我想不明白,只觉得那天的师父分外冷峻,很奇怪。

师父站在门前望着远处,腰板挺得很直,没低头看跪在地上的少白一眼。

少白瘦成片儿一样的身子跪在薄雪上,任谁也忍不住怜惜。

师父终是松了口。少白高兴地嘴都合不上,微微扬着,给师父敬茶时听师父说自己是女相,便抬头嘻嘻笑着回嘴“苏州男子都是如此俊秀的”。谁知被师父罚得很惨,大概是刚进门师父要立规矩,怕以后约束不住少白吧。

师父如父,收徒当子,学艺不论,必先做人。

少白见师父要打,顿时一愣,没想到平时温和的肖老板竟会打人,他更没想到的是师父会打得那么狠。

师父一边往少白身上抽藤条一边训斥:“我们虽身在下九流,却不做下流之事。唯先自重,方得尊重。”

少白使劲儿点头,不知是认同师父的话,还是藤条抽得太疼了。总之从那以后,少白再未开过玩笑,这是他唯一一次开玩笑。以后无论是什么场合,他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不苟言笑。我每每见他这样子便不由得想笑,明明是个少年人,却覆了一层老气。

就因如此,他虽是待人过分温和,却也没人敢像调笑其他戏子一般挑逗他。

我给少白上药时他十分不好意思,把头低进褥子。我知他不好意思,也不同他说话。但看着他身上青紫一片,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悔吗?”

少白摇头,咬牙清清楚楚地说:“不后悔。和你一样,不后悔!”

我擦药的手一颤,心便乱了。

每天早上练功吊嗓子,少白要比我辛苦的多,幸而他生得瘦弱,身子不僵。

少白领教了师父的厉害,刀胚子打在身上疼得发颤。因为怕唱错,少白有好几天不敢出声唱,师父就打得更狠。越不敢唱越挨打,到后来索性喊了出来,竟唱对了。

师父感叹少白是个学戏苗子,虽是学的晚,但也不耽误。

学戏倒是没耽误,可学业却垮了,少白索性登台唱戏,渐渐有了名气。

少白从不在人前称呼我师姐,他也不让别人知道他是肖老板的徒弟,我当时以为他是有志气,不想借着师父名气让别人高看他一眼。后来才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们。

我和少白到了师父家门口,少白有些犹豫,停住问我“我父亲一个人来的?”

我点点头,不敢相信少白竟如此胆大,自作主张地将傅少白改成了杜少白。

师父今早开口就称杜老爷,让少白的父亲一愣。等两人明白过来,脸色都变得很沉。

少白进门看着傅老爷,恭敬地叫了一声“爸。”

傅老爷给了少白一耳光。少白没有躲,也不觉得有什么,意料中事。

傅老爷冷笑:“傅少爷好大本事,登台唱戏,改名换姓,好一个名角杜秋怜!”

少白艺名秋怜,是他自己取的,寓意“秋怜海棠,一同梅蕊共傲雪”。

他取这名字时特意告诉我,说我们两个从今就是一对了。你是梅棠,我是怜秋,秋怜海棠共傲雪。他还说他比我大,虽是叫我一声师姐,但终是秋含着海棠。

今天傅老爷厉声叫出这个名字,更让我心弦一震,定定地看着少白。

未等少白开口,师父便说:“少白,跟你爹回去。”

“师父?”少白惊慌地看着师父。

师父起身告诉少白,你娘病了,因你登台唱戏被气得卧床不起。

少白看着师父,等师父下半段话,他了解师父,师父一定还有话要说。

师父一如当日收少白时那般严肃,他看着少白,眼神有些散。

改名换姓、品行恶劣,私自离家、不孝至极。欺骗师父,谎称钱财被骗实则是你离家匆忙未带分文,气倒高堂、罪不可恕!你我师徒,今日恩断,不会做人,何必学艺!

字字清晰,句句明白。

少白第二天便提着箱子随傅老爷回了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