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无言丰碑的孔夫子——我的太爷老师
我的家乡位于祖国西北边陲,是青藏高原上一个贫寒闭塞的小山村。村子在陡峻高岭近顶的山腰,自东至西呈环形的山弯里,散落着二十来户农家院落。背山向阳,南亩绕村,桃梨杏柳,绿荫傍屋,青瓦白茅,炊烟袅袅,居民往还,守望相助,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就风光而言,算得上是世外桃源了。
祖辈们蛰居本村的历史,绝不会超过两百年。爷爷在世时曾指着老坟给我数,他爷爷坟堆以上的坟头,就不知道怎么个排序,所以有人问起我的族源,我常常戏称“三代以上无考”。祖先们来自何方?又因何飘落在此?因无识文断字之人,所以祖祖辈辈,天籁未凿,蒙昧混沌,枯草残叶,自生自灭,村子的历史与传说,都永远被埋进那些坟堆了。直到新中国成立以后,才开天辟地有了所学堂,可以说真正是新旧时代的分水岭!
学堂在村子中间的山梁崖子下,是一间南北向的大房子。两边两个双扇门,门扇是“文革”时从神庙拆来的,有雕花的窗棂;屋里高低不等有几排长桌与板凳,西墙上挂块小黑板,黑板顶墙上贴张缺角的毛主席像;东西厢有几间低矮茅屋,是羊圈和驴圈,娃娃们整天和牲畜一起学习,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南边是悬土崖子,边上蹲了一个照壁,两边被农家一溜线儿地堆放着硬柴,却自然形成了南墙;中间是小半个篮球场大的院子,碎石突兀,高低不平。这就是学堂的全貌。
漆家山村学(原校舍是图下方一排北房,右侧是驴圈)
这里不仅仅是学堂,还是生产队集会、批斗、学《毛选》、扯闲帮子传播是非的集散地,尤其过年时耍社火演戏也在此处。学堂的作用,按上古来说就是“明堂”,照今天而言就是村里的“人民大会堂”和“天安门广场”。
无所不能的“戳气”和“行人”
学堂的老师是一位同村人,民办教师,每月有八元钱薪水,还有生产队全勤的工分。他四十来岁,中等个儿,胖瘦相宜,方脸疏眉,嘴角下垂,呈悲苦状,背微微驼,常双手抱胸,筒袖而行。老师的官名叫漆润江,奶名我至今都不大清楚,但他有两个外号:“行人”与“戳气”。“行人”是能干能行的褒语;“戳气”很难解释,有小气计较,惹人嫌厌的意味。老师在村里的地位,一方面是至高无上的,这不仅仅因为他是老师,更重要的是几乎凡间之事,他无所不能,且无所不精;另一方面他往往计较得失,唠叨烦厌,是一个矛盾对立的统一体。
我小时候总想不通,农村人的辈分怎么那么乱。老师虽然年纪比我父亲大不了几岁,但他的辈分竟然是父亲的爷爷级,是我的太爷。我们那时不习惯叫他老师,娃娃们都是按辈分来称呼他。老师的家族辈分在全村最大,他又是行三,所以学堂里从来听不到叫老师,而是叫祖太爷、太爷、三爷、干爷、干大(方言中音dá)、三大、行爸之类,不知者还以为是黑帮老大在点卯呢。
太爷少年时,聪慧无比,十四五岁就做了大队会计甚至书记。他心算能力极强,算盘没打出来的数字,随口即答。他很早就入了党,做宣传抓革命,样样在行。他自称只上过十八天的盲校,却能写一笔好字,还能自编顺口溜数来宝,文从字顺,音节低昂,顺畅响亮,不亚于报纸上的诗歌。
他是一个精巧的木匠。农村人分木匠为三类:一是砍砍钉钉,修缝补漏的;二是能端得起平刨,拉得了直线,做个柜子棺材什么的;第三种那能耐可就大了,农民不懂房屋设计,但能立得起大梁盖得了厅堂的,就是鲁班爷级的了。太爷处在二、三级之间,木活儿做得很是了得,他心细如丝,几块木材,他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顺手还用剩材给你做点小家什儿。他做的炕桌用颜料画上各色花卉,是精美的工艺品。他打的木桶不仅轻巧耐看,最主要的是不漏水。学堂院里经常刀剁斧砍的,就是他在做木活儿,当然是有报酬的,太爷绝不能吃亏,如果你给他少了,他会唠叨你个三年五载,而且下次很难再求得动他。
他还是一个画匠,也叫纸活儿匠。那个年代不兴迷信,所以没人敢在给老人送葬的时候扎纸人纸马。但每年春节,要贴窗花,耍社火,其中一项就是跑灯,长方形的四面糊白纸灯,里面固定点上小蜡烛,灯底插一根三尺的把儿,擎在手上排跑出各类队形,战鼓咚咚,催人魂魄,是老古传下来的战阵。灯的四面纸上贴各色剪纸,太爷手巧至极,他剪的窗花灯花,不仅细腻复杂,而且不重样,因为他不衬花样子,拿一把剪刀在纸上游走,一会儿一幅富贵缠枝石榴图就出现在手中。他做的转灯,里面的小人儿,滴溜溜转,活灵活现。他扎的纸人纸马,表情丰富,神态逼真,线条流畅,栩栩如生。
他又是藏有秘籍的阴阳风水先生,能掐会算,谁家小孩头疼发烧了,猪娃子生病不食了,都心急火燎地求他给算算,看是中了哪门邪得罪了哪路神仙。他先是把你冷落在旁边,任你急得像猴子,他却絮絮叨叨地像个老太太,讲某年某月某日某次他让你帮什么忙,你却没有帮到,现在还有脸来求他,数落够了才问病人生辰八字,手掐嘴念,再说出一个道理,或是踩到太岁了,或是冒犯祖先了,或是猪拱尊神了,或是恶神对冲了,然后叫你到十字路口烧点纸,到祖坟去点炷香,或者剪几个纸人洒洒米曲叫叫魂,十之四五还挺见效的。
他还会女红,能织布、打绳、化装与裁剪衣服。他织的麻布,经纬纵横,整齐美观,缝成麻布衫儿,结实耐磨。村里唱戏穿的各类戏服,从军装、领章、帽徽、刀枪、布景,以及后来唱古装戏用的纱帽、盔甲、龙袍等,绝大部分是他设计剪裁,精美艳丽,与县剧团的差不了多少。他勾的脸谱,在风吹日晒霜打雨浸苍老褶皱糙如牛皮的脸上,也能描出个凤眼红唇的花旦来。他甚至能用糨糊糊纸壳造出板胡,再从活马身上剪了马尾,煮过水软化后做弓弦,居然能拉出声儿来。
太爷奖状和奖品
最厉害与最权威的,太爷还是村里社戏的总导演与主演。每年过年期间,村里要唱十天大戏,唱戏的重点在娱乐,但更在祭神,即使在“文革”期间,仍偷偷进行,从未间断,故所有演员都是男性。那时都唱样板戏,太爷是导演兼主演,要给演员们拉角子(排戏),他不仅要教身段,还要教台词,众人多不识字,念百遍还是记不住,太爷就气得说在给猪教经。他主演旦角,如阿庆嫂、常宝、铁梅等。他演的铁梅,在我眼里就是刘长瑜级别的,他唱着京剧—秦腔—眉户三种混搭的腔调,再捎带点“花儿”的味道,可谓举世独创的剧种,尤其当他踩着碎步咬着辫子冲到台口,一字一顿地唱“咬住仇咬住恨仇恨的种子要发芽”,真可谓掷地有声,铿锵有力,革命烈火,就在我等心中,旺旺地燃烧起来。
对于农民来说,宁肯得罪生产队长,也有几种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师爷、医生、阴阳、木匠、画匠和猪仙。这几样太爷几乎占全了,所以他就是村里的佛尊,全村奉若神明,嫉妒钦羡,爱恨交加。而他在做老师的时候,把这十八般武艺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也使得他的学堂,在全县都大大地有名。
风格独到的“土教学法”
我至今记得初上学时的光景。五岁的时候,母亲下地劳动时就经常把我扔在学堂院子里,那样就不至于爬树掏鸟窝摔断胳膊腿儿,所以学堂兼有点托儿所、幼儿园的意思。因为我不是正规的学生,总被人欺负,而且不能随便出入堂内,也不能厚脸皮天天去玩,这是很丢份很丧气的事情。
于是,我想上学了。不是先知先觉到要学文化,而是要赖在学堂,就必须是学生才行。在一个阴雨天,我哭闹着跟爷爷要钱说我要念书,爷爷从炕头破席子底下摸了好一会儿,才摸出一个五分的钢圆儿(硬币),让我去太爷家报名,我头上顶了片麻布,在细雨中蹚着深一脚浅一脚的烂泥到太爷家,却趴在门蹲上只探头不敢言语,他问我是不是想念书,我无言又郑重地把那个钢圆儿放在他的炕桌上,不知是这个钢圆儿太多了还是太少了,总之他没要我的钱,从报纸糊的高级箱子里找了本旧书给我,我就算是入学了。
社员们农活儿忙,天麻麻亮就下地了,但学生会晚点儿,一般是太阳出来了才去学堂。太爷永远是背个粪背篼,手拿着铁铲,先沿着村里的路走一圈拾粪,那可是斗私批修的年代,牛羊骡马都是公家的,当然它们拉的粪便自然也姓公,私人是不允许拾的。但太爷例外,他名义上是给公家拾粪,但有一部分却上到了他家自留地里,这是他的特权,今天的话说就是潜规则。他边拾粪边喊:“娃娃们!念书喽——”娃们听到声音,就三三两两地到学堂去了。
我们没有纸和笔,学写字的时候,都是一屁股坐在学堂院子的地上,用小石子、木棍儿或者直接用手指在土里画字。刚入学的时候,有三个左撇子:富平、翻花和我。太爷强迫我们用右手写,我是顽固的左派,右手怎么都使不惯,他就骂骂咧咧地把我右手拇指强压在地上划,划破了皮才罢手,晚上回到家里,左手伸手拿筷子,母亲又用筷子抽着打,因为左撇子,我就觉得像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抬不起头来,很想砍掉自己的左手,不知道今天左撇子的孩子,在家里和学校还受这种气不?太爷把我们三个打成另类,随手在地上画一个圈儿,拎着我们耳朵进去,让我们反思纠错,于是他在我们就用右手画,他走了就用左手画,但就是不敢跳到他的圈外去,后来我读了《西游记》,看到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时给师父画的圈儿,就马上条件反射般地想到我小时候太爷画的圈儿来。
太爷不会汉语拼音,我到高中才学那玩意儿,他也不完全懂汉字笔顺,而我们那时的课本,不像现在的小学教材,“上中下,人口手”,由易到难,科学合理。我们也没有学“上大人,孔乙己”,而是从一年级第一课起,依次是“毛主席万岁”“共产党万岁”“三面红旗万岁”等,众人在地上乱画着仿写。有个娃写“毛”字,从右往左歪斜着横画三笔,然后从下边轨弯儿向上画竖弯勾,而且穿透了最上面的一横,太爷看到气坏了,就边追边打边骂:“你这心荒的东西,你给戳透了,你还给戳透了,你这个小现行反革命!你怎么对得起毛主席!”
虽然只有一间教室,但太爷调配得次序井然,他教一年级生词后,就让他们在外面的窗台下,对着日头去狂喊狠读,再教二年级或者三年级,互相叉开,互不干扰。他教书有声有色,形神兼具,例如有娃问“拖”字是个啥?咋个念?太爷便拽掐着他的手满院子跑,直到说出“拖”来才放手,从此永志不忘。我至今还记得他教《草原英雄小姐妹》时声嘶力竭地喊:“龙梅——,玉荣——,你们在哪里?”喊得让我们都替英雄小姐妹揪心,女娃子们总是泪眼蒙眬的。
那年月课本经常不能按时来到,开学两个月了,新书还没到,好在每年的课本也没有什么区别,太爷就抄黑板让我们跟着抄。没有复写纸,他有时一页一页地抄下来,发给大家,我觉得他抄得比课本还要好,可惜那些字纸都已经不存在了,否则可真是革命文物哪。
冬日严寒,学堂里处处都是缝隙,寒风呼啸,裹着雪花吹进来,落在书本上钻进脖子里,我们一只只小手都冻得像胡萝卜,鼻子底下总是结着两根葱头,写大仿的时候,边研着墨块儿边呵气,但还是没写几个字就结成了冰。太爷带我们去他家,分年级在三个炕上念书,每个炕上放个他自制的火盆,烧上火关上门,就有了些暖意。娃娃们总是捣蛋,打闹跳腾,一不小心就把炕给踩出个窟窿,浓烟滚滚,太爷气得呼喝狂骂,我们不停地咳嗽流泪,这倒不是被他骂的,是被炕烟给熏的,他边咳边骂,同时慌里慌张地抱着土坯去补炕。
太爷有两个经典动作:一是咬舌头,一是抠大腿,凡打骂我们,必然如此。他有皮肤病,总是在身上抠来抓去的,脾气一发作就痒,一痒就抠大腿,一抠大腿,就咬舌头,我们就心领神会,四散逃生。他惩罚学生的方式,千十百样,我们最怕的有三样:一是掐抓;一是叫爷爷和大大(父亲);一是打他自己。他打学生不是打,而是用女人手段,一掐二抓三挠痒痒四唾唾沫。有个娃子叫德保,他家就在学堂北埂子上,父亲腿有残疾。德保心粗,总是记不住生词,太爷就喊:“跛子——”德保爹就会答应:“行爸!我在呢。”“你这尕大不念书,咋办?”“打!打!铆足劲儿打。”太爷就把德保掐抓挠唾得满院子打滚儿,嗷嗷叫喊着“干爷”求饶。老师与家长如此的沟通方式,大概是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了。
有时他表达生气的方式,就是叫我们“爷爷”和“大大”。比如他叫我“孝爷”,我就在恐怖气氛中享受着,心想反正是你叫的。岁数最大的三娃,是太爷本家的孙子,也是行三,已经懂事了,太爷一喊他“三爷”或“三大”,三娃觉得骨头太嫩,实在消受不起,就反喊着“三爷”,呜呜咽咽地哭得很伤心。
太爷表达出离愤怒的最可怕方式,是我们一旦背不下课文,他就打自己。有次,他让我们三个三年级学生背课文,我和三娃站在两边,中间的早来拿着书在课桌下供我们偷看,被太爷发现,他让早来举手,就举了右手,他说举左手,就换了书举左手,他说两个手全举,早来做投降状双手一举,书就啪地掉到了地上。太爷站在讲台上,左右开弓给了自己好几个嘴巴,又把仅有的几个粉笔头扔在了地上,掀翻了小讲桌,然后就奔出教室,不知了去向。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他打自己,我怕什么,可他扇自己嘴巴的时候,我分明觉得三魂六魄都离身而去。我们把粉笔头捡起来,扶起讲桌,惊魂不定。太爷的二儿子小平、三儿子小龙也在上学,有人就七嘴八舌地说怪话,“你大上吊了”“你大投崖了”“你大跳井了”。等太爷突然现身,小龙一告状,他就咬着舌头,把所有人都揪掐诅咒一遍,再排着队用板子打手心,而且不准缩手。
太爷对我们纪律的要求,有些酷苛,不许迟到,更不许逃学旷课,如果有谁没来上课,他先会派一个娃子去他家请;如果还不来,就派四个男娃去抬。所以如果不想上学,我们哪怕跑到野地里去,也不敢在家里待着。如果你今天没来,那明天一大早提前去,把学堂打扫得干干净净,太爷才不会处罚你。我那时一般不旷课,唯独去外爷家,则不惜触犯太爷的王法,因为外婆会给我做肉臊子长面吃,那诱惑力实在是太强太强了。我走外爷家时,要从太爷家房顶上的小路经过,每次走到他家屋顶,我就会屏息凝气,匍匐狗趴而过,生怕被他瞅见,回来时也是如此,一旦经过他家屋顶,就爬起来落荒而逃,绝尘而去。
太爷的教鞭是一根木棍儿,教完就别在黑板顶上,他随手打我们,我们就随手给他扔了。但因为他常给村里人做木活儿,所以无论是木桶板子还是小棍小条的,他手里永远都有,所以又随手抽来,都是刑具。据说古代私塾师爷就是这样教学生,我想我的启蒙教育跟私塾差不了多少吧。
因地制宜的“素质教育”
西土边壤,山高苦寒,春夏之交,才山青草绿,桃梨杏花,竞相争艳,芍药牡丹,红白山峦,正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的情景。每年这个时候,太爷就带着我们排着队,敲锣打鼓地去山野,那时我还不知道世上有所谓的踏青。乡野翠绿,风和日丽,花香气清,百鸟欢鸣。我们拾野菜,打猪草,追蝴蝶,采花蜜,摘大把的狗艳艳花(狼毒草花),将里面的蚂蚁和小虫子抖出来,再盘成花环戴在头上,露珠晶亮,滴在脖颈,清凛冰凉,爽心适肺,花香扑鼻,令人酥迷。
我们从扫帚里挑出竹子,截成手指长的竹节,将刚出土绿黄间半的马莲芽摘下来,蘸上唾沫插在小竹筒里,就可以吹出悦耳的声音。或者将开了花的马莲从节上掐下来,一吸一吹,就能发出像小鸡“啾啾”的叫声。十几个娃娃,背着打满猪草的背篼,戴着鲜花的王冠,吹着自己的号角,像打了胜仗的战士,在将军的带领下,喜气盈溢地排着队,掌着得胜鼓,满载而归。
太爷会唱戏,但却不会唱革命歌曲,可是他要强得很,到公社或县里去开会,听到一句半句,回来就教我们,等后来我真会唱那些歌,才知道他教的基本都是荒腔走板的。最为可靠且不求人的方式,是通过收音机来学歌,那时收音机有专门教革命歌曲的节目。我们学堂里最先进也最宝贝的,是一台已经破旧得绳捆索绑,但还勉强能收到台的收音机,太爷把它看得比儿子还重三分,抱在怀里,来时抱来,走时抱去,绝不允许娃娃们触碰。
我们也听不懂普通话,电池又金贵,所以只有到教唱歌的时段,才打开那宝贝。没有钟表,天天看太阳影子,在墙上标线猜时,不是迟了就是早了。收音机放在高高的窗台上,我们虔诚敬畏地伸长脖子支起耳朵,太爷严肃凝重地旋转开关,郭兰英的唱腔,高亢透亮,从匣子里神秘流出,“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唱”,我们就跟着吼一嗓子,“一杆杆枪——唱”,又跟着喊一句,好多歌儿就是这么学会的,但歌词却是不甚知之。最让我们心痛的是,收音机后来被任家门村学借去,又被炮点房(人工打土炮消冰雹的屋子)的年轻人借去,炮点房失火,差点将两个社员烧死,收音机未及救出,活活被烧焦,从此再没有过。
那时多半是唱语录歌,在唱“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时,有个女娃名叫元元,她爹的名字叫“早成”,我们在唱到“早晨”时,就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大声重重地唱这两个字。西北方言,不分前后鼻音,“成”与“晨”一样读。元元听罢,就泪雨滂沱,哭爹喊娘地找太爷告状,太爷就把我们所有人大大妈妈的名字,唱佛经似的念三五遍,直到元元开心为止。
当时全国人民都处在战备状态,准备和苏修大战,喇叭匣子里说甘肃处在反修防修最前哨,所以社员们白天劳动,晚上还要当民兵站岗放哨,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太爷充分发挥他的木匠美工优势,给我们二、三年级的娃们,每人做了木枪一杆木刀一把,没有油漆,就用红墨水染色,或者我们自己用红纸蘸水,在上面擦点儿红印儿,就是相当标准的老七九步枪了。我偷偷把母亲拧好的拉鞋底绳子割了两截,用做我枪刀的背带,遭到一顿暴揍,但我觉得这点皮肉之苦吃得极为值当,因为我把枪和刀左右分挂在双肩两胯,那感觉跟潘冬子没有区别。太爷绝不允许大家糟蹋这两样宝贝,有个娃的妈妈用刀搅拌猪食,太爷说要到县里去告状,因为那是革命红小兵的武器,吓得那娃子三天没有过阳魂。
有了刀枪,太爷就教大家跳舞,我们持枪舞刀,变换队形,边唱边舞:“战士不离枪,骏马不离鞍,子弹推上膛,谁敢来侵犯?阶级斗争记在心,保卫祖国永远向前。唵唵!杀杀!”或者是“打狼要用棒,打虎要用枪。消灭帝修反,人民来武装”等。我们挎枪背刀去邻村做宣传,一二三四,孔武有力,挺胸昂扬,威风凛凛,那些学校的学生娃看了,羡慕得眼眶都要掉到地上。
村里的戏台(建于20世纪90年代)
暑假的时候,正是家乡麦收时节,社员们没日没夜地收割,我们在太爷的带领下,唱着“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的革命歌曲,跟在大人收割过的麦地里拾遗落的麦穗。太爷将大家分成小组,在指定的麦地里拣拾,他要求麦穗必须排得整整齐齐,再扎成一个个小把,然后集中到他那里,他一一清点然后分出名次,到生产队记工分,而且还要去实地查看拾得干净不干净,我们谁都不敢怠慢,所以地里都会拾得一穗不剩。
秋天是采药的时节,太爷带着大家去山里采药,杜仲、柴胡、干草、黄芪之类,满山遍野,俯拾即是,或挖或采,一把一捆地扎割整齐,再数给他。生产队给学堂分了一块肥地,每年栽些当归、党参之类的药材,药材卖了就可以添置几盒粉笔什么的,当然太爷顺便偷偷买些针头线脑的,聊补家用。
到了冬天,大家都去拾柴,以为御寒之计。他要求每人必须把自己的柴背子码得整齐好看,然后排着队回去,如果你没有参加拾柴,就必须把家里上好的柴,背上在村口等着,加入大部队的行列中。如果你的柴太少太差,就会被他拎出来“展览”,而且扬言要送到公社让雷部长检查。雷部长是公社武装部部长,面目狰狞,心黑手辣,批斗“地主反革命”时只要是他绑人,那人准会死过一次,所以社员哄娃子只要说“雷部长来了”,娃娃立马就不敢哭了。他一提雷部长,柴少的娃子就会哭闹着让家长再背柴到学堂来,百试而不爽。
70年代中期,正是全国人民“农业学大寨”的高峰期,学生经常到田间地头做宣传、刷标语,村子背后的山沟里,有上好的红胶泥,紫石沟里有天然石灰粉,我们在太爷率领下去挖粉采泥,将村子里各家各户的院墙刷白,他用笤帚草自制的大笔,刷上“农业学大寨”“扭转南粮北调”“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批林要批孔,反修要防修”等各体美术字,白底红字,醒目美观,就像县城的马路两边一样,我们觉得真是可着劲儿的光彩无比。
学堂虽然简陋,但被太爷布置得富丽堂皇,墙上贴着他用红绿纸剪的花边,中间一朵大牡丹光荣花,然后钉上一排排的小竹签,整齐地挂着我们的刀枪,另一面是学习园地,挂着我们写的作文。这种场景,在大城市的学校里,大概司空见惯,但在我们那里,可是先进得一塌糊涂。
太爷是先进,所以不允许他的学生在外面出问题。有次几个娃子经过邻村,偷着摘了几个菜瓜,被人家发现追打,邻村人就编了口诀说:“漆润江,漆润江,教的学生扳菜瓜。”太爷几乎要气疯了,咬着舌头把那几个可怜的家伙耳朵都快要撕下来,他边打边骂:“我的人被你们丢光了,丢尽了,丢到背后河去了,你赔你赔,让你大赔,让你妈赔!”
太爷的学堂在全县都赫赫有名,他成了县里的先进教师,经常会有人来观摩。娃娃们把学堂和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太爷派人去在村口放哨,等到参观的人快到的时候,他一打手势,大家就破着嗓子朗读课文,给领导来个碰头彩,如果领导夸说读得好,他就甚是得意,如果领导没说什么,或者读得乱哄哄的,他事后会把大家收拾一番。但遗憾的是,学堂东西两边是牛圈和驴圈,毛驴并不听他的话,有时正在参观,驴见到生人,一高兴或者一生气,就高昂地吼上几声,声冲云霄,让太爷扫兴至极,但自始至终,仍然是学堂与驴圈共存。
篮球架与硬柴盗林
学堂的院子,虽然只有小半个篮球场大,但太爷带着大家砍了木材,做成篮板,又栽了四根椽子算是篮架,把篮板钉上去,在上面横凿两个眼儿,将柳条在火上烧热了曲成半圆圈儿插进去,就成了篮筐。我们也不懂篮球规则,仅知道每队是五个人玩儿,因为鞋多半没帮子,跑起来拖拖拉拉,所以干脆光着脚在布满小石子的场院里冲抢,有点像是橄榄球比赛。有时邻村学生来跟我们打,我们感觉要输的时候,就在他们的半场埋小土堆,里面倒插上尖厉的酸刺,光脚板子很容易扎进去,疼得他们龇牙咧嘴,于是就由打球变成了打群架。
学堂在山崖边上,篮球稍蹦得高点儿,就会弹出院子。我们打球时,相当谨慎,有打球的,有在场院边紧张候着的,但球仍然经常滚下山去,捡球的时间比打球要多。蒿草没身,灌丛密布,十几个人拨着草丛找,毒蛇、蛤蟆藏在里面,每次都胆战心惊。终于有一回,篮球再也没有找回来,当时有个娃子的父亲正在沟里割蒿柴,第二天他背着封盖的背篼进城了,回来时给他儿子买了双解放牌胶鞋。于是全村盛传说他捡到了球,卖了很多钱才买了那么贵那么好的鞋。直到数年后,有人在枯草里发现篮球已经朽烂,才算是给他平了反。
那时的森林,社员是绝对不可以私自进入的,不要说伐木,就是折根松枝被发现了,也是破坏社会主义公有财产,罪大恶极。但太爷往往以修理桌凳为由,经生产队同意,带大点的孩子去砍几棵碗口粗的杨树,抬回来锯成木板用。但他经常是夹带私活的,学生们抬着背着给学堂用的,他自己则瞅来瞅去砍些顺手木材,背到自己家去。
有一次,我们背着柴木先走了,在大路上歇着等他,等啊等啊等不来,后来才知道他因为背的太重太沉了,撅着劲儿往起背使过了劲,被木材给压在底下,翻不过身来,他绝望地一个一个喊我们的名字,没人搭理,后来好不容易翻过来,背着背子到了路上,就把我们骂得脸红耳涨。最后骂他儿子小平:“我死了,人家的大大都是活的,人家的家都浑然的,你家就烂了,你就没大了,你也不等我,你个挨刀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猪吞了,狼扯了,鹰叼了。”小平就啜着鼻子,像才明白了似的,哗啦哗啦地掉眼泪。太爷又踹踹这个的木板,踢踢那个的背子,轻蔑地说:“就你这三斤重点儿,挂在我耳朵上,挑在我的尕指头上都带走了。”我们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任他踩过了瘾出够了气才罢歇。
有时他带娃子们去村子对面的大森林里偷木材,那是大队的公有林。大伙早早就进了山入了林,他会派侦察员在阳山观察待命,当林里的人已经伐好了木,就会“布谷,布谷”地鸣叫示意,于是侦察员就会唱歌。如果是唱《东方红》,就意味着平安,可以快速穿越两山间的隔离区,跑到安全地带;如果是唱《国际歌》,就说明有“敌情”,不可出林。有一回,放风的人把次序给记错了,唱起了《东方红》,大家高高兴兴地背着木材出林,刚好被大队干部抓了现形,这对于好面子的太爷来说,简直是比杀了他还丢人,所以把那个放风的骂到脸变红变绿好几回,才算解了他心头之恨。
罕见的暴风雨
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如批斗“地富反坏右”大会、忆苦思甜大会、公审公判反革命分子大会、放映革命电影等,有太多太多的群众集会。对于学校来说,每年的“五一”“七一”节,都要在公社所在地马泉中学开运动会,对于我们整天在山弯玩儿的孩子来说,要去公社那可是经风雨见世面的大好时机,每次都老早把破衫子洗干净,等啊等盼啊盼,兴奋程度不亚于过年。
我那时体弱得像只瘦麻雀,不够运动员的料,只有看热闹的份儿。每次回来的时候,我们一般是沿着乡间公路走九眼泉的平路。公路曲曲弯弯,老半天不来一辆车,对于我们来说,看到汽车是很奢侈的事儿,一群尕娃子在马路上撒欢儿狂奔,太爷带着走不动的女娃子在后面赶,他破着嗓子喊:“犟耳朵驴,慢点儿啊!”但我们像脱了缰的野马驹,根本听不到他在喊什么。
等到下了公路,约有两公里的山沟,这才是我们的欢乐谷。一天奔波,带的那点儿干粮早都吃光了,大家饿得已经前心贴了后心。小河泉水,清冽甘甜,一头扎在清泉里,狂灌满肚子,便像加了油的拖拉机,又可以发动了。绿草茵茵,凉风习习,河水淙淙,夕阳暄暄。没了汽车的威胁,大家顺着河渠乱窜嬉水,河水间突兀的白石上,盘着许多蛇,在暖暖懒懒地晒太阳,我们既惊惧又兴奋,胆大的拿起石头就打,胆小的也在后面呼喝,一不小心,后面的石头就把前面的后脑勺儿打破了,然后就开始打架。太爷懂巫术,对着晚阳吸气吐纳,然后挽着二郎指,朝娃子头上流血处打圈吸吹,嘴里念念有词地重复咒语,最后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我们围在他的周围,像对待太上老君那样神圣虔诚地仰着脖子看他的表演,结果那血就真不流了。等到山根要爬山的时候,师生都已经精疲力竭,太爷骂不动了,娃们玩不动了。一段山路,拧如草绳,竖地盘立,像是天路,总是爬啊爬啊爬不上去,总看不到村里诱人的炊烟,看不到花花狗儿颠颠地摇着尾巴跑来,痒痒地舔着你的手和脚脖子。
村学的院子
有一年的“七一”节,我们在马泉中学操场上开完运动会的闭幕式,一所小学一所小学地排队依次离场,等我们退场时,天色已至昏时,乌云压顶,雨意浓浓,对于看惯了暴雨的我们来说,都没有在意。紫石小学的带队老师是马泉当地人,顺便回家了,学生就由太爷和另一位老师带队,那位老师在前,太爷在后压阵,当我们翻过阳山坡时,才发现了问题的极端严重性。
在我们的前山,天上的黑云,厚积层叠,无有边际,黑云带着恐怖而邪恶的黄色,逼面压顶,势欲崩裂。转瞬之间,狂风夹杂着雨滴打下,雨点大到打在身上生疼生疼的。紧接着,便听到噼里啪啦的脆响,众人惊惧地哭喊:“疙瘩子,疙瘩子,疙瘩子来啦——”
蚕豆大小的冰雹,借着风势,斜直刺下,坚如弹丸,形同弹雨,在树叶上草丛里和我们的脑袋上,叮咚捶响,女孩子们震惧得撕心裂肺地哭喊。天地相接,世间漆黑,人被风惊噎得吭嗤喘息,像是被割断了喉管的老牛。滚雷像点燃了的二踢脚,天上爆响后,再接着地气在脚底炸开,大地被震得微微发颤。闪电当头劈下,在眉际颈间,撕裂肆虐。电光裹挟着飓风,打着旋子,迎面来抢,妖风像是拧绳一样,一股一旋,开合卷起,人被吸提,踉跄匍匐,艰于呼吸,噎咽几死,战栗发抖,无法行走。闪电劈下的当儿,可以看到地面上的冰雹,像恐怖的白珠精灵,哇啦哇啦地撒欢儿滚跳。
不一会儿,冰雹又幻成暴雨,像打翻了的水桶,瓢泼倾泻,我们没有了路的判断,依稀凭着电光,在大小土坎与马兰草台间,跌跌撞撞地跳跃爬滚,每个人都成了一团烂泥,不知道谁在哪里是否活着,唯觉世间只剩下了自己,极度的恐惧,让我全身像发疟疾般颤抖,手脚已经冻得麻木,只凭直觉在山坡间绝望地跌爬滚翻。
我本来是冲在前面,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按着帽子颠顿,就在我一抬手的当儿,帽子便飞了出去,我惊惧地喊:“帽儿,帽儿,我的帽儿!”然后在地上擦挪,在周围的草丛里摸索。那是今天刚戴的崭新帽子,是专门为此次出远门,求了多次父亲才买来的,所以我舍不得就这样丢了。摸了一会儿,听到远处有人喊:“有人吗?还有人吗?”我听出是太爷的声音,就喊:“太爷!我的帽儿没了。”他一听便暴喝:“你这个贼戳刀剐的,命都要没了,你还要帽儿,还不赶紧滚!”我听完没敢吱声,就赶紧往前滚了。
我们尚未下山,山下庄下门村的大人们,已经摸索上山来找娃娃,全村已经乱了套,村口站满了焦急的人们,乱嚷嚷地叫着自己的孩子或亲戚的孩子,我的神志已经有些不清了,只听到有人喊:“给我一个,快给我背一个!”一双粗壮有力的手接过我,背着就走了。
等我明白的时候,也不知道躺在谁家,父亲在炕头看着我,我说声“帽儿”,就泣不成声,父亲摸着我的脑瓜子说,雨下起来以后,村里的大人也是分兵两路去救我们,一路朝九眼泉方向去了,明天天亮了,就可以回家了。
可怜的太爷,皮肤病一湿冷就发作,痒痛难忍的他,一夜未睡,抠着大腿,拉着哭腔,挨家挨户地数他的娃娃们,好在大家都安然回来了。
那是我有生以来所经历最大的一次暴风雨。第二天,父亲去山上找帽子,不仅找到了我的帽子,还捡了两顶帽子和好几条红领巾呢。
从神坛跌回凡间的太爷
三年的时光,在太爷的学堂里很快就过去了。那时只学两门课:语文和算术。我考试成绩相当好,能考满分,不过是语文60分、算术40分,加起来100分。到三年级时,太爷给了我两个60分,就升了四年级,前往紫石小学读书,那里要走数里山路,爷爷觉得我太小走不动,就求太爷留我一年,太爷说他知道的全教了,没什么可教的了。又说这娃灵性,兴许能念下书,是递递高还是鹰鹞子,就看他的运命和福分了。递递高是一种比麻雀还小的鸟儿,飞的时候直线往上升,摇摇摆摆,慢得要命,如果有人在下面齐声喊:“递递高,递递高,跌着下来摔折腰。”它就真的掉下来,摔得灰头土脸的。
我离开学堂之后的四五年里,是太爷的荣誉达到鼎盛的时期。他得到公社、县里甚至天水地区的各色奖励,奖状贴满他家厅房里的一面墙,那就是他的一切。他经常作为公社或者全县的先进代表,有时甚至坐着大轿子车去天水市做报告,讲一个只读过十八天书的泥腿子,如何成为一位优秀的人民教师。
太爷从来没到过城市,第一次到天水,去上公厕,不知道人家是分男女的,他在女厕里自在地蹲着,女人不敢进去,出来人家责备他,他又听不大懂,就用我们当地土语,狗日驴橛地跟着对骂,这是他的长项,城里人哪里骂得过,以为他是疯子,他回来还把此事当成广经到处显摆,了无害羞难堪的意思。
我上高中的时候,农村实行包产到户,我也因病辍学回家,当起了农民。未曾想到的是:家家户户分到几只羊一头牛什么的,大人们下地了,就只能让孩子放羊,于是像我弟弟这一茬孩子,就一下子失学成了放羊娃。太爷的学堂生源成了问题,他动员这家劝说那家,但效果并不理想,因为现实明摆着:牛得放牧,羊得吃草。每天傍晚时节,你就会看到这样的牧归图:一群牛羊在山路间拥挤踏尘,后面跟一帮不比牛羊少的娃娃,叽叽喳喳地在暮色中归家!
对太爷来说,还有更不幸的。随着国家的改革开放,中小学教学逐步走向正轨,小学课本的内容,已经远比我们那时难多了。我们总是学“向阳小学的同学们为生产队积肥,甲班积肥15堆,乙班积肥16堆,总共积肥多少堆”之类的算术题。但80年代开始,小学数学中有了ABCD之类的洋文,还有了根号、方程之类的玩意儿,这些对于太爷来说,就都等于是天书。而且有了所谓的会考,村学的学生要到紫石小学去考试。他总是努力地学,而且仍然不允许他的学生学得不好,他甚至想尽了办法来作弊,比如在会考的时候,他跟娃们约定:如果他揪耳朵,答案就是B;如果他摸鼻子,答案就是A;如果他张嘴,答案就是D之类。但这终不是长久之计,慢慢地,他以及他的学生,就老师不是好老师学生不是好学生了。
这样残酷的现实,让凡事求完美,事事不落后的太爷无法接受。他经过痛苦的抉择,断然辞职不干了,任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他觉得如果没有学生,或者学生不好好念书,他自己又教不好,那是难以忍受的折辱。于是,太爷就还原成了一位地道的农民。
太爷变得相当古怪,顽固地保留着他自己的一些特征。例如,他有一个手掌大的半导体收音机,因为没有钱,他用的都是别人扔掉的废旧电池,所以他的收音机永远咝啦嘈杂发出刮锅底似的刺音。除了听秦腔与新闻外,他主要是听每天中午的评书连播,单田芳、袁阔成、田连元、刘兰芳讲的《三国》《水浒》《西游》《说岳》《杨家将》等,他都爱听,别人是边听边干活儿,他却坚决不这样,他的条件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是极度奢侈的,到了评书时间,他要回到家里坐在炕头品着罐罐茶舒舒服服地听,实在不行就在地里搭个凉荫坐着听,这时哪怕是油缸倒掉他也不扶,哪怕是麦子被冰雹砸烂在地里,他也不在乎。
学堂换了老师,太爷不再去那里,只有到过年时唱戏,他才会在众人的央求下去拉角子,但是要请三次以上,他才会做出不情愿的样子大驾光临。他已经“人老珠黄”,无法再演铁梅、阿庆嫂、白蛇和李慧娘了,主角已经换成我们这茬人,但他的三个儿子都是主要演员,每天晚上他抠着腿咬着舌头,面色庄重地出现在后台,骂骂这个,训训那个,但主要是为儿子们勾脸穿戏服,顺便捎带着讽刺旁边的人脸勾得太难看。但往往是戏没开演他就离去了,因为在他看来我们演戏永远都不虔诚不敬意,而且达不到他的水平,那戏是没法儿看的,看了只有生气的份儿。
先是,村里的戏台,由室内转到室外;由过去用木板搭台,到实土夯出的大台子;灯光也由原来的点蜡烛,发展到了亮如白昼的大电灯泡。条件好了,但随着电视进入山村,戏是越来越没人看,也越来越没人演了,后来就干脆揭倒算了。辉煌一时的大戏,就这样退出了历史舞台。
太爷的尊严还在,也仍然崇高,人们还是很敬重他。但年轻识字的比他知道得多,就是没文化的也跑到天南海北去打工,远远超出了他去过的天水。太爷不再是村里的中心人物,不再是知识与权威的象征,更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佛。村里无论是牌位上供着的众神,还是生活中的太爷,都从神坛上被打翻在地。金钱,不仅成了城市人的神灵,也成了农村人的佛祖!
贫瘠山野的璀璨明珠
我从入了太爷的私塾那天起,逢年过节就在母亲的督责下,一定要到他家去拜年,从小时候手持几个白面小花卷儿,到我工作后给他买一斤半斤的茶叶,只要我回到家乡,一定会到他家给他磕头祝寿。太爷跟我聊天儿,总向我印证: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古代英雄,是否都是真的?天安门究竟有多高?天安门广场有多宽广?总理是不是经常接见我?常去不去中南海?是不是常在大会堂开会?中央知不知道世上有个漆家山?在那里都吃了什么山珍海味?看到了什么别样稀罕?教些什么样大学生?等等。偶尔谈到现在,他就叹气说:如今的娃娃,怎么又成了文盲,伸手数不过来五指,将来可怎么个活法。
当年太爷的家里,只有他一个全劳力,大儿子成家另过,太爷膝下尚有四个孩子,小女儿还有点残疾。他尽责尽职,心血耗尽地经营学堂。偶尔抽空在家里给人家织布,或者在自留地里除草,忙东忙西,片刻无歇。他跟村里人斤斤计较,也不过是卑微的生存所需,要拉扯孩子长大。他经常打骂我们甚至扇自己嘴巴,无非是我们太贪玩儿,让他不放心,恨铁不成钢,但从来没有打伤过哪个娃子。当90年代民办教师纷纷转正,工资待遇大幅度提高的时候,他已经享受不到这些福分。只有那些发黄的奖状和照片,记载着他过去的荣光。他刷写过的标语,在岁月的剥蚀中,也已经浅痕斑驳,终至无形。等到小平、小龙都娶了媳妇,再把女儿打发出嫁了,太爷下巴上的胡子已经花白,那本来就青苔密布的脸上,已是沟壑纵横,他真正成了太爷了。
七年前我的爷爷仙逝,我匍匐奔丧,因为是热孝在身,不能去给太爷请安,他来给爷爷吊孝,农村的老礼儿,他是行家,教我如何行丧礼。我带了瓶茅台酒,请他喝了一杯,算是向他辞行,他兴奋地说这是周总理喝过的酒。他说自己也来日无多,下次就不一定见得到我了。果然,两年后母亲打电话给我说:你的太爷老师也过世了!
太爷把自己一身的本事:木匠传给了大儿子,阴阳传给了二儿子,纸活儿传给了三儿子,唯独没有一个继承他的本业做教师的。我想他的心中,一定会常常闪过一丝无奈和悲凉。
在那个小山村,现在五十岁以上的成人,都是太爷的弟子。他教过的学生中,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四五个高中生,十来个初中生,其他都是读到小学毕业,或者只上过两三年的村学,但正是他的辛勤努力,为这个村子栽下了读书识字的根基,使三代人脱了盲,就是在外打工,也至少能认得火车站,能辨出东西南北的方向,不至于像我们的父辈,只认识人民币上那几个符号。
在那个偏僻的小学堂,我受到了严格不苟的初级教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我后来的读书生涯中,养成了许多良好的习惯,具有了克服困难的勇气,形成了坚韧不屈的性格,这都得益于太爷的板子教育。我也非常喜好音乐与体育,自学过板胡、口琴、小提琴、小号等,喜欢篮球、乒乓球、足球,甚至喜欢看所有的体育比赛,虽然没有一样学成,也没受过正规的音乐、美术、体育、艺术等教育,但太爷给了我最美好、最自然、最天籁的音体美艺教育,一点一滴地深深浸透在我的骨血里,我认为那才是今天提倡的素质教育之精髓。
我想,在中国的贫困山区,太爷这样的民办教师,在那个特殊年代应该有一大批,他们默默无闻呕心沥血地奉献了一生,给孩子们点亮了知识的明灯,开启了心智的大门,数以亿计的农家子弟,就是以我这样的方式,学会了写自己的姓名,走出了山沟,融入了城市,走向了世界。太爷们在新中国的教育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但遗憾的是,我很少见过有人记述他们的功绩,为他们树碑立传,歌功颂德,他们是无言的丰碑,太上的大德。
太爷是一位唯美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他就是我心目中的孔夫子!他亲手缔造了一个理想王国,他的王国一度是那么地熠熠辉煌,就像点缀在贫瘠山野一颗璀璨的明珠,闪耀着最原始、最自然、最美好的人性光芒。他的老去与凋谢,带走了一个山村淳朴自然的天籁时代。他曾经是那个山村的脊梁,经风见雨,质朴坚劲,顶天立地,支柱纲常。我甚至觉得,就像鲁迅说的那样,太爷和他同时代的民办教师,应该也是中国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