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岗村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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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村庄暗语

1

对于二十二岁的关子良来说,爱情出了问题,所有的问题就都来了。

2

关子良在城里找工作才回来,又没找着,心情很不好。进家后,见床就躺下了。其间,他做了个梦,梦中,自己很小的一团,黑黑的,瘦,伫立在风口地,枣核一般。此时,父亲正在门口晒粮食。地上不平,高高低低的,一片金黄,抹了颜料似的。父亲用力抖动麻袋时,那麦粒便满地滚,看上去好圆,好大。关子良抬脚去踩时,那些麦粒就发出了一阵阵清脆的噼啪的声音。响了一阵,关子良猛然醒了,再仔细听,原来是鞭炮声。

这时,关大疤瘌进来了,伸头向屋里看了看。因为脖子伸得很长,喉结显得很突出。屋里黑,父亲的目光就短了很多,于是,人略萎缩了一下,就往后退。人往后退时,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乖!这个大器,乖……

关子良知道父亲是说给自己听的。关子良知道父亲对他是不满的。

上中学前,父亲如果对自己不满,腰一弯,脱下鞋子就打。那个狠劲,如同往墙上揳钉子。等自己上了高中,父亲不再动手了,若是不高兴,就拐弯抹角地说,或者给脸色看。

父亲嘴里的这个“大器”叫张大器,本庄子上的,比关子良大五岁,读书时心机全无,笨死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留了多少次级,死撑活挨到了高中,结果连高一都没读完就辍学了,然后跟大姨夫到小溪河、大溪河跑黄豆。倒是老天公平,无论丑俊,一人给一样心窍,别看张大器连半勺子墨水都喂不下去,买卖上却极有天赋,只跑了一年就成人精了,又跑了几年就成了人上人,据说现在已经是广州一个什么公司的大老板,专卖尿罐子。这次回来,是专门给父母盖楼的。

这可是2004年的小岗,庄子上大多是瓦房,连平房都很少,村西头的庄晨晨家,至今还是石头夹毛(两间瓦房接一间草房)。张大器一出手,就为父母亲盖了一幢两层小楼,基础墙全是钢筋混凝土的,还用红砖拉了一个大院子,引得庄子上的人都赶过去,昂着头看。

在庄子上,关子良小时候就看不惯张大器,两人很少在一起玩,到了高中,张大器竟然从外地转到了关子良那个班,真让关子良跌破了眼镜。此后,在那个班,两人还发生过冲突,好在不到半年,张大器就自动辍学了。在关子良眼里,此人的人生算是到顶头了,没想到现在的张大器变成了这样,真是人间神话。

此时,父亲显然是想跟自己说,你看人家张大器混成什么样子了,你倒是大学生呢,又有什么用。

这样想就是给自己发箭,一一都中了心窝,关子良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奇怪的是,别人心里有事,大多夜不能寐,关子良心里沮丧,却感到特别困乏,这会儿把被子一裹,葱卷一般,滚到一边,又睡了。

3

昏昏沉沉睡到晚上七点,院子里的电灯都拉上了,黑户英来喊关子良吃饭,喊了几遍,关子良才起来。然后一家三口围着一张小桌子,默默地吃饭。关大疤瘌的咀嚼声最大,好像那稀饭里长了骨头。

桌子上的菜很简单,一大盆胡萝卜炒豆腐,一大盆咸菜,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所以,一家人很快就吃完了饭。这边,关子良刚把手中的碗筷丢下,史学久就走了进来。

史学久当过兵,退伍后进了村委会班子,求他办事的人要恭维他,就刻意提他的名号,喊他为史委员;嗜酒,一天三顿都不够,今晚这顿不知又安在哪家,人还没有进门,酒气就把屋子灌满了。

见门口来了个人,关子良家的那只叫稻箩的柴火狗忙迎了上去,但是,在史学久腿上嗅了几下便走开了,走时,还用眼拐子看了看史学久,一脸的嫌弃和不耐烦。

史学久在关子良家自然也是上客,一家人都跟他打招呼。坐下后,关大疤瘌就上了烟,待黑户英把史学久身边的那只小桶一般大小的水杯子灌满水后,史学久就打听起关子良工作的事。

没等关子良搭话,黑户英就说,都争着要他,他自己装样,挑三拣四的。

关子良知道母亲说谎,分明是在给自己撑面子,脸上红了红,好在大半个身子都在灯光下面,谁也看不见。

这时,史学久把腿搉在一起说,大良子,我今个来,就是劝你的,不要瞎跑了。

史学久说出这句话时,关子良和母亲黑户英互相看了一眼。

这时,史学久说,才开过会,省里要派新书记了,人已经到了凤阳府,就住在凤阳宾馆。新官上任三把火,用人是铁定的,你是大学生,要说用人,那还不是稀饭锅里掉大豆,先把你拣了?

关大疤瘌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许多,他激动地看着关子良,嘴里发出一阵吸溜吸溜的声音。

史学久又说,你可想过,你爸一向就是个要强的人,你要是能在我们小岗干出点名堂来,你爸的脸还不跟擀面杖擀的样,想要多大就有多大。

儿子大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上班的地方,这让关大疤瘌很憋屈。此时,史学久的话让他很受用,忽然见史学久手里的烟截火了,忙把烟递了过去,同时捏住一根火柴,在火柴盒带硝的一面刺啦一划,一团火立刻蹦到了史学久跟前。史学久便歪过头来接火,嘴里接着上回说。

就跟我后面干,我给你铺路。说到这,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了,他向地下连啐了几口,因为那烟太低劣,刚抽一口,就有烟丝贴在了牙上。啐掉了烟丝,他接着说自己的计划:第一条,这几年,村里拾了不少地,又没有人愿意接,都烂在那呢。我出面,全划给你,搞试验田。只要老天不操×(风调雨顺),一季下来就行了。到时候,你就是大农场主啊!别说在安徽招人,弄不好还能到外国去招,什么美国、日本、奥雅西亚,哈哈……

谁也不知“奥雅西亚”是什么国家,同时,史学久说的这些话一点都不好笑,但是说到这,史学久自己倒是先笑了,笑时,身子跟着颤抖,摇骰子一般。

史学久笑时,关大疤瘌也跟着笑,一边笑,还一边说,那就好了,乖乖!那就好了!

笑了一阵子,史学久指了指屋里的稻占子,又说,别看我大字不识几个,我听广播,对中央有研究。农业还是命脉,粮食还是血,当上粮食王,就是老大,要多光荣有多光荣,在凤阳府地要多香有多香。这个事业,那个事业的,这就是最大的事业!大良子,黄金就抵在你脚丫子上呢,你自己要好好感脚(觉)。说到这,脸上又神秘起来,声音也低了下来,他脖子略向前伸了伸说,还有呀,芝麻出在芝麻地,别看现在的干部都是派来的,那叫带动,等把我们小岗盘大了,将来,小岗的事还得小岗人管。你只要靠住干,我一定会推你进班子。

听说关子良有可能进村委会班子,关大疤瘌的脖子伸得长长的,直直的,眼睛也如同被烟火燎了,一个劲地挤眨,呼吸也急促起来。

从《新闻联播》开播,一直坐到九点半,门头上的蜘蛛都出来收网了,史学久才离开关大疤瘌家。

史学久刚走,关大疤瘌就揣摩着儿子的表情,嘴上说,大良子,你这个……啊……

关大疤瘌虽然没有表达出一个完整的意思,但是,显得很兴奋,连眼角的皱纹里都储满了光。而关子良知道,父亲是在提醒他,要他认真考虑史学久的话。

此时,关子良只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好像有一股浪在身边打来打去。是的,此时的关子良,仿佛看到了一个缝隙,那里的亮光十分绚丽,十分强烈。

这时,黑户英把牙上的残渣往桌缝里一抹,撇了撇嘴,“嘁”了一声说,听他的,死在八代子孙面前都没有人挑幡。他是出了名的牛×筒子,除了马蜂窝,什么都敢吹。什么农场主,什么让你进村委会。我告你讲,这两样有一样成,清明我到史大鼻子坟上烧纸去。

史大鼻子是史学久的父亲,去年才死。也是要强逞能,七十有三的人了,还敢当着几个小后生的面,从半截墙上往下跳,结果人落到地下时,就折成对开了,还不死,真是镶钢筋了。

关大疤瘌马上回击,说黑户英妇道人家,脚面支锅,知道个熊。两口子叮叮当当地争吵起来,嗷嗷的。那只柴火狗稻箩又烦了,从桌底下钻出来,夹着尾巴,一颠一颠地走了。真无聊!关子良说,也走了。

说来也怪,关子良一走,像是拉了电闸,两口子立马就不吵了,转而讨论起西冲几亩地的耕种问题。

其实,史学久的话对关子良的触动还是很大的。

关子良在皖西学院读的是机电一体化。刚毕业时,兴奋得很,揣个毕业证到处跑,找了半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他突然感到,三本学历太低了,根本就不被待见。而当他被婉拒第二十八次后,他的自信心完全失去了,他觉得手里的那张毕业证显得特别轻,特别薄,一时间,他差点把它扔进垃圾桶。今天,史学久说的话,对于有点走投无路的他来说,不能不算是一种迎合和搭救,自己如果真能把事业做到那样,就等于挨个扇了那些回绝自己的人。

想到这些,关子良哪还能入睡,在床上盘来盘去的,一个小时后,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瓜子滚烫,浑身上下,像是被人从外面捏了,又像是被人从里面刮了,一时也安定不下来,便爬了起来,然后给庄晨晨写了一封长长的信。

4

关子良的信发出去有一个星期了,庄晨晨也没回音。关子良有点失望,他觉得,庄晨晨看完这封信,一定会热泪盈眶的,接着会不顾一切地辞去工作,然后疯狂地往家赶。现在,一切都是寂静的,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乏味。他决定去找螺螺。

刚九点,村里就墨一般地黑了。关子良走出家门时,四处静静的,村北有谁在打哈欠,声音很怪,很长,传到这边时,令夜色更加慵懒而倦怠。墙角,一丛丛旧年的枝头,生硬地支在一起,在远处照射过来的微弱的光线下,形成一根根冰冷的剪影。再往前走几步,忽然出现一大片灯光,正是张大器家的工地。这会儿,瓦匠们也收工了,正在老宅子里喝酒,屋里不时传来一阵阵五儿六的猜拳声和带脏口的打酒官司的声音。想必是家主看得太严,门外,几条杂色的狗鬼鬼祟祟地挤在一起,忽站着,斜着眼往屋里瞅;忽不停地溜达,嘴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声音;有的等得很久了,不停地打着哈欠。打哈欠时,嘴劈得很开,像一个变形的“丫”字。

眼见着要走到灯光里面,关子良迟疑了一下,还是绕开了。

此时,螺螺家的屋檐下吊了一盏电灯,瓦数很小,整个院子半明不暗的。昏黄的灯光下,螺螺正在一嗨一嗨地举板车轱辘,上身没穿衣服,灯光补得又不足,看上去干巴鬼样。看见关子良走进来,他咧嘴笑了一下,举得更带劲了。每一次做挺举时,两侧的肋巴骨都会一根不少地露出来,手风琴排管一样。举了几下后,他把车轱辘往地下狠狠地一掼,噼啪拍着胸脯说,怎么样,可性感?关子良把衣服扔给螺螺说,穿上吧,快流感了。螺螺用力鼓起胳膊肘子,等看到豆包大的一团肌肉时,他一甩胳膊,一边穿衣服,一边嬉皮笑脸地说,把体形练出来,进城,把女孩子骗得哇哇叫。关子良又把一件线衣扔给螺螺说,盖起来吧,招苍蝇了。两人笑,好开心,那笑声如石头砸在水里,扑通扑通地响。笑了一阵子,然后一高一低地坐下来,慢慢地说话。关子良问,跟许乐怎么样了?螺螺一挥手说,我考!我都快成著名诗人了,她也没回音。我以为她看不上我的诗,上个月,我又抄了几首海子和北岛的诗给她,还是没回音。算了算了。

关子良就笑着说,算了就算了吧。长得又不好看,还咋咋呼呼的,女汉子样,养不起的,将来谁找了她,妨谁(损害别人的命运)。

螺螺拍了一下关子良的肩头说,安慰得很好!就让她妨别人去吧。

两人都笑了。笑了一会儿,关子良想到刚才螺螺谈到的练体形的动机,就问螺螺是不是有走的想法。螺螺告诉关子良,他已经说服了父母,准备去南京打工了。关子良说,别走了。关子良说“别走了”这三个字时,一脸的自信和神秘。螺螺看了看关子良,说,行。关子良笑了,他拍了一下螺螺的肩头说,这么好勾引啊!我还没说什么呢,你就说行啊。螺螺说,不是相信你嘛。

关子良很高兴,就把史学久对自己的承诺以及自己的态度和计划都和盘说了出来。

太好了!家伙子(真有你的)!关子良的话音刚落,螺螺就这么说,兴奋得不行。

螺螺的反应让关子良很得安慰和鼓励,他走上前去,带着感激的心,深深地拥抱了螺螺。螺螺却推开了他,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说,那就跟你干了。你当大农场主,我当副农场主。你当阿里巴巴,我喊芝麻开门。我们也要印名片,用红色字,字体嘛,千万不要那种棺材体的,用那种潦草些的,看上去,牛气。搞几间大办公室,一溜七八间,带院子,全是石头砌的。还有,配秘书,记着,不要配女秘书……

关子良显然是想问为什么的,可是,他还没张口,螺螺就笑了。关子良会意,也笑了。

笑了一阵,螺螺不停地抖动着自己的两根指头说,还有还有,五年,不,三年,我们要买一辆车,配两部诺基亚,如果资金有限,暂时配一部也可以。说到这,他激动得来回踱着步,脸上带着疯疯癫癫的笑,嘴里发出嘻嘻的声音,最后,他又走过来,莫名其妙地拥抱了一下关子良。然后问,喂!你没有信心?伙子!嗯?

在这件事上,关子良是“纵火者”,现在,他发现自己反而被螺螺烧到滚烫,他再次拥抱螺螺。他用这个动作完美地回答了螺螺。

正当螺螺和关子良把彼此撩拨得不能自已的时候,院门吱呀一声撇到了一边。关子良一看,原来是张大器来了。

张大器是带着笑进门的,猛然见到关子良,兀地就把笑容收了,然后很浅地打了声招呼说,哦!大良子呀!张大器这么喊,关子良心里很不舒服,因为在这个村里,只有长辈才会这样喊自己,此时,张大器也这么喊自己,不仅显得很不礼貌,而且让人感到了一种气势凌人的味道。尽管不快乐,但是,关子良还是冲对方点了点头。

这时,螺螺问,张总,你笑什么?

螺螺这么一问,张大器又把刚才的笑捡了回来,然后说,今晚牛×筒子不知在哪家喝的,已经高了,经过我家门口时,非要进来看看,我老头子(我父亲)随便招呼了一下,他就坐了下来。几个人一起搞他,喝得尿裤子了,哈哈……

关子良知道张大器在说史学久。他鄙视地看了张大器一眼。他觉得按照史学久的年龄和辈分,张大器是不该这么称呼史学久的,这太缺乏修养了。好在院子里的灯光暗,张大器说话时只顾看着螺螺,没看见关子良的反应。

这时,张大器说,螺螺,宁波那边基本搞定,过会儿我把电话给你。那些家伙都是我铁哥们,黑白通吃,你过去以后,只要提我的名号就可以了。

螺螺讪讪地说,谢谢。说完,还看了看关子良。

螺螺的表情让张大器看到了,他自顾自点上一支烟,然后笑着问螺螺,这两天,史学久又来忽悠你了吧?

螺螺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张大器摇头晃脑地说,也忽悠我呢,要我回乡投资创业。又扯那些,什么十八颗手印、“大包干”精神,我当时就臭他了。我说老史,该出去转转了,这个传统,那个精神的。小岗村那点破事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出去就知道了,小岗算个什么,在广东那边,还不如生意人家的一座坟。牛×筒子被我这一堵,哈哈,死的心都有了。

张大器的话像是吓到了螺螺,他愣怔地看着张大器。

张大器说,听我一句,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要不是回来盖房,我……

大器,看来早就不能容忍了,张大器的话还没说完,关子良就打断说,你说得也不对吧?小岗不值得我们骄傲,难道还让我们羞耻吗?关子良显然是激动了,说这些话时,声音里略有些颤抖,脖子也红了。张大器却显得很平静,他笑了笑,问,你不觉得?

关子良也笑了笑说,到底是卖黄豆卖出眼界了。能不能说说,小岗怎么就成了你的耻辱了?

张大器斜眼看了关子良一眼,又笑了笑问,你是大学生啊,难道还不比我清楚?

关子良说,据我所知,十八颗手印已经存放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小岗村已经被定性为中国“大包干”的发源地,小岗村精神就是中国农民精神和国家精神。难道这些都是你的耻辱吗?

张大器把刚吸两口的大中华扔了,又点上一支,冷笑一声说,哦!还这么光荣啊!这些好像都是报纸上说的吧,你在大学就学这个?难怪一直在找工作呢。

关子良针锋相对地说,我就是找不到工作,也是小岗的第一批大学生。如果村子上修志,我是可以被写进村史的。

张大器耷拉着眼皮,一脸嘲讽地说,相信啊。还可以和那什么十八颗手印搞在一起。了不得!

关子良觉得张大器把家乡的荣誉当污点真是奇谈怪论外加可耻。他冷笑一声说,你离开这个庄子真是对的。

张大器也冷笑一声说,我离开对不对,你我说了都不算,将来会兑现,有的正在兑现。

螺螺见张、关二人斧钺钩叉都使上了,慌忙上来打岔,他笑着问,张总,你朋友可说多少钱一个月的?

张大器没理螺螺,他轻轻地弹着烟蒂,脸也慢慢地往下拉了。

关子良则说,我先回了。然后走了。快走出院门时,关子良狠狠地掼了一下门。张大器随即将烟头掼在地下,并且狠狠地啐出去一口痰。

出了螺螺家的门,关子良就快步向家里走去。他的脸色很难看,眼里像是在冒火。快走到村西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一弯腰,将一块石头捡在手中。他做好了打算,如果追上来的是张大器,如果张大器再他妈的敢说小岗村一个“不”字,他举起石头就砸。砸死后,像狗一样吊在村东头的土场上。那里是村委会召集开会的地方,让大家都来看看这个小岗村的败类,一个当了暴发户后长了黑心的狼崽子。

追上来的是螺螺。

关子良把手里的石头用力往地上一摔,没好气地问,你准备跟那个土豪走?

螺螺忙一耸肩,摊开双手说,什么呀!我就是问一下。

跟他去吧。关子良说着,转身要走,螺螺一把拽住关子良,笑着说,尿不到一个壶里,就分开尿好不好?我哪知道他这个时候满庄子游尸。我可没约他啊。

关子良气不打一处来地说,明天,如果再碰到这人,我绝对动手。你个(可)信?

螺螺看了一眼又矮又瘦的关子良,说,相信。你一动手,他家的房子都白盖,连墙根都倒。

关子良知道螺螺在安慰自己,不嘈嘈了,站在那呼呼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问螺螺,还有,刚才他还说了一句话,你可听到?

什么?螺螺问,又一耸肩,摊了一下手。

关子良重复张大器的话,“我离开对不对,你我说了都不算,将来会兑现,有的正在兑现”。你听到了吧?

螺螺嗯了一声,因为不知道关子良为什么计较这句话,翻起白眼,以表示迷惑。

关子良说,你觉得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螺螺正想着这件事,间或看关子良一眼。

关子良说,你看我的眼神怎么这么鬼祟,你和张大器有奸情吧?

关子良的声音很大,不远处,几家狗都叫了起来。螺螺苦笑着说,你胡扯什么,制造绯闻入法啦。见关子良笑了一下,他马上提议说,走,到前面转转吧。

不一会儿,两人在村外的塘埂上坐了下来。

此时,四处都是旱蛙的聒噪声。乡村的夜有些潮湿,神秘中充满了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气息。

张大器……这时,螺螺嗫嚅着说。不说他了。关子良打断螺螺说,别脏了这一塘水,我们接着说计划。

听关子良这么说,螺螺看了看天空。

黧黑的天空,好像对关子良的话有了反应,一下子出了好多星星。

关子良说,螺螺,作为农民,粮食仍然是关键词,我们能当上粮食王,就是天下第一王。这一点,我算是重复两遍了,你一定要坚定信心。张大器这种暴发户,就是一个势利的生意人,特别实际,只要眼前,不顾未来。我们如果也是这样,就啃泥了。

螺螺点了点头,但从表情上看,还是显得很搪塞。关子良决定加把火,他说,我马上就让晨晨回来。我要成立小岗村青年创业联合会。我当会长,你当副会长,庄晨晨当组织委员了,对了,我让晨晨把许乐、雪晴和闫军都带回来,我封闫军为生活委员,雪晴为生产委员,许乐为宣传委员。你分管宣传。

螺螺笑了,打了关子良一下。关子良也笑了,笑了一下,接着说,当年,我们小岗的十八颗手印把人眼珠子都惊出来了,现在,我们把眼珠子给打回去,也搞十八个人,然后做出十八件惊天动地的事,上凤阳县电视台,接着上滁州电视台,安徽电视台,再上中央电视台,全国各大报纸跟着上,那是什么情形?你说说,你说说,呵呵……

关子良激动得很,一边说,一边拍螺螺的胳膊。螺螺护着胳膊,向一边躲着说,你用这么大劲干吗,零部件不好配的。

关子良大笑一声,在前面的草地上顺势滚了两个跟头,这才让兴奋的心情得以平静。

这时,螺螺走到关子良旁边坐下来,他看了看满脸兴奋的关子良,忽然嗫嚅着说,子良,庄晨晨……

还没等螺螺说完,关子良就信心满满地说,她当然要听我的。我敢说,她要是听了我们的计划,嘎!绝对疯了。那要高兴成什么样子,无法预料。

见螺螺沉默,关子良问,怎么啦?嫌官小啦?

螺螺笑了笑,忽然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声音说,子良,去年中秋节的晚上,你在哪?

关子良想了想,说,在镇江找工作呢。

当天你回过家?

没有。

螺螺看了看关子良。关子良说,你眼神怎么这么怪?

螺螺忽然问,你们很久没联系了吧?

关子良感受着一种异常,说,是的。怎么啦?

螺螺不想再说什么,就说,回吧。

关子良一把揪住螺螺的衣服,问,哎!什么事?爽快些好不好?

螺螺叹了口气说,子良,你以为庄晨晨能回来吗?

关子良满脸疑惑地看了看关子良说,不回来干什么,还在那个破厂里帮人家做衣服?

螺螺的脸上掠过几丝惨笑,他沉吟了一下,说,子良,有没有想过,某一天,庄晨晨会突然说不爱你了?

关子良笑了笑说,呵,呵,要说不爱,也是我先说呀。

螺螺点了点头。关子良却不安起来,他感到螺螺藏有重大秘密,而且有关自己和庄晨晨。他问,螺螺,你一定听到了什么?

螺螺想了想,说,消息不确切,但是,应该引起你的警惕。

如果不确切就不要说了。关子良企图阻止螺螺,他不想让谣言来亵渎他对庄晨晨的爱和庄晨晨对自己的爱。这个时候,螺螺却决定把话都说出来了。他说,去年中秋节的晚上,有人在村西口,看到庄晨晨和一个男的在一起。那男的戴着口罩,拎着箱子。

关子良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愣愣地看着螺螺。几秒钟后,问,是谁?

我知道还问你?

关子良的脑海中乱了起来。关子良的反应让螺螺有些后悔,他故作轻松地说,也许是看错人了。

关子良觉得螺螺安慰自己的这句话显得好残酷,心里更乱了。

5

关子良和庄晨晨是高一时谈上的。

在高一(二)班,关子良虽然个头矮,又其貌不扬,但吹拉弹唱样样行,还有文学细胞,每学期均有几篇作文被老师拿到课堂上朗读。高一下半学期,他还联络高一(三)班、(四)班和高二(二)班的学习委员,成立了新乡土诗社,螺螺、庄晨晨、许乐、闫军都是这个诗社的。

作为年级班长,平时,关子良的话比老师的话都顶用,譬如上政治课时,老师在上面讲,学生在下面讲,乱哄哄的。此时,只要坐在前面的关子良一回头,那些杂乱的声音跟刀削的样,立刻就断了。

那天晚自习,坐在后面的张大器老是撩妹,气得石门山来的那个女同学直拍桌子。这时,关子良快步走了过来,伸手就把张大器的书包扔到了窗外。张大器大骂一声,身子往前一纵,一下子就把关子良扑倒在地,然后抡起小斗样的拳头,把关子良打得一脸血。

不一会儿,张大器打累了,放开了关子良,此时,同学们都以为关子良就此了,没想到,满脸是血的关子良站起来后,身子一躬,头上如同长了犄角,猛地刺向张大器的胸口。只一下,张大器就被顶到了教室外面,然后如沙袋一般,重重地摔在雨地里……

那天,两人在大雨和泥泞中,一直打到班主任和校警赶过来才停止。

事后,不仅班主任没有为关子良说话,学校也没有宽恕关子良的行为,相反却通过校广播,对关子良进行了点名批评,并责令关子良写出深刻检查,然后在校广播上宣读。那些对关子良一直不满的同学开始幸灾乐祸,两只耳朵天天竖着,就等着学校的广播里传来关子良那倒霉的声音。那些日子里,有一个女孩却惦记上了关子良,每当关子良从她身边走过时,她都会以崇拜的目光看着关子良的背影。她就是庄晨晨。

越明年,关子良考取了大学,学习成绩远比关子良要好的庄晨晨因被爱羁绊,落榜了。

那天,螺螺、闫军等几个同学出份子请关子良。

酒席是在凤阳县城办的。等吃完喝完,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出门后,螺螺、闫军、朱上课等存心要给关子良留机会,纷纷找借口,叫嚷着要先走。这边,螺螺等人还没开溜,那边,庄晨晨就叫停了一辆出租车,然后一猫腰,钻了进去,逃也似的跑了。

望着出租车渐行渐远,众人先是面面相觑,接着突然大笑起来。闫军一边笑,一边说,班长,床都铺好了,人家不上去,可不能怪我们啊!关子良苦笑了笑。他很尴尬,也很沮丧。他满心想,在这临别之时,相爱了这么久的两个人,一定会爆发一次,从府城到小岗有十里多路,如果庄晨晨愿意和他一直在这条路上走,这么长的路,还是有许多机会的……可是……

见关子良满脸的失落和茫然,螺螺笑了笑,打趣说,回去洗洗睡吧。

此时已经没有回小岗的车了,几个年轻人就这样步走着出了城。等回到小岗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

和螺螺、闫军等告别后,关子良无精打采地往家走,眼见着要到自家门口了,他突然站住了。

关子良家门前有一棵刺槐树,五年前栽的,你摸我蹭的,如今已有碗口粗了。这树的枝杈特别多,树叶如同被编织的一般,层层叠叠,没完没了的,整个树显得特别浓郁和茂盛。若是响晴白日,会有一大蓬的阴凉落在那里,赶在这月下,留下的黑影地自然不显小。此时,关子良分明看到,在一片黑黢黢的地界上站着一个人。

关子良先是一怔,继而心里怦怦跳了起来,然后快步走过去。

那人影见关子良近了,忽然快步向村外走了。走了十几米,关子良小声地问,可是你?又问了一次,可是你啊?那影子也不回答,只是走得更快了。关子良笑了,他确认这就是庄晨晨了。

四处静谧,夜一声不吭。

十分钟后,在离村子不远的小溪边,庄晨晨先站住了,背对着关子良,动也不动。风沿着小溪的一侧悄悄地摸过来,然后一层层地吹着晨晨的长发和衣袂,其间,晨晨好像晃动了一下,但很快就稳住了。不一会儿,关子良便走近了,就在这时,晨晨突然转过身来,然后一把抱住了关子良。当晨晨的体温传到关子良的身体里时,关子良的脑海中一片空白。他极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明知故问,你怎么了?庄晨晨的身体突然颤抖起来,语气短促地连连说,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庄晨晨说这些话时就哭了,哭声不大,但压迫感很强。

关子良很迷惑。

今晚的这顿饭就是一场散伙饭,但庄晨晨显得比谁都兴奋,一直在跟关子良、螺螺等开玩笑。那时,关子良确实有些失落。他觉得,这个时候,庄晨晨的情绪应该很低迷,乃至感情失控、放声大哭才是合情合理的,哪怕默默地流泪也会让他感到很有面子……

关子良是聪明人,很快,他就释怀了,同时,一种甜蜜和幸福的感觉,交织着在他的心中氤氲。他柔情地小声地说,懂……懂你的心。别怕……

我怕,我非常怕。庄晨晨连连说,我不能让你走,不行……

关子良说,相信我。我不会变的。啊?

你会变的。一定会的。我不能让你走。

你应该自信啊!

不自信,一点都不自信。在关子良有些无奈时,庄晨晨极为泄气地说,我看不到未来,我什么都看不到。又一句紧似一句地说,你走了,我的世界就空了,都空了,像是刮了龙卷风。

庄晨晨说这些话时,鼻音很重,关子良感到有许多眼泪都堵在那里。此时,在庄晨晨的眼泪和焦虑面前,关子良忽然有了负担,同时,心里也产生了些许的懊恼和迷惘。

他去握庄晨晨的手,庄晨晨的手上全是泪,冰冷冰冷的,如同经过了几个冬季。关子良一惊,想,这要多伤心才会流这么多泪啊。他立刻冲动起来,心里充满了豪侠和仗义。他说,晨晨,如果你真的不放心,我放弃了。

关子良说这句话时,当中有一个音节不是太坚定,他感觉到了,立刻加强了语气,现在,再听他的话,就有了一种发血誓的狠劲。而当关子良说完这些话时,趴在关子良怀里的晨晨突然不动了。

天上的月亮越来越干净了,四处白晃晃的,两个年轻人的呼吸和着这芬芳的夜色,散发着一阵阵幽香,特别令人着迷和感动。

过了很久,晨晨才从关子良的怀里慢慢抬起头来,她默默地看着关子良。她看关子良时,整个人都被月光包裹着。这使她异常美丽,尽管她的眼睛明显有些红肿。

子良。她轻声地呼唤,声音里有一种幽邃和深刻的拖曳。

关子良有点走神,竟然没有听到晨晨在喊自己。

子良。晨晨再一次呼唤。关子良这才一惊,一把搂紧了晨晨。

晨晨把自己从关子良的怀里慢慢地剥离出来,然后轻轻拭去脸上残余的眼泪说,你去吧。

你不相信我?

庄晨晨摇了摇头。

你肯定不相信。

晨晨的眼泪一下子又流了下来,她再次抱着关子良。她说,相信。

我是心甘情愿的。关子良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目光坚定而决绝。

庄晨晨用手在关子良的脸上轻轻地掠了一下,满含热泪地说,知道,我都知道。又说,去吧。考上大学不容易,我为你高兴。去吧。我会等你,海枯石烂。

庄晨晨说这些话时,眼神里充满了真诚,关子良舒了口气。不过,晨晨突然说,但说到这,突然又不说了,而是凝视着关子良。

不过什么?关子良急切地问。

这时,庄晨晨再一次抱住了关子良,她柔软的嘴唇几乎贴在关子良的下巴上说,我需要一个保证。

刚才我们已经说过,关子良是一个聪明人,于是,两个年轻人就搂紧了,然后双双落在那些茂密的草中。

四处虫鸣不再,像是都被爱了,被消融了。

半个小时后,气喘吁吁的关子良捧着庄晨晨那张雪白洁净的脸,轻声地问,你放心了?

过去,在庄晨晨的眼里,关子良就是那种很粗线条,很闯很冲的大男孩;今天,关子良的柔情让庄晨晨不知所措,感激非凡,此时,她的泪水汩汩而出,难以抑制。她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子良,相信我是第一次吗?为你。她满脸委屈和痛楚地说。她显然是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邀功。她觉得这是一种契约。她说出来就是一种契约,关子良能听到自然也是一种契约。

关子良听到了,也感受到了。他心里无比甜蜜和感动,也无比心疼和怜爱,同时还涌起一阵莫名的惭愧。他说,我会珍惜的。

泪水在庄晨晨的眼眶里翻滚,她说,我也会,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你相信吗?

关子良狠狠地点了点头,眼泪立刻涌了出来。

和关子良相处以来,庄晨晨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个倔强的小子流过眼泪,现在,她看到了,她亲眼看到了。她意外地发现,男人的眼泪是那么清澈、有力、干脆。她心满意足地轻轻舒了口气,然后把脸转过去向着月亮。

天上,月亮也如同被盛情之人抚摸了,有点甜甜的抑郁和憔悴,其边缘有点稀薄和透明,软软地要滑落到一边。

庄晨晨看着这枚充满风情的月亮,喃喃地说,真好,今晚有月亮,这么大的月亮,它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记下了。

6

转眼间,关子良读大二了。那天,关子良给晨晨打电话,先说平常事儿,说着说着关子良忽然觉得晨晨的情绪有些低落,整个人显得懒洋洋的,便笑着问,咿!碰到拉面师傅啦?庄晨晨说,滚,你才欠揉呢!关子良哧哧地笑。闹了几句,晨晨说,她想到外面走走。理由是,现在,乡下种与收都不用人工了,全是机子上前,家里就十几亩地,根本就不需要她。她还说,村子里整天空空的,有时,遍地撒网都捞不到一个人。走在村子里就跟牲口走在圈里,心里好慌好急。

关子良知道庄晨晨说的这个“走走”是什么意思,就是想出去打工。

上大学后,庄晨晨对关子良盯得很紧。庄晨晨没有手机,每个星期都要到凤阳县城去几次,然后找一个僻静地,给关子良打磁卡电话。只要关子良接了电话,晨晨就不愿意放下,往往把一张磁卡打光了,千言万语还在路上,然后再换另一张卡。这还不算,每次接通电话后,庄晨晨都要关子良详细汇报一星期在校的活动情况。至于关子良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上下课,下课几分钟,从教室到厕所多长时间,从实验室到寝室多长时间,从图书馆到多功能厅多长时间,她都要掌握。通话中,她还会恐吓关子良,说她会在什么什么时候去学校,一一核对关子良说的真实与否。有时她还会莫名其妙地说,你脸上哪来的口红?吓得关子良四处张望,以为晨晨就站在他身后。另外,对于何时接电话,庄晨晨也有具体的限制和要求,理由是,她从小岗到凤阳县城不容易,一旦错过这个时间,自己就等于白跑,路费白花。这种要求合情合理,但是,关子良未必都能做到,譬如学校突然开展活动,譬如辅导员突然喊去交代任务,如果碰到这种情况,庄晨晨就会抱着磁卡机拼命地打,打不通就守着磁卡机一动不动,直到关子良来接电话。当关子良来接电话时,庄晨晨就会又哭又闹,绝不听关子良如何解释。待哭够了,闹够了,也说够了,她就会把磁卡机啪地一挂,丢下关子良就走。

诸如此类,起初,关子良感受到的是一种满满当当的爱,后来,他觉得这种爱真叫胶黏,令人窒息,再往后来,他感受到的则是万般疲倦和困顿。现在,庄晨晨想出去打工,关子良立刻有了一种被松绑的感觉,马上就答应了。可是庄晨晨又不高兴了。她问,哎,你怎么答应得这么干脆?关子良马上笑着说,那就在家老老实实待着,等我毕业。庄晨晨噘着嘴,哼好几声。关子良问,哼什么?庄晨晨说,你心里有鬼,我要考虑考虑。关子良有些无奈,只是笑。

三天后,庄晨晨跟关子良说,她决定去常州了,同去的还有同村的许乐、雪晴和闫军。

庄晨晨到常州后,很快就在百川集团找到了工作。这是一家江苏省首屈一指的服装贸易公司,主要做各种演出服,生意很红火。庄晨晨到集团后,先被分到了拆包车间做辅助工种,干了一段后,被定岗为熨整工。这种工作时间长,按件计酬。庄晨晨好强,每天都加点加班加量,结果,和关子良的联系一下子就少了许多。关子良却觉得这样很好,这才是生活常态,以至于此后,庄晨晨两星期才和他通一次话,他也觉得很正常。

那么一个月通一次话正常不正常呢?通话时的称呼,从“老公”到“亲爱的”,再从“良”到“喂”,正常不正常呢?过去,或者说昨天,关子良还觉得正常,但是,今晚,当螺螺向他提供了庄晨晨的新动向时,他心里确实犯起了嘀咕,才感到自从庄晨晨到常州后,自己和她的联系明显少了。大学毕业后,自己一直在找工作,整天像只脏兮兮的流浪狗,四处乱转,和庄晨晨的联系就更少了……

关子良有了心事,步子就显得很重,一步一步地走时,像是一锹一锹地挖土。他刚进院门,就听到了父亲惊天动地的打鼾声,母亲屋里的灯还亮着,听到了儿子的开门声,马上就灭了。

进屋后,关子良洗漱了一番也睡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关子良能感觉到一层又一层浓稠的黑在慢慢升起,然后,紧紧包裹着他,令他无比空虚。他难以入睡,床上不断地传来他翻来覆去的声音。母亲就睡在隔壁,不一会儿,那边的床上,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关子良说,妈。黑户英说,还不睡。关子良说,妈,最近,庄晨晨回来过吗?

没有。

去年中秋节回来过吗?

大过节的,回来就回来了。问这干什么?

跟谁回来的?

母亲说,没看到。

那边,关大疤瘌的打鼾声突然停止了。接着,关大疤瘌起床了,先是晃晃悠悠地去了院子,不一会儿,又上了床,只是没有再睡,而是点上了一根烟。

黑户英说,深更半夜的,吃什么烟?

这时,关大疤瘌说话了,这些天,你到处找工作,也没跟你说……

黑户英在那边说,说什么,深更半夜的,不睡等着哪个来请呀。

关大疤瘌说,那个丫头变了,你多一个心眼吧。

黑户英惊叫着说,你嚼什么舌头根子,你胡扯什么……

关大疤瘌说,我关少山一辈子不求人,我不想让我家孩子拿头顶人家磕膝盖子。这天下,公母都是老天分配好的,少了她,照样配种。

关子良觉得父亲的话好难听,就连连说,好啦,我睡了!

过了一会儿,黑户英说,大良子,总的说,我们缺人家的,明个天,卖几袋粮食,买几样子(买些礼品),过去望望。

不去不去!关大疤瘌在那边说。关大疤瘌一激动就有点结巴,我说不去就……就不去。不许去……去……

黑户英又呵斥,老爹爹,你能不能把嘴给我扎上,没有人拉你上套,你叫什么叫?

关大疤瘌就不说话了,但是,喘息声很沉重。

关子良决定去看望庄大柜子夫妇。

7

庄大柜子家在村东头,去时要经过一个河滩。在河滩口,关子良竟然看见了庄大柜子和庄大柜子的老婆吴亲美,两口子正在翻粪堆。

以前,小岗村的各家门口都垒着一个大粪堆,只要到了春秋二季,家家都开始翻粪堆,然后甩开膀子往田里挑。那时,满庄子都是扁担发出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听起来很热闹,像是漫天响鸽哨。现在,各种化肥出现了,乡下人种地就很少用农家肥了,但庄大柜子认为,如果成年累月地用化肥,土地就没有力气了,为此,他在用化肥的时候,粪堆子一直就没丢。当然,过去家家都有粪堆,没人嫌弃,现在,大多数人家门口没有粪堆了,你在家门口弄个粪堆,别人就会看不惯,说脏,有气味,所以,庄大柜子就把自己家的粪堆垒在了离村子很远的河滩上。

往庄大柜子家走的时候,关子良一直在考虑着怎么开口,如何用好第一句。要是以前,关子良不需要这么费脑子,因为,庄大柜子夫妇每次看到关子良都往家拖。拖到家,也是老鼠洞里抢粮食,什么好往外拿什么。从关子良进来的一秒,到离开的一秒,脸上的笑从来不会落下。那时,关子良在庄家人面前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可是,自从听了螺螺说到这个事,又加上昨晚父亲的一顿牢骚,关子良心里虚了起来,这会儿要跟庄大柜子夫妻见面,倒像是第一次上门了。他努力让自己高兴起来,自信起来,然后张口喊了一声大爷,又喊了一声大妈。

关子良喊“大爷”时,庄大柜子看了关子良一眼,嘴里嗷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想笑又收了;说是严肃的,刚才的笑意还掺和在里面,索性低下头,一锹一锹地挖他的粪堆。吴亲美的反应还是比较积极的,她看了一眼关子良手里的东西,笑了笑说,是大良子哦。说着,看了一眼庄大柜子,继续干自己的活。

庄大柜子夫妇的反应让关子良的心里有点发毛,感到了一种生分,浑身便僵硬了许多。他搭讪说,大爷,这阶段我忙着找工作,也没来看你和大妈。这是我带的烟酒,孝敬你们的。

庄大柜子也不看关子良手里的东西,近似苦笑地说,带这么多东西来搞什么,不要,赶紧拎走。

庄大柜子的话不咸不淡的,让关子良很尴尬,忽见地上有把锹,他忙把带来的烟酒放在一边,操起锹,在粪堆上挖起来。

关子良挖粪时,庄大柜子夫妇都不说话,场面上很冷清。过了一会儿,吴亲美俨然憋不下去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了庄大柜子一眼,又把话咽了回去。

关子良受不了这种冷清,就无话找话地问田里的事。关子良的话出来时,庄大柜子在闷声闷气地干活,不时地将从粪堆里剔出来的石头向远处扔,动作和声音都很大,也不知听到关子良的话没有。吴亲美和关子良的距离只有筷子长短,不好回避了,就搭着关子良的话说,今年想把河滩口的几亩旱田改成水田,栽稻子。又说,准备下个月育种,四十天后起秧。关子良明白了,这就是说,这些粪是准备先撒到旱田里,待耕过后再放水育秧的。关子良觉得这是表现的机会,就说,我大爷大妈,这堆粪翻过后就交给我吧,我半天就挑完了。

对于关子良的请战,庄大柜子仍然没有搭话,继续干活,只是脸上越来越难以捉摸。一旁的吴亲美一边干活,一边不时地瞅丈夫一眼,显得很害怕。

关子良正忐忑间,庄大柜子突然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把抓钩往肩上一甩,然后拖起地上的棉袄和水瓶,沿着田埂,径直向北边走了。见状,关子良忙在后面说,我大爷,这个酒你带上。庄大柜子头也不回地说,带回去吧。说着,继续走,走了几步,又站住,转头对吴亲美说,走家吧,猪食还没烀呢。听庄大柜子这么说,吴亲美也站起来,扛着抓钩走了。

望着渐渐远去的庄大柜子夫妇,关子良心里空空的,有一脚踩入枯井的感觉。

8

当天下午,关子良先是从凤阳坐大巴赶到合肥,然后买了一张去常州的票,南下了。

到了常州,关子良倒了几路公交,然后来到了百川集团。集团门口有穿制服的保安管着,愣是不让进。关子良就把庄晨晨、许乐、雪晴和闫军的名字一一报了出来。保安说,没用。又不坐办公室,又没有手机、电话机、遥控器,一个摸不着。关子良想了半天说,我是凤阳小岗村的,来找妹妹,帮个忙吧。听说关子良是小岗的,保安上下打量了一遍关子良,说,那有名啊!不是说小岗村是全国首富村吗,到这里做甚?说着,摸过电话机,用那根短小而粗壮的手指头在上面乱戳一阵。

也就十几分钟时间,一个女孩打远处跑来了。

齐耳的短发,蓝色工装,手里显然有一面小镜子,她一边跑,一边照着脸,还不停地理着头发,抬头见到关子良,哈哈大笑起来,说,是老关啊!我以为是我男朋友呢。哈哈……

在关子良心里,许乐的性格有点像悍马,他一直不喜欢,未承想,这姑娘在外打工都这么长时间了,还是一毛没变,见人论事,仍然粗茶大碗的。

见许乐当然不是关子良的中心大意,为此,仅仅寒暄了几句,关子良便向她打听起庄晨晨的下落来。

晨晨出差了。许乐说。

在常州吗?

去浙江了吧。老关,吃饭了吗?

怎么联系她呢?她现在有手机吗?可说什么时候回来?你们还住在一起吗?

我的天哪,这么多问题啊!要是问墙,墙也倒了。许乐说。边说边撸着袖子问,你说你先问哪个吧?

关子良问,你俩还住在一起吗?

我们早就不在一个车间上班啦,早就不住在一起了。

她现在住在哪?带我去找她。

许乐有点疲倦地看着关子良,半天才说,她们是集体宿舍,管理可严了,我们进不去。

关子良茫然地看着厂区说,我去她宿舍门口等吧。

许乐说,老关,你怎么啦?我说过她出差了,再说,保安能允许一个男人守在女工宿舍门口吗?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四五天吧。

见关子良在默算着,许乐说,老关,这样可好,我是买了工友三十分钟才出来的,时间马上到了。我又是三班倒,晚上六点才能下班,要不,你找个地方先歇着,我晚上请你吃饭。

关子良说,那不需要了。

许乐马上说,随便你,这次你怕是见不到晨晨了,要不下次吧。不好意思啊!

关子良说,你忙吧,我走了。

许乐和关子良挥了挥手,跑开了。

关子良没有离开常州。四天后的一个上午,他又到了百川集团门口。这次,保安一眼就认出了关子良,说,呵,小伙子这精神,头咋还油漆了,亮闪闪的,闹眼睛哩。找你家妹子?

关子良笑了笑,算是回答了。保安马上就接通了电话,过了十几分钟,许乐疾步走来了,见是关子良,两眼睁得大大的,你……你没走啊?她问,身子好像还哆嗦了一下。

关子良说,你不是说晨晨四天后回来嘛。

许乐两手叠在一起,很无奈地看着关子良,然后一步一步走出厂区大门。关子良笑着问,又买工友时间啦?我给钱吧。

许乐说,没有呀!今天我调休。

关子良问,晨晨回来了?

没有。许乐有些慌乱地说。

关子良说,不是说这两天回来吗?要不我再等几天吧。

许乐想了想说,走吧,我们那边说吧。

工厂前面就是一个小公园,行人稀少,绿色氤氲。

走到公园西北角的一个亭子里,许乐首先坐了下来,她对关子良说,老关,你也别怪我……

关子良马上说,晨晨不在这个厂了?这么说时,他的脸已经红了,也可能是紧张的。

许乐看了关子良一眼,低下了头。

关子良有点不可思议地问,就算不在这个厂了,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声呢?

许乐仍然没有回答关子良的话。

关子良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脸几乎变形了,他问,这么说,是她不让你跟我说的?

许乐无奈地说,其实,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卷进来。

关子良说,那好,我不可能跟你纠缠这个问题,你现在能告诉我她去哪里了吗?

许乐很为难地看着关子良,苦笑着说,你不能逼我出卖朋友吧?

可是我与你也无冤无仇啊!关子良说。

许乐笑了笑说,何必去苦自己呢?

不去问个究竟才是最苦的。关子良说。许乐,什么都不看,就看我是真心爱她的分上,你应该为我提供她的情况。

许乐显然被打动了,但是她还是决定做一些保留,她说,广州。她去广州了。

关子良马上接上去说。有人在那里等她,这个男人去年中秋节的晚上和庄晨晨一起回过小岗,而且,你一定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不不!许乐大惊失色,她连连说,我只知道她去了广州,至于她去广州做什么,找谁,我真的不知道,我可以拿我家十几亩地赌咒。

关子良不想再听许乐的谎话,但是,他也不怪许乐,他觉得,许乐能说出这么多,已经很仗义了。他说,谢谢。

9

许乐走后,关子良没有回酒店,而是疯了一般地在公园的石子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最后,他在公园的体育角找到一座电话亭,然后给螺螺打电话。他说,两个相爱的人,如果女方突然消失了,并且让女友为自己保密行踪,你认为,女方还爱男方吗?

螺螺笑了一下说,你是怎么想的?这很关键。

关子良说,关键是,我怎么也想不通。

螺螺说,老大,回来吧,你到常州后的结局我都想到了。学学我,许乐仅仅向我做一个暗示,我就彻底放弃了。

关子良说,在这件事上,我可以接受现实,但是,她应该接受教育。做人,不可以这样。

螺螺笑着问,你这样做是出于痛,还是出于恨?

关子良说,都谈不上,我是出于好奇。关子良说这句话时,脸憋得通红。

螺螺笑了,他说,老大,你总有令人错愕的地方,回来吧,绕小道唱着歌回来,我教你如何举板车轱辘。

关子良立刻把话筒扔了。那话筒吊在那里,来回晃悠着,被谋杀了一般。

第二天早上,关子良刚把东西收拾好,有人敲门了,关子拉开门一看,是许乐。关子良有些意外,问,你不上班?

许乐不回答这个问题,说,几天了,一顿饭都没有请你,请你吃顿饭吧。

关子良说,谢谢。然后,请许乐坐下,自己忙着去倒水。

许乐问,什么时候回去?

关子良说,回不去了。

为什么?许乐很吃惊,问。

关子良笑了笑说,我的东西丢了,我得把它找回来。

许乐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关子良,然后说,大哥,劝你一句好吗?有些东西丢了,未必是件坏事。

关子良说,不!即使是丢了,我也要知道它丢哪了。

许乐叹了口气,歪着头看着关子良说,我终于知道螺螺为什么那么缠人了,他的师父原来就是大名鼎鼎的关子良。

关子良对许乐的话题一点兴趣都没有,他说,我饿了。于是,许乐把关子良带到了一个早点店。

坐下后,关子良又要了这个,又要那个,许乐也不反感,桌子上很快就堆了一大堆东西。

关子良在狼吞虎咽地吃点心时,许乐却很少吃。关子良说,忧心忡忡的,我知道你想什么,想要我一件东西是不是?

许乐笑着问,冒充什么大神,我会要你什么东西?

关子良说,一个保证。怕我出事。呵!你觉得我关子良会因为失恋出事?说到这,关子良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许乐点了点头。

关子良表示不屑地哼了一声,将手里的点心一口吞了。

这时,许乐打开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条来,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手机号码。这是她的。许乐说。

关子良看了看,把纸条收了起来,然后笑着问,怕我一直找下去,然后死在广州,是不是?

许乐说,多吃点吧。

关子良说,螺螺很喜欢你。

许乐说,吃吧。我真服你了……

这个时候,关子良不知道许乐说“我真服你了”是什么意思,他继续说,我关心的是,你到底爱不爱他,如果不爱,要说明白。

许乐说,你跟他说吧,我不爱他。

关子良看了许乐一眼说,你要亲自跟人家说。

放心,许乐说,我会当面跟他说的。

10

到了广州后,关子良感到浑身很不舒服,但是,他强制自己说,万万不能倒下。所以,进了宾馆,他就洗了一个冷水澡,然后,定了一下神,就用宾馆座机拨通了那个号码。

接电话的果然是庄晨晨。听出是关子良的声音,庄晨晨非常错愕,半天才说,哦……你好……

关子良说,见一面吧。

哦……我……

我住鑫源路48号如家宾馆,对面有一个百世咖啡馆,下午三点,我在那等你。

没等对方回应,关子良就挂了电话。

下午两点,关子良在百世咖啡馆二楼的7号包厢坐了下来。两点半,他看到一辆红色的奔驰在保安的指引下,缓缓停靠在一丛芭蕉树前,不久,从驾驶室里走出一个女孩来。待这女孩转过脸时,关子良看清了,是庄晨晨。

此时,庄晨晨穿着一款青蓝相间的越式旗袍,手提一只紫红色小包,显然比以前更瘦了,加上高跟鞋,人显得高挑而清秀。耳环很大,但是很得体,在阳光下,环体发出细碎的光。皮肤细腻而富有光泽,眼睫毛很长,显然是做的,却很自然、贴切,把整个人显得很精神。

坐在包厢的这段时间里,关子良感觉自己整个人像一把刀子,在恼怒和嫉妒里反复地打磨着。十个手指也充满了恶意,它们要一起扑向庄晨晨,然后无情地撕下她虚伪的面纱,令她鲜血淋淋。而现在,他的心忽然间就蜷缩了许多,此时,他感到的不是失却之痛,而是伤心和莫名的卑微。在他现在的感觉里,原来的庄晨晨完全消失了,接下来,面对着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该如何对话呢?继而,关子良想到了自己写给庄晨晨的那封信:

我不想让你再待在这里,不想让你变成别人的工具和小脑,不想让你穿着粗糙的工作服,在缝纫机那嘈杂的声音中,佝偻着年轻的腰,让青春接受别人的讹诈和剥削。你每天苦不堪言的样子,会让我心乱如麻,心如刀绞。

回来吧!我对未来已有计划和安排,考虑得非常完善和可行。在小岗,田野是我俩的,麦浪是我俩的,一切都是我俩的。我做过一个无比伟大的梦:一列火车,满载我们的粮食,在第三世界全速奔驰,所到之处,欢呼的人群如同潮汐。你和我站在火车头上,向朝觐的人们不断地挥手致意。

此后,我们就在那里做我们自己的王,做自己的王后。

在这封信里,关子良还有许多狂热的表达,现在看来,显得略有些超自然和滑稽了。

不一会儿,传来了上楼梯的声音,关子良忙站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又坐了下去。就在这时,庄晨晨出现在他面前了。

见到关子良,庄晨晨的脸上确实红了一下,她没敢看关子良,而是喊,服务生。

关子良说,点了。

好像是先前有过约定,庄晨晨一落座,一个女服务生就端上来了许多东西。

见庄晨晨开始搅动杯中的咖啡,关子良满带笑容地问,最近还好吧?

庄晨晨还是没敢正眼看关子良,说,还好,你呢?

在哪里高就?

一家公司,做房地产的。

这是个有含金量的单位。收到我信了吗?

收到了……别人转给我的。太忙了,就没有及时回。

看了吗?很滑稽吧?我现在感到很滑稽了。

像一首诗。

是吗?现在,诗人是活不下去的。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样子。

是的,这么多年,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没变,什么都想守着,尤其是爱。

庄晨晨的脸又红了一下。

这种转瞬即逝的红晕,让关子良欣慰,让关子良难过,也让关子良愤恨。他说,庄晨晨,这次来广州,不是为了喝咖啡,我没有这个闲钱。我是来找你谈事的。

关子良说这些话时,庄晨晨的手指明显在颤抖。

关子良说,这么说吧,当我看到你从自己的私家车中,从那么贵的私家车中下来后,我就决定接受所有的现实了,因为,你现在拥有的这些,我都给不起。

子良,庄晨晨突然说,你以为我很贪图这个?

我说你贪图一种习惯你能接受吗?

庄晨晨脸上的表情开始沉郁了。

关子良叹了口气说,如果这种习惯变成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你认为我能改变吗?所以我说,我决定接受所有的现实了。但是,让我一个人蒙在鼓里,承受着一种被骗的痛苦,这可不是你的权利。

庄晨晨似乎要辩解什么,刚张嘴,关子良就打断了她。关子良说,庄晨晨,我的爱还在,现在,我花了我父母一年攒下来的钱来讨你的一句话,你的爱还在吗?如果这句话是不真实的,我花了父母这笔钱就显得特别可耻。

庄晨晨没有马上回答关子良的话,而是不停地喝咖啡,不时地用餐巾纸轻轻地擦嘴,脸上的神情是慌乱的,甚至是焦虑的。

一时间,包厢里静得怕人。

过了很久,庄晨晨艰难地说,对不起。她的声音很低,却用足了所有的力气。

这时,关子良忽然高兴起来,他端起咖啡杯,轻轻碰了碰桌面,笑着说,祝福你,来,碰一下吧!

庄晨晨没有端起杯子,她一直低着头。时间像一把锋利的锯子,在两人之间拉来拉去的。

关子良仍然故作轻松地说,允许我好奇一下。请问那位幸运之星在哪里高就?哦!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将来见了,太过意外。你知道,我在过于戏剧性的事件面前,会显得很糟糕。

庄晨晨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

关子良说,对不起,难为你了。不想说,就不说了。

这时,庄晨晨忽然抬起头来。

关子良发现,庄晨晨抬起头时,脸上挂满了泪水。我可以走了吗?她问。

可以呀!关子良做了一个非常潇洒的手势,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或者说,像是很轻松地扔掉了一件什么东西。

庄晨晨竟然没有动,但是,仅仅是十几秒,她还是站起来,拿起包走了。

庄晨晨走出包厢时,关子良没有送她。当他听到庄晨晨发动车子的声音时,也没去看。他只是把眼前的那一大堆东西端了过来,然后巡视了一下,便一样一样地吃,一直吃到脸色苍白,大汗淋漓。

11

半个月后,庄晨晨大婚,对象就是她的老板张大器。

这一天是2004年4月14日。上午。阳光明媚。当八辆黑色奥迪披红挂彩地经过关子良家门口时,一直在床上躺着的关大疤瘌突然爬了起来。他光着脚丫,先是疯了一般地跑到后屋,然后将上衣一脱,光着黝黑的脊梁,将一袋袋粮食从屋里扛了出来。关大疤瘌的腰椎摔断过,从后面看,有一段上下骨头接不上,明显凹下去了,这会儿肩上一吃力,那断的一截就向内凹得很,弯曲得很,像是要错开一般。

不一会儿,不仅门两边堆满了粮食,连门前的路面上也晒满了粮食。远远看去,那些粮食金灿灿、明晃晃的,精神气十足。

关大疤瘌在向外搬粮食时,关子良都看见了,他一直没有吭声,而关大疤瘌只顾来回搬运,也不喊儿子帮忙。这时,村东头突然传来一阵阵鞭炮声。关大疤瘌显得很恼火,他把一只脚踏在粮食包上,手拤着腰,冲着明晃晃的天空大骂。妈×的,放这么响做什么,天震塌了,都不好过。关大疤瘌叫骂时,关子良快步走过来,连推带拽地将关大疤瘌弄回了屋,他感到父亲好轻。

到了堂屋后,关大疤瘌和关子良对面坐下,头都耷拉着,谁也不说话。外面的鞭炮声更响了,很快,屋里就能闻到浓浓的硝烟味,不一会儿,外面又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鸣笛声,显然,接亲的在催新娘了。这时,黑户英从里屋走出来,她把头巾往头上一箍,把家堂上的一只竹篓子挎在胳膊上说,大良子,走,我们下西冲。

关子良感觉浑身没力气,不想动,但是,当他看了母亲一眼后,便站了起来。他发现母亲的眼睛红红的。

见关子良从门后拿起锄头,跟在黑户英向外走了。坐在那一个劲喘息的关大疤瘌突然缓过神来,他喊,下什么冲,今天有大太阳,帮我晒粮食。等粮食铺开了,我坐在这头看,你坐在那头看。黑户英说,哪家四月晒粮食的,有病呢!我告诉你噢,你要犯神经,村子里没有人会瞧啊。走!说着,带着关子良走了。

到了西冲,关子良在前面用锄掘坑,黑户英往坑里点棉籽。母亲显得很开心,一边点种,一边哼着歌。关子良懂母亲的心,他觉得,此时,母亲内心的痛一点都不比他弱,而且越隐藏越痛。恋人被人弄走,这也算是家族的苦难了,对于父母亲,至少可以这么说,作为独子,自己应该振作起来,应该有所担当。于是,他暗暗吸了口气,开始说大学里发生过的那些趣事。过去,他从不跟母亲谈大学里的事,他觉得这些事对于母亲来说相去甚远。今天,他谈这些事时,母亲听得特别认真,那些事好像她都参与过,或者就在现场,整个人显得兴趣盎然,还不时发出夸张的笑声。

正在娘儿俩谈笑风生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阵阵鞭炮声,按理,在这里是听不到从村子里发出的声音的,可是,关子良和黑户英都听到了。不一会儿,关子良看到,从凤阳赶来的接亲车队,排着长龙从村里开了出来,然后,向小溪河方向蜿蜒而去。关子良忽然想打嗝,他知道,父亲晒在自家门口的那些粮食并没有挡住这些迎亲的车辆。

关子良向远处看时,黑户英也看见了,她说,大良子,来,掘快些。母亲的语气是娇宠的,轻快的。

关子良只好转过头,向母亲走过去。接下来,黑户英不再唱歌了,关子良想说些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离小岗村三里地远的地方有个砖窑厂,每到正午十二点都会鸣笛,那是工人下班的信号,这附近的人都能听到,所以,只要听到笛声,在田里干活的人就收工了。此时,关子良和黑户英都听到了,关子良直起了腰,拉出准备收工的架势。黑户英却说,良子,我们多干一时。关子良说,我累了。黑户英也就不再说什么,于是娘儿俩开始往家走。

关子良和母亲走到家门口时,委实被镇住了。门两侧,堆着一袋袋粮食,像是作战工事,门口的路面上也铺满了粮食。另一边,平时用来盛粮食的笆斗、稻箩和苫子堆成了一座小山。再看树下,关大疤瘌早早就搬来一张小桌子,手里掂了一瓶酒,边喝边听收音机,看来喝了不少,喉结红得像要滴血。收音机里正在唱戏,是个女的,哇哇地唱,好像是泗州戏,唱起来非常狠的那种,关大疤瘌不时跟着唱两句,也是五湖四海地窜音,没有一个调是准的,引得旁边几个看热闹的孩子哈哈大笑。看见关子良后,他喊,大良子,过来,跟老子划两拳,喊起来。

关子良没有搭理父亲,他觉得今天的父亲真丢人,疯了!

12

晚上,关大疤瘌喝醉了,早早睡了,鼾声很大,把屋顶能震出窟窿来。黑户英里里外外,窸窸窣窣地忙了半天,也累了,哼哼地睡了。东厢房里,关子良直直地躺在床上,直直地看着房梁,木头人一般。十点左右,这在农村算是深夜了,关子良就着窗外照进来的微弱的光,把衣服穿上,然后走出了屋。关子良刚走到院心,就听屋里传来黑户英的声音,深更半夜的,去哪?

关子良说,转转。

屋里就没有声音了。

关子良走到前屋,找到扁担和箩筐,然后向河滩走去,他觉得他还有一件事没做,这件事,他曾经向人家做过承诺的。

今晚的月光是可以用“明丽”一词加以形容的,河滩上,像是点了一盏巨大的白炽灯,四处亮哇哇的。关子良走到庄大柜子家的粪堆前停下来,然后向北冲庄大柜子家的水田里挑粪。

村里很静,河滩上也很静,四处只能听到关子良走路发出的沙沙声,而肩头上扁担发出的吱呀声传得更远。

从十点干到十二点,眼见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堆粪只剩下一包土了,关子良把扁担往地里一插,在田埂上坐了下来。

刚才挑粪时,关子良的心情竟然是愉悦和放松的。现在,当他坐下来时,忽然感到了一种空虚和巨大的失落。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沙沙声,这个声音关子良清楚,是鞋子深入和拖曳草地的声音。关子良忙转头向声音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个人被月光半明不暗地包裹着,正向这边走来,胳膊里挎着一只篮子。等这个人渐渐走近了,关子良认出来了,是庄大柜子。关子良正疑惑间,庄大柜子已经走近了,他说,是子良吧。来,我爷俩喝两盅。说着,坐下来,从篮子里拿出许多东西来。一条土黄色的围裙,这会儿已经铺在了田埂上,接着是一瓶酒,两只口杯,几样还冒着热气的菜。菜不像是酒席上剩的,很整齐,有股新鲜劲。一碗韭菜炒鸡蛋,一碗木须肉,一碗小鸡炖土豆。

关子良真感到饿了,谢谢我大爷。他说,然后把酒瓶拿了起来。这时,庄大柜子却把酒瓶子夺了过去,他说,子良,今天大爷给你倒酒。说着,咔嚓一声,把酒瓶盖子拧开了,然后先把关子良面前的酒杯斟满,又把自己面前的杯子斟得满地淌。

喝酒、吃菜、打酒嗝,几个回合后,庄大柜子说话了。

大良子,在我和你大娘的心里,你是个好孩子。我们从来就没有嫌弃过你。

关子良心里一寒,他摆了摆手说,我大爷,不说了。

庄大柜子叹了口气说,不瞒你说,你上大学后,我和你大娘是担心的,生怕你眼界高了看不上晨晨了。我还和你大娘商议过,不要等到你上完大学,一读到大二,我们就把晨晨叫回来,先把亲事成了,然后把两家几十亩田一拢,小田改大田,铺开了种,只要天给收,哪一季不累死牛。唉!我想得好,你想得好,都比不过老天爷的算盘珠子贼。我打死都没想到,这丫头大城市里三圈子一转,眼珠子大了,根本就看不上粮食了。所以,到了后半场子,别说你爸妈了,我们连你都躲了,为什么,因为我们知道事情要变了,逮不住了。说到这,庄大柜子把面前的酒喝了。庄大柜子喝酒时,关子良发现,庄大柜子的眼里是晶莹的。这让关子良有些感动,他显得很豁达很不经意地说,我大爷,晨晨没有错。

想必是眼泪流下来了,庄大柜子用手背擦了一下,他举起杯子说,来,这杯酒是你大娘的。

两人再次端杯。而话说到这似乎也没有什么再说下去的意思了,两人就谈了许多题外话,一直说到肩上带露水茸子。

临走时,庄大柜子把一包东西往关子良面前一搁。关子良看见了,问,大爷,这是什么?

庄大柜子说,这些年,晨晨不懂事,花了你家不少钱,晨晨有心当面给你,又怕伤了你,我就做个锹踩子吧(中间人)。

关子良把那包钱推过去说,我大爷,这是打我脸哦。

庄大柜子说,你不要是打我脸哦。

关子良犯难了。庄大柜子说,我听史学久说,你想留下来搞实验田。好事。这钱就给你起锅灶了,赶明儿实验田里出粮食了,再还我。说着,把钱直接放在了关子良的手上,然后,收拾一下,就走开了。此时,关子良感觉到自己的手里鼓胀胀的,但是,心里却空空的,他才清晰而强烈地感到,至此,自己和那个女孩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月亮明显小了,天空便乌蓝乌蓝的,突然,一颗流星出现了,但是,瞬间就溜过去了,碎了、坠落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关子良的眼泪也在这一瞬间滑过了自己的脸庞。

13

不管怎么说,庄晨晨和关子良并没有订婚,如今,人家嫁给了自己的老板,奔的是上游,也无可厚非。但是,大家还是同情关子良的,这当中,头一个算螺螺,接新娘的车子在庄家停稳后,他在乱哄哄的迎亲队伍中找到了庄晨晨的舅舅,趴着他的肩膀头商议,请他告诉车队,回去时不要经过关子良家门口。庄晨晨的舅舅把螺螺看成是个闹事的,用肩膀顶开螺螺的手,瞪着眼,一边撸着袖子,一边粗声大气地问,搞么(干什么)?他家门口埋雷啦?盖碉堡啦?不等螺螺解释,杜二嗯家的老儿子比斗把庄晨晨的舅舅拉到了一边。

比斗和庄晨晨的舅舅的沟通是成功的,这样,尽管关大疤瘌在自己家门口晒了那么多粮食,也没挡住接亲的车队。

晚上,史学久也早早来到了关家,和关大疤瘌守着一碗老腌菜,你来我往地喝着。其间,都扯些前几年的事,并不提庄家和张家今日的婚事,自然是怕刺到了关子良。说了大半场,史学久到底还是把话题移到了关子良身上,说,人无论高低,眼光是头等重要的,一定要看远些,不能掘(脚)面支锅。你是大学生,这个比我懂。又说,大良子,我说过的话都算数,就这么定了,就这么定了。

关子良当然知道史学久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关子良还是决定离开小岗。

关子良是和螺螺一起走的,因为,他的决定与螺螺的一句话有关,那天,螺螺见关子良还是不死心,还准备在粮食上大干一场时,他说,子良,听我一句话好吗?放弃吧!现在的庄晨晨根本就不饿,她怎么还在乎你那口粮食呢!她更在乎的是一种感觉。而她要的那种感觉你给不了,确切地说,你给不起。她想和城市女人一样在带厕所的家里解溲,你有没有?她希望每天上下班都有小车来接,你能不能做到?用钱都是连号的,你可管?衣服见天新,你个能买得起?张大器就照。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这是老皇历了。螺螺的这番话对关子良的刺激很大,他想反驳,但是一点力气都没有。最后,他在自己的日记上写道:

是啊!

这片土地。

过去养不活人,现在养不起人了!

是啊!这片土地,是啊!

走的那天,关大疤瘌夫妇、螺螺的父母和弟弟都来送行了。关大疤瘌一句话都没有,只顾抽烟。到了村头,只有黑户英说了几句话,她说,大良子,到外面慢慢的,够吃够喝就行了,啊?关子良点了点头。螺螺看了一眼父母,显然,他也希望自己的父母能跟自己说些什么,但是,螺螺父母都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不希望螺螺出去。螺螺见父母没有话说,就头一低,跟在关子良后面向前走了。

此时正是黄昏,一个昏暗阴晦的黄昏。小岗村村头,凤阳县城和小溪河镇下来的建筑队正在搭建门楼。这个活已经干了三天,框架基本出来了,门楼上“小岗村”几个字非常鲜明。

这时,关大疤瘌看了看那门楼说,乖!这门楼子真高。说完,他看了看关子良,眼里满满的都是话,可是,关子良看着那门楼,对父亲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就在这时,史学久拉着一板车树枝走了过来,见到关子良,整个人显然一愣,两手慢慢松开了车把,任那板车歪歪地停靠在那里。关大疤瘌一眼看见他,又见关子良眼睛发呆,嘴上也无接应,就搭讪说,史委员砍树枝呀。史学久嗯嗯地点着头,眼睛还在关子良身上。关大疤瘌忙说,大良子要到同学家玩几天……

听关大疤瘌这么说,史学久的眼珠子在关子良和螺螺的行李上滚了好几个来回。这时,关子良将拎在手里的蛇皮袋往肩后一甩说,史大爷,我带螺螺出去打工了。

史学久的脸上立刻掠过一阵不自然的笑,耳朵也奇怪地动了动,然后说,好……你们年轻,能混,出去多捞油水,发洋财啊!说着,头一低,腰一弓,拉着板车走了。

看着史学久的背影,关大疤瘌又看了关子良一眼,关子良却一下子转过身去,然后带着螺螺一步一步走出了村庄,走出了小岗村。

这一天是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