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敦本积德传家风——桐城方氏母教传统
以清芬阁主人方维仪为榜样,桐城方氏家族母教传统历久弥香。代代知书达理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教养儿女,传承着忠孝家风与悠久文脉。
方以智的妹妹方子耀,九岁就跟在方维仪身边,由姑妈抚养成人。她不仅懂礼仪,能诗文,书法、绘画甚至已经接近了姑妈的功力。长大后,方子耀嫁给同乡文武全才的孙临。明清战乱年间,孙临在与清军的战斗中慷慨就义。方子耀死里逃生,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抱着孩子一路坎坷,回到家乡。从此,她以自己柔弱的双肩挑起抚育儿子的重担,精心教育他们成才。两个儿子长大后谨记父母传承的“忠孝”之义,尽管富于才学,却坚决不肯在清朝为官,一直隐居乡间。此时,方子耀才欣慰地对孩子们说:“我之所以不死,就是要教育你们两个能够报答你们父亲的忠魂。现在,你们已经成才,自立门户,两个儿媳也能够传承我的教诲,我可以到地下见你们的父亲了!”她再次叮嘱儿孙,做人最重要的是“敦本、积德、植品、读书”,这四训要代代坚守。至于富贵,并不是母亲所希求的。为了要子孙牢牢记住这些话,方子耀还挥笔写下三千余字的《寒香阁训子说》。
方以智的妻子名叫潘翟。她十七岁嫁给方以智,不久,丈夫就开始了游学生涯,广交天下志士,潘翟则留在家乡侍奉老人、养育儿女。开头几年,她的日子还算平静,谁料接下来竟是风云突变,大难临头。清军入侵,方以智被俘。他不惧生死,誓不投降,投身抗清队伍。抗清失败后,为坚守气节,方以智四处流浪,最终出家为僧。这时候,虽然潘翟的父亲潘映娄已经投降,成了清朝高官,但她还是坚定地支持丈夫,“勉以大义,万死不屈”。就在方以智流落两广,贫病交加的时候,潘翟牵着小儿子中履,万里跋涉,历尽艰辛,由安徽桐城一路寻到福建,再颠沛流离到了广东,终于见到丈夫。可过了不久,家中来信告知老人病重,潘翟又依依不舍地返程回乡。回家后,老人去世,儿女婚嫁,所有重任,全凭她一个弱女子担当。有人曾经屈指计算,潘翟结婚六十五年,独居的岁月竟有四十余年。她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坚毅品性与牺牲精神,解除了方以智的内顾之忧,成就了丈夫的大节。
有了这样识大体、明大义的母亲支撑家庭、教导后代,方以智的三个儿子人人有杰出造诣,个个能传承父亲的志向。长子中德长于史学,次子中通长于数理,幼子中履长于博物杂学。入清以后,他们无意功名,只勤于读书、勤于著述,虽老于乡间,学术文章却彰显于世。
方以智的儿媳陈舜英,是明末相国陈名夏的女儿。她“幼读书,明大义”,工诗能文,擅长书法,有“才女”之誉。她十七岁嫁到方家,成为方中通的妻子。入门后,陈舜英从不耍相国之女的大牌,而是持巾帚、执妇道,深受家人喜爱。她时常求教于祖姑方维仪,与家中各位长辈及小姑方御唱和,写作了大量诗歌,编为《文阁诗选》。明朝覆亡,陈名夏降清,舜英却毅然抛弃母家留下的所有产业,紧紧追随丈夫一家报国守义。当时,方中通下定决心要殉父难,陈舜英就在身上佩一把刀,随时准备与丈夫共生死。时局稳定后,方以智出家为僧,不食清禄,方家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方中通出外谋生,一应家务都由陈舜英操持,她“训子孙以学,行承先志”,七个儿子都能承继家学,两个女儿也能诗能文,成为闻名乡里的才女。
文献资料:
[清]方中履《汗青阁文集·姑母孙恭人传》
恭人方氏,讳子耀,先大父都御史贞述公之长女也。与先文忠公俱出吴太恭人。同产五人,恭人居次。吴太恭人早卒,时先公十二岁,恭人九岁,皆育于仲姑清芬阁中。仲姑,世所称姚贞妇也。恭人学图史礼法,清芬实兼母与师。是时,曾大父文孝公治家,肃若朝典,继高祖明善先生而讲道,恭人皆习闻之。年十七适孙公。公讳临,亦少孤,从伯兄艾庵公学……
甲申三月,贼陷京师,公益悲愤,亡何,南都立国,巨憝柄用,专杀报怨,众正不能胜,往往引避。鲁山公、浮海公遂挈家居华亭。甫一年,南都不守,公即与陈公卧子、徐公复庵辈谋举兵恢复。舟次震泽,钱公仲驭亦会。方议集义旅,北兵猝至,舟中壮士尽格斗死,连樯三十余艘,悉驱之东。恭人计惟有自沉,忽岸上喧噪声,屋瓦皆震,则一市人揭竿登屋,投石邀击北兵。北兵惊走,弃其舟,恭人得不死。寻从公间道入新安、抵浙东,会杨公龙友募兵龙泉山中。杨,故巡抚苏松,以书招公。公因上书思文帝万有余言,上喜,特授副使,监杨文骢军事。丙戌八月,北兵破绍兴。公及杨公急入卫,度仙霞关,家室杂队中。行至浦城,北兵十万追及之。公麾下仅三千人,自度众寡不敌。与恭人诀曰:“吾义不负国,战而弗胜,决不舍杨公独生,养亲教子以累汝,汝其勿死。”
先是,公固已遣长子础往侍汪太淑人于仙居,艾庵公方为仙居令,从公者幼子岳。兵败,骑问公为谁,公大呼曰:“我监军副使孙某也!”遂被缚。同杨公嚼齿大骂,不屈以死。时乱军蹂躏,岳与恭人相失。恭人独身赴水中,若有所负,不能死。起窜林莽,林莽甚恶,伏之三日,不得食,不能死。恭人自思,曾闻服金屑能令人死,因脱珥服之,复不死。恭人叹曰:“自分一死,乃三死不能死,此中岂有鬼神乎?”当是时,家人俱尽,仅一老婢相扶。出投村姥,具语之故,村姥即闻之古田县令。令为周公璋,素耳恭人父兄名,遽迎入,舍于何节妇家。久之,道路通,具舟遣吏送之还里。此时艾庵公亦弃官,携从子础奉太淑人并归。泊芜湖,相遇错愕。妇姑母子抱持大哭,邻舟尽惊,咸为之洒泣。恭人既已生还,而公骨犹未返也,当二公之就义甚烈,一时见者,莫不壮之。横尸草间,居民争荷锸往瘗,就大树刳其皮,大书官爵、姓名于上。于是,公之兄子韦走数千里,求得之,所存者骨耳。与杨公骨莫辨,共裹之至桐,葬于枫香岭,在城东三十里,过者必吊。土人呼为“双忠墓公”。
……于是,恭人抚育二子,垂涕而教,作《寒香阁训二子说》。
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十二·列女·孙恭人传第六》
……恭人教育二子,历艰苦忧患凡三十八年,而二子皆学成,绝意仕进。内外孙曾几三十人。恭人乃称曰:“嗟乎!吾之不死以至今日,欲教成二子报忠魂耳。今汝二人幸不致衰薄,渐成门户,两妇亦率余教。庶几有以见汝父地下。敦本、积德、植品、读书,即此四训世守之,富贵有分,非予所勖望也。”乃著《寒香阁训子说》三千余言,年七十二卒。
[清]钱澄之《田间文集卷十九·方太史夫人潘太君七十初度序》
吾里方曼公先生夫人潘太君,以今年阳月七十初度。旧从先生游者,檄征四方诗文,为夫人寿。……夫人与太史结发为婚,膏火笔砚,相守者二十余载。自通籍以来,太史未尝有一日仕宦之乐,夫人亦未尝一日以鱼轩象服之荣耀其闾里,惟是生平患难辄与共之,盖有不得共而必求与之共者矣。
[清]潘江《龙眠风雅续集》卷十九
潘氏翟,字副华,从祖宪副,次鲁府君之仲姬,方文忠公密之先生之元配,而江之从姑母也。母少与江同受经于张孩如先生,十七归文忠公,能屏去宛珠傅玑,有德耀少君之风。文忠公年方弱冠,文名藉甚,母鸡鸣虫飞,克执妇道。及释褐通籍,遽罹国变,母勉以大义,万死不屈。南都党祸起,文忠公避而之四方。爰携少子中履,间关万里,由闽之粤。寻以江南初定,君舅疾笃,归而上事贞述公,下抚子女,死丧婚嫁之累,一身任之,以纾文忠公内顾之忧,成其大节。长斋奉佛,独居四十余年,年八十二而终。文忠公为完人,母为完人妇,可谓死者复作,生者不愧也已。《宜阁集》成帙,失于回禄,中德、中通为追所记忆,并绵掇时《诀别诗》十余首,以存崖略,惜未获全稿云。
马其昶《桐城耆旧传卷六·方密之先生传第六十》
方氏自先生曾祖明善为纯儒,其后廷尉、中丞笃守前矩,至先生乃一变为宏通赅博。其三子——中德、中通、中履并传父业。于是方氏复以淹雅之学世其家矣。
《清史稿卷五百六·列传二百九十三·畴人一》
方中通,字位伯,桐城人。集诸家之说,著《数度衍》二十四卷,《附录》一卷。
[清]方御《文阁诗选序》
弟妇为溧阳陈芝山先生第三女,与老父为布衣交,重以文章,申以婚姻。及后先登第而交益笃,海内咸推为“陈方”云。当弟妇于归也,值芝山先生枚卜,弟妇曾不以宰相女有几微骄矜色。入门持巾帚、执妇道,尽礼义,通诗书。每刺绣暇,辄与余拈题分韵,鼓琴较弈,闺中之乐,如吾两人亦无以加焉。一旦念吾亲远隔岭表不能侍奉,因辍食太息泣下,弃母家所遗产业在金陵者不受,立随弟归桐,为迎养计。时大弟田伯先自浙归,两弟遣仆迎亲于苍梧郁林间,弟妇则脱簪珥函衣裳,遥寄堂上。……定省之余,得与诸弟妇暨马妹吟咏唱和,用是娱亲。当是时,姚祖姑居清芬阁中,余辈每就订正,争妍竞胜,不异举子态,悬甲乙于试官也,而一门雍睦和谐,实为桐邑冠。至弟妇刲股救夫,鬻婢济难,尤不可及。余妹归马门在弟妇未归之先,一见弟妇,俨如同产,虽贵显,不少变,盖弟妇之德令人敬,才令人服。故余与妹皆愿以女为弟妇妇也。三十年间,余归宁者四,篇什颇多,惜乎被灾,而弟妇之诗付之秦灰楚炬矣。今将复起文阁,而阁中之诗记忆者十不二三。余检匣笥,凡所存弟妇诗尽录以寄,并为数语以志之,他日锓版,或即以此为序,亦不负吾两人金陵之遇为最初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