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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成长

曹丕是一个活在街头的人。

他经营的生意一面是卑琐的行径,一面是崇高的人性。生活在曹丕的世界里就这样充满矛盾和多样性。

曹丕还在少年时代时,曹丕的爸爸曹力大喜欢抬举老师,乡下的学生读书难免参差不齐,学得好坏多少要看个人造化。曹丕爸爸抬举老师就是为了老师多给儿子开小灶。可惜老师都是半业余的,没考上大学,念了高中,读过书不能和农民一起站队,在乡里谋个活路当小学老师,心思又不在教学上,时刻想着往城里去。曹丕的爸爸对曹丕也没有过高要求,就希望将来曹丕能做一个乡下老师,凡是做了老师的人都是肚子里有墨水、练就一副好喉咙的人。这样的人乡下人喊他们是“知书识礼”之人。

曹家几代都是农民,到了曹丕这一辈,曹力大说什么也要解脱长期低人一等的感觉,再难也要供曹丕上学。曹力大抬举老师的唯一途径就是要曹丕妈给老师送麦子面馒头。乡下最好的面是麦子面。

可曹丕是那种没有特色的学生,不喜欢读书,喜欢野天野地地玩。曹力大从野地里找回曹丕时,常骂一句话:“王八羔子,吃了喝了,粪都攒不下叫你野到人家地里了!”不读书不长本事,更不能给自己的家族带来若干好处,就算当一个层次不高的教书先生,简单地实现一个梦想似乎比登天还难。

曹丕混到初中,要到离家二十公里的庄坡上学。人离开家,也就离开了曹力大的视野,曹力大想酿造一个强迫念书的氛围,这种氛围因距离原因被堵塞了。庄坡因为有初中,村庄里就有人开了网吧。曹丕基本不念书了,初中的课程比小学难,小学没打好基础,进了初中看啥啥不明白。本来是年少活泼无忧无虑的时代,因为读书曹丕显得郁郁寡欢,他整天泡在网吧,不想读书也不想回家。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漂泊,没有可供其落脚的地方。再是,初中还没开始念,眼睛就高度近视了。

有一天,曹力大在网吧逮着曹丕了。

曹力大站在曹丕身后看曹丕在做啥。

曹丕在玩游戏。曹力大看不懂。

曹力大说:“这舞扰(山西方言,形容莫名其妙的忙乱的样子)的人都在做啥?”

曹丕说:“过关呗。”

曹力大说:“过了关做啥子?”

曹丕说:“过关呗。”

曹力大说:“过了关做啥子?”

曹丕说:“你来网吧不知道啥叫过关?去,妨碍我过关!”

曹力大一个巴掌上去了。曹丕的关没有过去。曹丕瞪着眼说:“你让我过不了关!”

曹力大说:“王八羔子,你接受不够九年义务教育,你连基本的说话能力都没有,不要说写封信了,念书念到现在就只会说过关,你爸就是你的关,你来过过!”

曹丕才发现身后站着的是曹力大。曹丕站起来就跑。曹力大在后面追。

出了网吧,一群乡下的老农民喊住了曹力大。现在的娃娃有几个好好读书的?读书能做啥?考上大学都不分配工作了,都说上网是一个怪瘾,小孩子都喜欢进网吧,由着他去吧。

曹力大在人家的劝说下脚步迟缓了,看着曹丕麻雀一样起起伏伏跳跃着不见了踪影。

曹力大为啥叫曹力大,因为他是一个受才。一身好力气,高个粗腰,头发板刷一样硬。农村人一年四季和土地打交道,耍的就是力气,父母给他起这样的一个名字是起对了。一年到头要下地的那些日子里,对他来说简直就是抡了两下胳膊锻炼了锻炼。等生下自己的儿子时,起名字不能依靠一辈子和泥打交道来决定,得有文化。找乡下的老师来决定,人家抬眼就说:“叫曹丕。”说曹丕是历史中魏朝开国皇帝,又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文学家、诗人。这个曹丕厉害,结束了汉朝四百多年统治。曹力大对这些历史是一头雾水,只有读书才能不辜负这样的一个名字。如今曹力大对曹丕念书的态度显得很是力不从心。儿大不由爹,看见曹丕的样子他就心慌气短。

一个平常最不喜欢和人谈正经话的人,被逼迫得决定和儿子谈一次话。

夜晚降临时,曹力大在学校门口堵住了曹丕。曹力大揪住曹丕的手往学校外的干河沟里走。曹丕看到曹力大嘴上叼着半根烟,熏黄的手指在嘴边略微颤抖,出气粗得厉害,一脸的黯淡。曹丕很快就萎了,低垂着头,反正就是这一身皮肉顶着,大不了疼几天。

河沟里有晚雾,石头上有些潮湿,明亮的月光照软了曹力大的心,嘴上叼着的烟头早就灭了,只剩下过滤嘴干在嘴唇上。父子俩坐下来后,不知道该怎么打开这个话头,曹丕是不打算说话。曹力大揪扯了一下过滤嘴,用劲猛了,一块皮扯了下来,血渗出来,慢慢地聚成一粒豆大的珠,很快就干凝住了。

曹力大说:“你计划咋办?”

曹力大说:“你不读书咋办?”

曹力大说:“起下这么好一个名字,不读书叫糟蹋了!”

曹力大说:“你有啥理想?”

一条狗跟过来,在不远处的地方撒尿,尿在草叶上像下雨一样,唰唰唰一阵子。消停了的狗卧在对面喘着粗气看他们。

曹力大说:“你不敢不读书,当下的社会不读书没有出路。”

曹力大说:“网吧里玩游戏,要是能一辈子玩游戏算你有出息!”

曹力大说:“你的理想最败兴也该是当个小学老师。”

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狗支棱起耳朵,一缕鼻息呼出来,草丛里的东西哧溜跑远了。狗立起身盯着跑远的东西又呼了两下。

去年的这时候,对面有一块小地,地里种了玉米,上网到凌晨时肚子饿了,曹丕在玉米地里掰过两穗嫩玉米,那是一份丰美的食物,现在还能反刍得出那香甜来。

曹力大说:“你忍心叫你爸一直说话?”

曹丕没有控制好。曹丕说:“反正我是不念书了。”

曹力大一个翻身,曹丕以为要打他,紧着抱住了头把身子埋进两腿中间,驮起背。哪知曹力大跪在了草地上。

曹力大说:“我给你下跪,你是我祖宗,算是求你把书念下去!”

曹力大又说:“不敢忘了你的名字可是历史上一个帝王的名字,你不能辱没了这名字啊!”

曹丕站起身说:“你可知那曹丕只活了四十岁!”

曹力大猛地一把抓住曹丕把他摁在石头上抡起巴掌就打,狗冲着这一幕一边叫一边退,这边打得动静大,可没听见曹力大骂,也没听见曹丕讨饶。

曹丕彻底不念书了。

两个人不说话,像两个僵硬的物体,虽然无话,可那声音却凄切而尖锐,无边的对抗弥漫在这个家庭的白天和黑夜里,一个一个念想在两个坚硬的人心头盘旋。默声是一种巨大的对抗,它可以让对抗的人感到时空的错乱,压得活人喘不过气来。两个人都想大声说话,似乎一句话都不会说了,想大声喊叫,可声音却像从小肚子下发出,软弱而冰冷。曹丕妈喊两个人吃饭,吃饭成了一件没有意识、没有方向,只是一个机械的动作的事。曹力大脑海里一片混沌,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曹丕就是他过不去的坎,横竖都看着难过,这样下去咋办?

忽有一日曹丕从他妈那里哄了一百元,人一走不见了踪影。

曹力大被曹丕的行为吓住了,歪歪斜斜地坐在屋外的廊檐下。曹丕妈收拾曹丕床铺时发现了曹丕写给曹力大的三言两语,大意是外出闯荡会像一个人一样回来。多大个人,外出闯荡容易嘛。曹力大嘴上喊着:“让他走,走得远远的,省得在我面前晃荡!”话归话,身子骨却是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人咋能不读书?正是读书的年龄,不读书曹家是没有翻身的机会,就算在外能活下去,可活下去的质量没有啊!

曹丕怀揣一百元大钞,可一百元在市面上不该几下花,或者说刚够路费。小麦还未收割,玉米还未灌浆,一开始离家出走的自由还来不及享受,肚子开始饿得没着没落,泪水来了,泪水浸醒了他的冲动,无边的陌生立即包围了他。城市的灯光明亮,可夜静的天空下,稀疏的灯光高高地眨着冷漠的嘲笑,曹丕想到那是曹力大的眼睛。夜静得街道上不见行人,偶尔有车闪过,掀起一股冷风,浑身不自觉的鸡皮鼓胀得冷冰冰的。他开始恨曹力大,只有恨曹力大他的心才有温度,才有一种活到明天的勇气,才可能获得一种前所未有的爆发力。他寻着一个墙角的背风处,坐在地上,用自己所知道的最恶毒而肮脏的土话骂曹力大。骂声深入夜空后,又跌落下来,他的声音怪怪的,荡着阴森森的气味。静下来后开始想曹力大模糊的轮廓,曹力大走近他时那高大的影子,一度屏蔽了他的呼吸。他厌恶曹力大。正好旁边有一面玻璃墙,曹丕起身走近照自己的样子时,发现玻璃里有一双熟悉的眼睛,他先是感到奇怪,再仔细看时发现那双眼睛下面显现的脸庞也很熟悉,整张脸的轮廓,而不是具体的一双眼睛、一个鼻子或一张嘴,他从来没有仔细到这个地步看这张脸,这张脸正在扩大,无限扩大,他发现这就是一张曹力大的脸。曹丕尖叫了一声,感到心里火辣辣地难过,为什么自己会长一张曹力大的脸?

一个流浪汉走过来,他身上披挂着一些细碎的布头,灯光从灯杆上浑浊地照下来,罩住了他。他的身上有一些烂而黄的白菜叶子,一条腿裸露着,生了很大一片脓疮,在惨淡的灯光下他站得孤独而潦倒。曹丕掏了掏口袋,一百元花得还剩余七十多块,这个数字对曹丕来说是一个焦虑不安的数字,如果他明天回家给曹力大承认错误,一切都会化解;如果明天不回家?他突然觉得身子一阵冷似一阵,握钱的手心里捏出了冰冷的汗。

一群醉汉走过来,彼此斜斜吊吊走着,一个人的头始终亲密地和另一个人的肩连为一体,周边的人像扭秧歌一样前前后后忽闪着肚子,腿和胳膊像断了似的左戳一下,右戳一下,那一对连体人,突然地有一个蹲了下去哗哗地开始呕,那些食物经由他的肚子颠出来,是那么腐臭。几个人仰天大笑着晃过来,拖着呕吐的人跌跌撞撞往前走。凌乱的脚步声走远时,他看到那个流浪汉在傻笑。流浪汉在笑什么呢?他这一辈子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哭什么是笑,如果知道他不会傻成这个样子啊。曹丕也开始笑,反正骂和笑在这个静夜里没有人看得见,总之今夜先自由放纵吧。

曹丕笑着往前走,他想去找一家网吧,玩一夜,明天再说明天。那个流浪汉跟着他,这是一个意外的乐儿。身后的那个人笑着流着涎水,曹丕反身倒退着走,用手指着他又开始骂,这一会儿他忘记了曹力大,显得很开心。

就这样忘情地走着,走到了城市郊区一座桥下,桥下居然住了人。曹丕看到桥下生着旺旺的火,没有风,一股青烟在火焰之上。走近了才知道不是住着一个人,桥下有好几个地铺,有睡觉的,有唠嗑的,咳嗽声持续不断。一个戴着破帽子的汉子手里抓着一条蛇,他像抓着自己的裤带一样在手里来回舞弄着。一个女人递过来一把小刀,他在蛇的颈子上转圈割破,坐在地上的汉子伸出手想要什么,只见戴着帽子的汉子把握着的蛇头递给地上坐着的,戴帽子的汉子翻开蛇颈项上的皮往下拽,没用太大的劲,“一二”,蛇被剥得精光,小刀子一挑,蛇被煮进了锅里。

戴帽子的汉子扫了一眼曹丕:“妈的,这么晚了不回家,游荡啥呢?”

曹丕说:“我没有家,我妈嫁了后爸,他把我赶出了家门。”

说这句话时曹丕都没打草稿。

戴帽子的说:“不让你念书了?”

曹丕说:“念那书有啥用!”

戴帽子的说:“跟我们一起住,这世上只要脑子活泛不愁长不大,念书把人都念傻了。”

戴帽子的从桥墩下扔过来一块砖头,扔给曹丕一床破被子:“找旮旯睡去。”

曹丕躺下去时,感觉到了四下一片朦胧的温馨,让他有种在床上睡的感觉,然而桥上的车嗡嗡地在走,这些又似乎是催眠曲。

曹丕歪起身说:“蛇会报仇。”

戴帽子的人说:“来了一条吃它一条,我这身肉全凭吃五毒吃成这等成色的。”

曹丕沉默了一阵子,看着地上突然害怕什么地方跑来一条蛇,一时脊梁骨有些发冷。他实在是太困了,倒在砖头上,眼皮子沉甸甸的,合上了。

曹丕和那些活在街头的人住在了一起。

戴帽子的人叫李明孩,白天看,脸膛黑里透红,额头更是油光发亮。大白天不穿上衣,也是黑里透红的油光可鉴,雨落在他身上挂不住,不留痕迹就没有了。桥下住着的人都是生意人,有钉鞋的,耍魔术的,卖假药的。曹丕很喜欢这个群体,尤其喜欢李明孩。这个群体天亮后出去,夜黑后回来,人人都很勤劳,一副早出晚归的忙碌样子。李明孩是卖假药的,他只上过两年学,早把字忘了,不过卖假药的串词他熟络得很。夜晚回到桥下时大家都很兴奋,他们几个人合伙雇了一个来城里打工的女人做饭。女人长得不好看,身材不匀称,甚至有些粗短,每天来做饭时脸上挂着疲惫的笑容。李明孩一看见她就喜欢撩逗她,她的指甲缝里藏着面粉,却不好意思地捧着一个碗,遮住半张脸。李明孩说:“瞅你羞花闭月的样子。”念书没有记下几个字的人会说羞花闭月,这让曹丕更是另眼相看。

李明孩说:“曹丕,桥下的生意人里,你看中哪个行当了,哪个人就是你师父,这里不讲文凭。”

曹丕胆怯地四下里看看每个人,他们都在叙述一天的生意经呢。

李明孩说:“街头生意都讲究个口才。不过你不念书了挺可惜的,小小年纪不念书,要想挣脱祖祖辈辈泥里爬泥里滚的命运,从现在开始奋斗,你首先得把苦当了乐,哭当了喜,悲当了笑,就像我一样,一个穷字挡了媒婆的脚,光棍儿一个,一个光棍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和你讲,啥子生意都难做,就看你悟性高低。悟性低的人,站在街头,毒日头晒得皮起壳,腰子痛得弯不直,半毛钱少,半毛钱不见有人掏;悟性高的人,我不说你该明白,从现在开始一步一个脚窝做,你就是未来的大老板。”

曹丕哑得不知道说啥好,选择啥生意来生存?念书是他长这么大唯一的选择,放弃了念书,选择啥?他很茫然。

李明孩唱了一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旁的人也跟着唱。曹丕很幸福地看着他们。

李明孩说:“你不能活人成了个吃才。”

曹丕开始想曹力大,曹力大是他的大后方,在那里可以得到最无私、最有力的支持,可那是要叫他念书。现在是念书之外的事,曹力大那张凶狠的脸一下就来到了眼前。

曹丕低下头说:“你们都是民间高人,你们看我像什么就学什么呗。”

“咦——”

这句话说出来很叫李明孩高看。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念过书的人不一样,最大的不一样就是会看人说话。

李明孩说:“铁匠炉里加炭,老鼠跌进了风箱,打个箭步到跟前,活是白日见了鬼。你人小心眼多,不念书可惜了。不过话能来回说,书本里的知识到了生活中都是反的。你跟了我学,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曹丕点点头,看着李明孩。

李明孩说:“拨云见日,和他们的生意来说,你干不了他们的那些个娘娘活。一拳一酒,捉对厮杀,拳打胜家,你听猜拳令,这都是生意经。跟我做生意,第一,脑子要活泛,第二,嗓门要洪亮。伸手为定,吆喝如同唱戏,水火相遇,水化了火,火化了水,真作假来假作真,买卖具有刺激性,要吆喝得那些口袋里揣着钱的人兴致高涨,按捺不住,心痒迫切,买卖就成为生意了。”

李明孩从一卷铺盖里摸出半瓶高粱酒,又从什么地方摸出一小袋子五香花生米,端过一只过时的瓷碗,倒酒时发现碗太大,把碗翻了个,酒倒进了碗托里。吸溜一口,再倒又吸溜一口,连着三下,倒一托递给曹丕。曹丕说长这么大没有喝过酒。

李明孩说:“从现在开始,你慢慢儿把这一辈子没干的事都尝试一下,就怕到老尝试不完。哎,你多大了?”

曹丕说:“我十六岁。”

李明孩说:“看见你要比实际年龄大,长得急。过去像你这么大的人都当爹了。来,和我一样,三下三清。”

曹丕不含糊端起酒三下三清。桥下的人凑过来,一人灌了三下,其中那个掌鞋的拐子,三杯下肚脸上涂了一层漆光。酒一喝开就控制不住了,李明孩掏出十元钱给地上窝着的罗圈腿,叫他去买酒。罗圈腿嘴里含着纸烟,瞪着眼像审贼似的盯着曹丕。曹丕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钱递过去,曹丕说:“捎带买两个下酒菜。”

罗圈腿脸上不冷不热,那双大眼怀疑了一下,一把抓走了曹丕手里的钱。

李明孩说:“你为啥叫草皮?任人踩。这名字难听。”

曹丕说:“是曹操的曹,不字下面一横的丕。”

李明孩说:“是戏台上那个拿腔拿调的大花脸儿?那个人我倒是不讨厌他,他喜欢喝酒。我也喜欢喝酒,很对缘分,啥时候他从戏里出来,我请他喝两口。”

曹丕说:“曹丕是他的儿子,当过皇帝。”

李明孩说:“你的意思是,以后我得喊你皇帝?”

曹丕吓了一跳:“不是不是,我只是说我的名字的来历,是有说头的。”

李明孩说:“你那亲爹八成是个小学老师,我们村里的那些当过老师的人就喜欢弄个历史人物出来说事,文绉绉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认得两个字。叫草皮也不叫曹丕,不字下面一横,那也叫个字?不像个字。你爸叫啥?”

曹丕说:“曹力大。”

李明孩说:“亲爸后爸?”

曹丕说:“后爸。”

李明孩笑了。

“你妈投奔爱情给你改了祖宗。以后甭叫曹丕了,就叫曹力大。反正被假冒了才是名牌,又不是你亲爸,你也恨他,我以后骂你也好骂起来顺嘴。龟孙子,曹力大!”

曹丕的泪水总不能忍住,眶在眼里,脸蛋子通红通红的,低了一下头把泪挤出去。买酒的罗圈腿回来了,带来一股风,那股风从袖口、颈脖子处钻进身体,曹丕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一个不切实际的叫法吓了他一大跳,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啊,曹丕是曹丕,曹力大是曹力大,曹力大是曹丕的爸,曹丕不能改名叫曹力大。他想进一步做一个很诚实的解释。

李明孩冲着大伙说:“这是龟孙子曹力大买的菜,鸡用鸡爪往前刨,猪用猪嘴朝后拱,天生的,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他知道拿十块钱买菜拜师,这就是找吃食的本事。”

酒菜摆在砖头上,大家伙围拢坐过来。

李明孩认为曹丕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徒弟,是自己的运气,是天给的,第一杯酒要敬天。披上人皮做一回人不易,得靠地聚气给一块开场,第二杯敬地。接下来是曹丕敬师父,曹丕长跪在地上磕了仨头,第三杯孝敬师父李明孩。李明孩喝了一大口,剩下的给了曹丕。曹丕端着酒两难在那里,李明孩说:“站起来,你妈养你就是一个该站着尿的人。曹力大,把师父剩下的酒喝下去,我欠你一个媳妇,你欠我一副棺材!”

让曹丕激动的是“曹力大”这仨字,媳妇和棺材哪和哪是个未知。这仨字让他心里流血,头发里冒火。曹丕站起来一仰头喝下酒,空碗一摔,眼里的泪哗哗地下来了。

李明孩吼道:“哭啥哩?做我的徒弟,第一不能怕丑,第二不能怕羞,第三不能脸红。要想生意做好,大街上脱胎换骨炼红心!”

曹力大自从曹丕离家出走整个人就不多说话了。对曹力大来说他为了这个家日夜操劳,不得喘息,曹丕就是他出人头地的希望、是曹家未来的终生寄托,曹丕是比家里供奉的神像牌位更实在的东西。曹丕一走他开始钻进了牛角尖里,他认为曹丕的出走与曹丕妈有直接关系,他无法从这个女人身上找到优点,在他想象力所及的范围内竟然找不到原谅她的理由。她首先不该给曹丕一百元钱,其次,父子对抗的日子里她没有协调这种僵持的关系,最后,曹丕完全遗传了她的糨糊脑袋。

阳光明媚的早晨,曹丕妈做好早饭,小饭桌摆放在屋子外的廊檐下,饭菜端上去,身材小巧的曹丕妈走路轻快,像一片风吹落的叶子。她冲着里屋床上的人喊:“吃饭了。”以往喊“曹丕爸吃饭了”,现在是生生把“曹丕”去了。时光真叫人一寸一寸心疼。曹丕妈准备就绪这些活计,一个人坐在大门外望着进村的路,路真叫个长。村庄看不见人,车也少见,从前村庄里热闹,没有一个人想出远门,人都在热闹的视线里,很大的声音围裹着村庄,一户挨一户的消息不敢多走动就叫人都知道了,现在,活一天张大眼睛寻摸一天,眼睛里连个正经人都看不见,几个留守老人把曹丕的事说烂了,翻来覆去没有新意,倒叫人心里焦得难过。

早晨过去是中午,上午的时间总是很短,中午饭她把曹丕的饭也做下。曹力大端碗在锅里盛饭时,看着一锅饭,看曹丕妈的眼神有些陌生了,提着勺子走近曹丕妈说:“日子叫你过败了!”曹丕妈开始流泪。曹力大睨了她一眼:“还没有死人呢,好日子都能叫你哭败!”曹丕妈把脸扭往一边,忍着泪出了门。走到村口,她看到村里的五保户兰娣坐在废弃了的碾盘上,眼睛眯着,不多的几缕白发被风吹着遮挡着脸。兰娣已经没有亲人了,眼睛已经什么也看不见,耳朵还好着,天暖和的时候她就盘腿坐在碾盘上,她迷恋村庄里的热闹,那热闹里有她在世的亲人。如今春来冬去,风来雨去,听听声音想想从前,世上的牵挂都不在了。以往曹丕妈觉得兰娣怪异,现在她突然明白了,兰娣的现在就是自己的未来。自己不喜欢煎熬在屋子里,想不得曹丕的从前。

曹丕妈越过兰娣走了没几步停下了,村庄朝东的路上,一动心事,曹丕的模样就来了,调皮的曹丕背着书包踢踢踏踏走过来,曹丕说:“妈,拿回书包。”曹丕妈急着问:“不回家你去哪?”曹丕说:“耍。”

“不念书就知道耍。”

兰娣伸长脖子说:“是力大家里的?你和谁说话?”

曹丕妈回过神来:“自说自话。”

兰娣的皱纹已经从眼角扯到了脸颊,有些困乏,不想说话,还是嘟囔了一句:“不该到自说自话的年龄。”

伸向远方的路模糊起来,曹丕妈的眼睛酸酸的,曹丕什么时候能回来?走时没拿一条线一块布,走时连顿饱饭都没有吃,这样想着泪又来了。

曹丕走后,曹丕妈就这样忍气吞声,心甘情愿在心里接受曹力大的埋怨,也不敢堂堂正正交锋。日常生活出现了强迫症,当曹力大用发号施令的口吻和态度让曹丕妈做他希望她做的事时,曹丕妈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她感到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受控于并被戏弄于一个牲口的手里。更严重的是,她心里放不下曹丕,非得有个准信和结果,要不她自己就吃不好睡不安,曹丕的离家系在她心尖上,稍一牵动,便痛彻心扉。担忧和愁苦中,她把曹丕换季的衣服收拾出一大堆来,毛衣、单衣、棉衣、秋衣,换季的鞋袜、内衣内裤,两大蛇皮袋子。曹力大看见了觉得别扭,顺手提起扔进了西房。曹丕妈坐卧不安,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短短一些日子人就瘦了半个。不管曹力大怎么骂她都不还嘴,没人的时候只是流泪。可曹丕妈曾经是一个要强的人,也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不然她不会选择曹力大。

当年的曹丕妈是乡里的一朵花,盯着采花的人多了,曹力大能像沙砾一样借了太阳的光芒放射出来,走进曹丕妈眼里,那是有赖于大集体时代,当然曹力大讨好曹丕妈那也是一套套的。

当年秋收时分各队的青壮劳力集合在一起互帮收秋,曹力大到了曹丕妈的那个村杀高粱。整个一块大地里红漾漾的一片高粱,天有些嫩寒,曹力大故意脱了上衣,露出很结实的肌肉,故意让那些人先开始杀。那年月不讲性感,光天化日下,裸露膀子,让那陈旧的大地上显得格外明亮。闺女媳妇乌泱泱的眼睛,像种子似的往曹力大的光膀子上下种,胆大就是幸福,曹力大的身体就是爱情的力量。等他们走了三分之一了,他甩开镰刀,棒槌似的手臂一搂,一怀高粱横下,放地上时高粱穗先轻触地面,再撂秸秆,轻重缓急,潇洒得很。歇头歇时,别人都坐在地头上拉话,他走近还不是曹丕妈的女子,要过她手里的镰刀,说:“给你磨磨镰,看你杀得吃力,镰不快杀起来不轻便,明儿手臂抬不动。”只见他走到地中间从女人落下的那垄高粱开始杀,那女子看四下里的人都看着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口,只见曹力大一起一伏地说:“杀高粱就是磨镰刀,庄稼地里高秆粮食是镰刀的磨刀石,几下子就能越杀越锋利。”曹力大身强脑健,讨好女人有一套,旁的人笑在嘴上却也说不出反对意见来。一身结实的肌肉,一副助人为乐的好心肠,这些都很符合那个年代女人的择偶标准。曹力大一个卖身的小花招很轻易就得手了,那女子没有弯转过筋来,两年后成了曹丕妈。

一季连着一季,而衔接这季与季之间的裂痕是下一代人否定了上一代人,下一代人又莫名其妙长成了上一代人的脾气。当年曹力大就是因为不好好念书,他的爹拿着鞭子抽得他的脊背跟斑马纹似的,他的奶奶颠着金莲护着曹力大,嘴里嚷嚷着说:“世上最难的事就是识字,就那几个笔画来来回回把社会就扭打乱了,不学它了,黑有黑道,白有白路,造化弄人,下什么种子开什么花。”曹力大也发誓有了娃一定要把他放养在山里,他认为世界上最难的事也是识字。娶了曹丕妈生下了曹丕,他转变了,认为不识字世界就不是你的,不识字兔从狗窦入,鸡在梁上飞。

曹丕离家一个月下来,曹丕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照常去地里侍弄庄稼外,再就是站在村口上望路尽头。见人不抬头像有了短似的,更是不见有句客套话。在屋子里也不看电视,目的是想避开声音,怕忽略了屋外的动静,屋外的任何动静都和她靠得很近。夜黑的时候她顺着出村的路走很远,像是一阵风从门口经过,让她闻到了什么,她急急慌慌放下要洗的碗筷就走,沙沙沙沙的声音,是几片叶子在路上行走。整个山野一片寂静,铅灰色的山挡住了天边那半个月亮,夜低垂着,无论耐力、韧性或定力,那些仰头可望的山峦都叫她感到了压抑,让她有一种剧烈的疼痛感,她觉得她有憋了一辈子的话要说。她看着山打着寒战,她要说的话被夜胶住了,小声到只有自己的心能听见:“曹丕曹丕,妈在村口的路上等你回家。”

话说回来,就曹丕这一个儿子,出了这样种事,曹丕妈可以说是看着儿子不动声色地走失,这样的打击太大,刺激太深了。街坊邻居们开始为她担忧,一致认为曹丕是个男孩不会出啥事,只是一时孩子气离家出走,活不下去还会回来,曹丕妈气出病来那曹家就天塌了。

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听说了曹丕出走的事就互相转告,谁见着曹丕了都要把他妈的情况告诉他。

后来,村里有个叫林生的人外出果然在火车站看到过曹丕。曹丕小大人似的,腋下夹个假皮包包,跟着一个黑油光亮的人急匆匆地赶路。瞅见他的林生喊他,曹丕扭转头循着喊声过来,果然是曹丕。林生告诉曹丕,他妈天天在路口上望他,人瘦了半个。曹丕不言语。林生说,跟我回家吧。你们家的希望因为你出走没了。曹丕在创业,起步是艰难的,一个人如果有太多的儿女情长,所有的起步都可能半途而废。一想到家,家就变得沉重了,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止他去做真正想做的事情,家能坏事。只有脱离开家,时间才是光,才是空气,才是自由,他的命运才会有运气来改变。曹丕说,你回去告诉我妈,叫她不要瞎操心,那个人是我师父,我跟我师父学艺,学成了自然要回去。你也回去告诉我爸,学艺如念书,不下功夫学,艺不精到。叫我妈吃好些,我是个男人,我得闯天下,总有一天会衣锦还乡。曹丕的话说得叫林生没有话再说,社会真是锻炼人,这几句话念书人是说不来的。曹丕妈一边抹眼泪一边听林生讲曹丕的事,怕一个抽泣失了一个细节,拿着手帕细声细气听,听完了觉得还没有听明白,还要问,问曹丕穿啥衣服,穿啥鞋,脸色是啥样子,个子高了没有,问完了又问跟着的那个师父是啥样子,曹丕跟人家学啥艺。林生说,我忽略了问他学啥艺。曹丕妈说,知道知道,到底不是你的亲人。这叫啥话,遇见曹丕带信回来不感激反倒成为不是了。不过这个消息让曹丕妈气色有了回转,人显得话多了,见人就开始后悔曹丕走时给他的钱少了,一百元是个屁,风放个屁都能吹跑。不知曹丕是怎么活下来的?曹丕妈每天只要闲下都要找借口去问见到过曹丕的林生,林生被问泼烦了一见曹丕妈就说:“你饶了我吧,我下回见了曹丕我就装作没看见。”

这哪里是相邻说的话?

知道曹丕在外好好的,个子也长了,长得和曹力大一样粗壮,曹丕妈心里就有底了。饭饱生余事就不怕曹力大了。

正是收秋时节,田野上到处都是丰收的景象,外出打工的人都回来收秋了,都显得急慌慌的样子,把回家当了一个债,回来还债来了。曹力大杀倒玉米,曹丕妈卧在一畦一畦的玉米旁,掰下来的玉米发出轻微却干脆的折断声,她把掰好的玉米棒子扔进筐子里,曹力大把筐子挑到路边的三轮车上,一车一车玉米被送回了院子里。满院都铺满了玉米,一年怎么吃得完?曹丕妈把玉米皮脱至尾巴处,和别的玉米拴在一起,一串一串挂在窗下的横杆上,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树杈上也挂着玉米,墙头上、山墙下也都是玉米。玉米皮划得曹丕妈露出来的皮肤上到处都是红道道,太阳一蒸,热辣辣地疼。有一个念顶着,曹丕妈不觉得疼。一年的玉米晾晒完了,余下的玉米曹丕妈不等来年春天,一定要卖个贱价。曹力大和曹丕妈吵上了。

曹丕妈一改往日小心小胆的样子,吵架的声音出奇大。

曹丕妈骂:“春天的玉米价格高,你等得我等不得,儿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疼。”

曹力大骂:“反了天了你,好好的春天的价,叫你秋后糟蹋了,里翻外颠倒,折了一半价,玉米不卖!”

曹丕妈喊:“就卖!”

曹力大喊:“不卖,这是老曹家!”

曹丕妈脸上挂着草皮指着曹力大:“老曹家?屁,老曹家是低贱的树,只有我李艳红才叫你老曹家树上结下的果有个样子。”

曹力大想笑,这么多年他忘记这女人叫李艳红。

曹丕妈说:“你把曹丕打得那样重,小看他是个孩子,他也长了心,孩子怎么走的?就是你打走的。亏得我给了他一百元,不然以后孩子想通了回家来,连个暖心的疼也念不起。”

曹丕妈说:“这是有人看见了孩子活得好好的,要是孩子没了人了,曹力大,你别想好好活个死,我提前走也要拽上你,死了还做你老婆叫你不得闲!”

曹丕妈说:“你看看你曹家祖坟上有没有念书人这棵草!你还不趁天好卖了玉米去把儿子找回来?你看钱比儿的命重,来来来,我这一条贱命不值钱,你守着曹家的祖宗,你活,你活千年王八万年龟!”

曹丕妈一翻身,曹力大先还有点干火,后来人就习惯被骂了。在骂声中开始反思自己,人生不吃苦头就尝不到甜头,自己不也是懂事晚,曾经不也是不想念书吗?算了,不念就不念了,能谋个生意也算是个交代。玉米卖完,曹力大怀揣卖玉米的钱,开始循着见过曹丕的人指点的路线进城去找儿。

城市里真要藏一个人还藏得真严实。走街串巷找,到底曹丕在城市里学啥艺?曹力大想:不给人家修脚揉肚子还怪了呢。走着乱想着,瞎猫碰死耗子,总归要在一个地方看见曹丕,心里默默地高喊着:“曹丕,曹丕,我是你爸!”

城市里高低不齐的楼房,街道上往来不停的车辆,曹丕在什么地方?不停地走下去,曹力大的腿像灌了铅似的,尘土吸进了他的心里,他由快而慢,胳膊下夹着一个黑布兜用来装干粮和水,水喝完了想讨口水喝难得很。他不停地打听一个叫曹丕的人,因为说话有方言味,怕城里人听不懂,就尽量想用普通话问话,总归是说得不老练,一方水土养一方语言,说话是为了交流,关键是对方听不懂。他打手势和人家沟通,人家翻他一眼,显出了城市人的优越,他不敢吭声。拿笔在纸上写了一句:“见过曹丕?”城里人看他伸过来的四字纸片:“去去去!”像防瘟疫一样嫌弃他。他走过的街道又走了回来,进过的店又走了进来,十字路口上选择道路,有的他已经走过了,有的他还在疑惑走过没有。他像汽车轮胎带进城市里的一疙瘩泥,风卷着他在城市里转起圈来,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他在绿树成荫花木繁盛的城市花坛里坐下来休息,看到那些休闲的人、牵着手的伴侣在其间徜徉、逛街,好生羡慕这些人的富裕时光,他有一些兴奋。城市好哇!城市是个大宝物。

夜深了,曹力大走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他走进一胡同深处寻着一家小店吃了晚饭,就着旁边的旅馆住下了。一晚一百二十元,这让曹力大的心疼了一下,与那些大宾馆相比这家是最便宜的。入住房间后,他看着白色的床,白色的墙,白色的床帘子,白色的厕所用具,白色让他没有丁点儿力气。白色在乡下是死人的颜色,白色让曹力大无限痛苦,唯有地上的地板砖带一点儿肉色。曹力大坐在地上靠着床,脑海里泛起无比复杂的内容,假如睡到明天不醒咋办?讨嫌的宾馆。站起身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解了渴,撒了尿,趴在窗户上看不十分热闹的胡同,一只蛾子在窗户外扑打着玻璃,几次扑打后跌落在了暗夜里。他看到热情行走的年轻人,亮着灯光的小卖铺,平地耸起的高楼,黑灰色的影子下几个建筑工人就着路灯在打扑克。他开始难过,这个城市藏着逃避他的儿子,站在这样的窗户前,乡村突然离开他变得遥远了,那个遥远让他十分惧怕,这个城市里一个人消失太容易了,就像那些黑乎乎的窗户,人走进去再也看不到黑之外的色彩。曹力大努力让自己清醒一些,走进简易的卫生间,看到墙上挂着的洗澡喷头,他开始脱光衣服站在喷头下,拧开水龙头,水是凉水,像雨水一样洒在他的身上。不念书的人永远都不能高人一技,不念书的人在念书的人跟前人不人,鬼不鬼还不知觉,按照富贵设下的山头,不念书的人都是给念书人垒台阶呢。

敲门声响了,曹力大忘记了自己没有穿衣服,湿淋淋开了门,走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女人个不高,看见曹力大的样子脸也不红,似乎曹力大的裸体在她来说太熟悉不过,一进门她就把门反锁上了。曹力大觉得她是找错家了,便冲着女人笑了一下。女人说:“看你登记时的老实样,没想到你也是老江湖了。”曹力大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裸着身子,急忙反身关上卫生间的门,他脱光的衣裳在外面的地上扔着,他打开门想取衣裳,哪知女人在门口站着,单刀直入地说:“我是来陪你过夜的。”这句话让曹力大浑身不自在,如芒刺在背。曹力大在乡下听说过一些城里的事,电视剧也教会了他很多,他是过来人,也和村里的女人偷过情,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女人是找钱来了。曹力大感觉自己被这个城市游离出来,他想哭,努力让酸楚的鼻子吸气,再一次开门取地上自己的衣裳,他发现女人赤精着身子,他被这陌生浓烈的气味呛了一下,完蛋了,跌落进陷阱里了。就这么个热身子想咋咋吧。曹力大被女人拥倒在床上,女人叫了一声“哥”。这一声哥如一道电光从头顶直直地照下来,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这样大胆地叫自己。曹力大不敢直视对方,怕自己无端地哭出来。女人桃花带雨,春波如潮:“哥,我不害你,我来是教你好。”

曹力大血压突然就升高了,一颗心扑通扑通直往嗓子眼里撞,局促在床上,手脚不敢动,生怕一动便要要命。满脸苦大仇深的曹力大不能够正视这个女人,他的呼吸跌落在她的胸脯上,曹力大不敢把她当作曹丕妈使唤,他知道即将发生的后果。偏偏有些后果是无法控制的。

本来曹力大带了钱想在城市里多住几天,直到找见曹丕为止,一夜之间钱的性质转换了,女人离开的刹那间里,脸上荡起一阵看不见的小风,女人说:“哥,两千。”曹力大脸红了,抬头注视着注视他的人,他脸上的红一点一点褪尽,这个女人无论哪里都不及曹丕妈。这桩交易甚至连讨价还价这一基本步骤都省略了,曹力大说:“没有。你说你不害我。”女人走到门口开门的瞬间闪进来一个男人,男人进门揪了曹力大的领口,曹力大乖乖地掏出口袋里唯一的两千元递给了女人。女人说:“哥,明晚不走我还来。”门吱的一声敞开了,离去的两个人消失时,应声而入的光线分外刺眼。曹力大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糊了,一时间不明白自己是在哪里,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声音,又想那声音是路边传来的,却又很奇怪那声音,此起彼伏,他开始害怕,那害怕越来越近,靠近他的鼻子和眼睛,他抡起巴掌打了自己的脸一下,那声音无疑是从他脸上传出来的。害怕靠近了他的眼睛,他不知这一切该如何结束。城市里的诱惑有恃无恐,他害怕再来一次诱惑,他开始把床拖到门口顶住门,这样依然不放心,自己靠着床坐下,他想,来吧,我曹力大有的是力气,就这样他坚持到了天明。

曹力大顺利地离开了小旅店,结账时那个老女人朝着他露出了牙齿,不是笑也不是骂,硬邦邦的,把多余的钱退到桌子上。曹力大出门时撞在了玻璃上,他像一片从大树上掉下来的干枯叶子,不知要飘到哪里去,在农村人模狗样的一个人,到了城市他空了。一条熙熙攘攘热闹的街,人流如潮。走过的人没有一个人主动看他一眼,可曹力大觉得都在看他,明明满眼都是陌生人的气息,可自己的心里总是充满了怯意,唯恐世人指着鼻子骂他,甚至害怕此时找见曹丕。走了一段路,陌生的一切完全消失了,曹力大是谁?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紧抿了一下没有水分的嘴唇,下咽了一口唾沫,那唾沫居然把喉咙都拉伤了。他开始佩服城市里的人,人一辈子没有在城市里活两天那叫白活了。那火柴盒垒起来的楼房,见缝插针的小酒楼,以前是住店,现在是宾馆,城里和乡下像两个世界。“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从声音开始,这些街道,让他忽略了停留在城市里的时光。狗日的曹丕就在这样一个城市里生活,他逃避念书,如果在这样的城市里活下去,念什么书嘛!不念书在这个城市里怎么活?像那些摆地摊的,活在塑料泡沫、冰棒纸屑、菜叶和丢弃的杂物中间,城管过来撵着跑,在大街上没有落脚地,小街小巷里贼一样,不能再想下去了。狗日的曹丕,不念书你在城市里只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看见看不见的难过让曹力大开始讨厌城市了,在乡下,你当个教书匠,家长敬着,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哇。曹丕,曹丕,曹丕!口袋里的钱叫曹力大一夜挥霍了,留在城市里吃风屙屁是活不下去的。夜里的那个女人,展开来想,她在夜色下抚摸曹力大的脸庞,他的心开始由惶惑而惊厥,一团白肉,渐渐模糊了,他想起了曹丕妈,很久都没有叫他焦躁了,可这不是理由啊,曹力大为昨夜的事情感到羞愧,他为这个秘密感到难过,他所做的一切使不幸降落到了不幸家庭身上。疲倦、饥饿、对曹丕的仇恨让他无法呼吸,面对着这个转来转去的城市,他的脑袋始终无法清醒。

黄昏,曹力大在风里坐着最后一趟车赶往乡村。

漆黑的夜幕下,曹丕妈打着手电筒站在路口照走过来的行人。听见脚步声时先照路,照走过来的脚,脚上穿着的鞋不是曹力大的,便说:“路上可见着班车了?”来人说:“我和班车走的不是一条路。”

人走过,路静得听不到任何动静。乡下的人是越来越少了,半天听不到脚步声。曹丕妈担忧着外出的人,摸黑走了二里路,一路上想曹丕的从前。曹丕从前多可爱,话多嘴不闲,放了学往家走时一口一个妈叫得欢。曹力大和曹丕对抗后,曹丕就不叫妈了,总是有求自己的时候才困难地叫一声妈。眼下曹丕走了快三个月了,她在村口上望了三个月。乡下人真不知道怎么才能调教好孩子,从前的人养一窝,现在养一个都难。曹丕妈的心悬着,担惊的心如蚕吃桑叶一样搅得她心慌。

有脚步声走过来,曹丕妈仿佛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照过手电筒,那双鞋很眼熟,心悬了一下,心里有一棵草,嘣嘣嘣往上蹿,稳住神顺着手电筒照着裤脚,西装,脸,果然一个有深刻廉耻感的人回来了。电筒晃得曹力大不好睁眼,抬手挡了一下。回来得如此急,曹丕一定是有了音信。

曹丕妈说:“见着曹丕了?”

曹力大自顾往前走。“没。”

曹丕妈说:“走一天就回来了,是听到消息了?”

曹力大说:“听了个大概。”

曹丕妈往前小跑几步挡着曹力大:“你说下个准信,大概是个啥?”

曹力大说:“回屋说,黑更半夜,村里人还以为我死了。”

心里都有意回避着一些急火,往回走时曹丕妈腿酥得几次要软下去。

一路上曹力大想,回家怎么交代?儿没找见钱没了,钱没了事小,儿没找见事大,虽然有夜色掩护,瞎话编不圆,再加上疲惫、干渴,路途奔波,越发让他缺乏想象力。假如曹丕妈咬住这个话题穷追,他实在找不出一个高明的答案。

时钟指向夜间十一点钟,曹力大把皮包扔到床上,四脚八叉躺下去,他说肚子还饿着。对善良的曹丕妈来说这是一个捻子,她似乎也听见了一个奔波的人肚子里辘辘乱响,赶忙添水生火。秋后的穰草在灶膛里发出呼呼的火声,她不时瞟一眼床上的人,好生心疼。夜静时分,擀面声奇响,不一会儿,一碗面端到了曹力大眼前。曹丕妈说:“见着曹丕了?”

曹力大翻了一下眼皮。

曹丕妈再问:“曹丕可好?”

曹力大不得而知曹丕可好,挑了一筷面往嘴里送,占着嘴没法回答。

等着半碗面下了肚,他又佯装瞌睡得急,等不得放碗。曹丕妈心焦得一下夺走了曹力大的碗。

“曹力大,你不是娘生的!”

曹力大夺回碗:“你弄啥哩了嘛?我不是娘生的,你也不是娘生的。”

“我还以为你进城一趟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曹丕可好?”

“好。不好我能轻易回来。”

“那他在城市里做啥?”

“肚里有二两墨水,给机关单位当个文书。”

“吃喝都没见遭罪?”

“妇人心。进了机关就是干部,哪个干部愁吃喝。”

说这句话时曹力大有点心悸,有点伤脾伤肝的疼。

这句话对曹丕妈却是一杆秤上的定盘心,曹丕妈转头取出一个碗舀了两勺汤端过来。

“你没给曹丕放个钱?出门在外可是人穷志短。”

驴走下坡路。曹力大想大声说话,想一跳多高,想发情时土话骂娘,想做梦,睁开眼时梦实现了。

曹力大说:“城市里耍的就是钱。那地方,没钱你就是乞丐,有钱能让人活得上瘾。”

这是一句耐琢磨的话,曹丕妈偏就忽略了。

夜深时,外面下起了雨,门缝里钻进来一股牲畜气息、败草气息,还有雨打进黄烂泥里的味道,这些流动的背景成了曹丕妈无法入睡的温暖。她坐起身看着身边曹力大的脸,月光如水泻在上面,曹丕长得和你一个模子,迷人的老汉啊,好久都没有闻见你身上呛人的辣味了,你呀你呀,可不敢叫我曹丕也长成一个你。曹丕妈笑了,笑得不明亮,但笑得踏实。这日子过闷了,该笑了,明天下雨不上地,给曹力大烧慢炖烩菜。

入冬后的一天上午,一张一百元的汇款单写着山西长子县曹家营曹力大收,像长了翅膀似的来了。

一家闹腾,全乡知道。邮递员怕耽搁了这事,专门骑摩托来村里送了一趟。冷风刮在村庄少有人烟的杨树上,风在树梢盘旋,一阵叶子雨点似的落下来。长驱直入的摩托车一时惊得村口前几只调情的鸡乱了方寸,狗听见了跑来冲着村路恶恶地叫,日头把天空染了一片红。乡邮员喊着:“曹力大,曹力大,有你的汇款单,曹丕寄来的。”这无疑是秋天的雷音。接到汇款单的曹力大手有点哆嗦站在那里不会走了。站了半天后他转向邮递员走远的地方,猛跑了去追人家,他想问问曹丕的事,一阵子后意识到这是徒劳的事。反反复复看汇款单,有些字还不是太熟悉,急忙往回走,他知道曹丕妈上过初中。

曹丕妈接住汇款单紧张得先是笑了一下,接下来就嘤嘤嘤地哭开了。曹力大很烦,这不是好事吗,哭啥哩了吗?

曹丕妈:“我儿曹丕是恨我了,不多不少寄了一百块,是走时拿的数啊!”

曹力大说:“这时候你还文学,我是问你看清楚地址写哪里没?”

曹丕妈疑惑地看着说:“你都去过儿子的机关了,你问这是什么意思?”

曹力大一时心情糟糕透了。

狗路过冲着曹丕妈乱叫了几声,像是对曹丕妈的感情援助。曹力大朝着狗踢了一脚,狗脾气上来了,鼻子抽动几下,猛地跃起狂吠着就要撕咬,曹力大的脾气也上来了,或者说他的脾气在曹丕走了的这些个时间里就一直点着柴。曹丕妈拿着汇款单扭转身回屋子里去了,曹力大抄起家伙照着狗就打。狗躲开家伙,不死心,守着退路一扑一扑冲着曹力大叫,这下彻底惹恼了曹力大,他拾起地上的砖头打过去,狗撒开脚爪往远处的地垄上跑,柔软而舒适的田埂,即使无助的恐惧在狗心里弥漫开来,狗也不怕。狗抬头看看扩大的田野,回头看看火冒数丈奔跑而来的曹力大,爱炫耀大嗓门的狗不叫了。太阳高高挂着,入冬后的田野,毛茸茸的一层霜淡淡地化开,为啥要和曹力大计较呢?都是一个村里的留守人员,罢罢罢,狗撒了欢似的蹦跳起来。

狗看到曹力大一步不稳,扑通跌倒在地上。曹力大感觉有什么东西抚摸了他一下,他想是狗扑上来了,可他就是不想动,想让狗下狠口咬他一下,他是大男人,他不能和女人一样一般见识,此时此地他想到那张汇款单就想哭,躺在软软的泥地上,像小时候躺在母亲的怀窝里一样温暖,曹力大眼眶里的泪出来了,一种久违了的心颤,他感觉到心里火辣辣的,脸上火辣辣的,曹丕的消息让他立刻有了勇气,跪坐在田里,看着收获后杀倒的庄稼,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勇气,恶狠狠地吼了一嗓子:“曹丕,你还知道曹家营有你爸呀!”

狗安静了一下,冲天呜呜呜长应一声,脸贴着前爪闪着眼看着曹力大卧下不动了。

曹力大招呼狗过来,狗一嗅一嗅爬过来。曹力大伸手摸它,摸它的头脸、脖子,还有光滑的皮,狗显得格外舒服,把脸搁在地上,眼睛也不曾睁,任曹力大摆弄。

曹力大和狗说:“你知道不知道人是分层次的,我就是低层次的人。看我的长相,长腿短身子,俗话说,腰子长来腿子短,不是坐轿就打伞,我没那命。从小没有念上书,我这一辈子是熬不出头了,我对我这一辈子熟透了。我的儿曹丕,你知道的,我寄希望在他身上,如今是肥皂泡落地。我是个没用的人,我多么想培养一个有用的人啊。祖辈种地靠打粮食发财,在地里扑腾着,也要活人,可人要和人比,人和人一比较,落差就来了。尤其是夜深了,看天上的青白月牙,听地里的唧唧虫声,我这一辈子就守着乡下不东想西想了,人比人气死人,不想人家的好。可是不行啊,不由得要想,要攀比,我不能实现的就想我儿去实现,念书,考个好学校,识字多了,就能摆脱农民的身份,哪怕当个小学老师,那也是一辈子受人敬,不愁吃喝啊。曹家营的儿孙们考上学外出的多了,没有考上学的,凭了各种关系纷纷逃出去,我看着这些个人我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心里就有了阴影,我正宗的曹家子孙不能没有出息。你看曹家营李武安的儿子,在县城里当小工,提泥包,以前在曹家营见了我还叫个叔,现在见了和我站成了一辈子,叫我老曹。再看王行元的闺女,以前穿裤子,现在穿秋裤都不套裤子了,两腿和圆规一样,鞋有半尺高,我从人家跟前走,人家腰身扭着躲一下,把我当了种地的乞丐。扳着指头一数两数,哪家都有外出的人,都有考上学校的子女,农民的出路只能靠知识改变,曹丕不念书,丢人不说了,日子怪别扭,等于是把我的主心骨给抽走了。我这一辈子养儿,我本来指望我儿曹丕打击他们,可曹丕偏不给我争这口气,不发愤,曹丕这一闹腾,让我找不到头绪了,看不清曹家的走向。你说他在城市里做啥,能做啥?我梦里就见他叫人家打了,我说他在城市里当文书,那是我浮想联翩哩。”

狗似乎睡着了,保持着一个姿态,风推攘着它身上的毛,牛屎的臊味被太阳照得蒸腾起来,曹力大觉得自己真没出息,连狗都不听人话。他捡起根柴扒拉狗的眼睛,狗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响,这是发怒前兆,曹力大赶紧收手,狗却怒而不威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毛走往远处的地头。曹力大瞅着狗走远,脸色难看起来,他感到了无望,连狗都不能成为他忠实的听众,曹力大起身恶气地咬着牙槽说:“再到我门上讨吃食我非弄死你!”

曹力大晃着长腿走近自己的小院时,日头已将他的身影拉长出十步开外,脑袋印在了门槛上,曹丕的汇款单有点儿虚假不实,心里空落落七上八下的。“小小年纪不念书,将来除了认得钱还认得了什么!”

院子里围了一群人。这是一位老者在说话,无疑是笑话老曹家的日子。

曹丕妈说:“我曹丕在市里机关当文书。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认得的可是天文地理。”

“文书就是写材料的,领导的话都是借写材料的手说出来的,还说曹丕不念书,要念多少书哩,一辈子图啥,你曹家的吃喝都有了。”

“赚钱的本事难学。以前的人谁敢往城里跑?只敢往野地里跑,镚子儿没有,也只管跑,饿不死。往城里跑,只不定哪天就要花钱,能往回寄钱,那是出息。”

“从小看大,小时候野山野岭的孩,长大了都有出息。”

“念书有啥用,把人都念傻了,你看西岭上王怀玉那娃,说是在北京上大学呢,回家里见了村上的人不说话,见面也不打招呼。念书花了一笔债,听说工作了不往家拿钱还叫怀玉贷款给买房。”

“是哩,不是贷一俩钱,是五十万,要怀玉命哩。养儿念书有啥用?一辈子使唤不上,只能说是名声在外。”

曹力大开始怀疑曹丕在城市里的工作,莫不是学了个贼?只有贼来钱快。他一点也不喜悦,思路理不清,曹丕似乎真在市里当文书,真与假在心中交缠着、闹腾着,之前在城市里见过曹丕没有都糊涂了,一些情景让他禁不住浮想联翩,他感到自己在田野里,刚锄完一块地,累了,便走到地边的一块小坡上,横放了锄头,坐在上面,他摸出纸烟要周围的人抽,他和大家说曹丕的机关,上一次去市里住的是机关宾馆,宾馆一色儿白,乡下把白当了孝,城市里叫洁白。这些想象让曹力大变得异常敏感而活跃。曹丕在机关当文书的各种场景纷至沓来,同时心里也产生了暖融融的感觉。在机关里当文书的曹丕,这个创意让曹力大感到绝望而又快意,突然有种如释重负的快乐,先前思来想去不得要领的事情全解决了,风声滑过耳际,他看着所有张着嘴说话的人们,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不比他们的日子差,我有一个初中没毕业就进机关当文书的儿子,没有一点关系就能进了机关,哈呀,就因为我儿曹丕起了个好名儿,是皇室后裔,我儿曹丕才有今天的舞文弄墨。

曹力大决定过罢年去城市里的机关大院看看,今生也该知道想象中的曹丕生存的环境是个什么样子。因果错置,曹力大想着这些的时候总是冲着树上的鸟打口哨,鸟们也不急,世外桃源般看着曹力大这条贱命在地上来回恍惚。

过罢年,出了正二月,定下了出行的日子,就等清明一过下种后动身。风吹过土地,金属般铿锵的声音,自远而近,曹力大把锄头立在地当央,春风已经温热了,他点了根纸烟,看着身后跟种的曹丕妈,自从知道了曹丕的消息,人变得勤快了,见人托小腰,一步三摇,说话底气足,她多么自信,认为只有她才能养出不好好念书就能进机关当了文书的儿。女人,到底是省略了不可能的过程。

种罢地,曹力大换上了出门的西装,找出只有出门时才背的皮革包包,包包里装了曹丕妈一早烙下的葱花饼。曹丕妈本来还想叫带上曹丕留在家里换洗的衣裳,曹力大执意不带。曹丕妈看看天色还早拿了碗冲了两个鸡蛋,破例加了几段葱花,曹力大端起喝了两口,觉得好喝,不由得说:“曹丕龟孙子放着家的福不享。”曹丕妈暗自神伤,一时控制不好嘤嘤地开始哭了。曹力大说:“我还没有和水和盐的缘分尽了,还活着,你这是送我上路哩!”曹丕妈不哭了,掉头在中堂前点了三炷香,曹力大看不惯她这迷信做派,蛋汤一口倒进嘴里,拔脚就出了门。因为太早,山野黑乎乎的,东方的天空有一些青白的光,光把山影的轮廓照得和几头卧狮似的,几只体格很大的蚂蚱跳过他的脚面,曹力大想,乡下真不好,完全没有城市里车辆的聒噪,就算曹丕在城里活不下去也不能叫他回乡了,回乡让自己没有面子,这回找见他得把丑话说到头。他隐隐约约能听到进城等班车的人说话声过来。

“那是曹家营的吗?”一股隔夜的口臭飘过来。

曹力大看着来人咧开嘴笑。“哪的?进城?”

灰蒙蒙的脑瓜盖被照了一下,看见车灯从远处射过来。一个人吐了一口浓痰。“听说你儿在城里给干部当文书?”

“伺候人,摆不上桌面。”

“说淡话,那是出息。走了谁的后门?”

“前门都找不见还后门。自己找下的。”

“你娃真有出息。捣蛋的娃不能小看,凡是捣蛋的娃,长大了都有出息。”

大家开始讨好地笑,这时候的班车就来了。车上塞满了人,车门打不开,将就开了,等车的人一起往上挤。曹力大拔长脖子往四下里望,“往后挪往后挪!”曹力大发现有几个人他熟悉。正要打招呼,一起上车的人里有人说话了:“曹力大的儿在市里给干部当文书,再过几年人家怕是要小车来小车往了。”熟悉的人里有人朝着曹力大说:“你有几个儿,不就是曹丕一个?”

曹力大说:“一个儿还发愁得头疼,还几个儿?计划生育不给政策。就算给政策,养得起教育不起。”

“你儿啥时候给干部当文书了?我上月还见过你家曹丕,要不就是你曹力大有两个儿。”

话里有话。曹力大不吱声了,脸有些通红地扭往一边,尽量叫别人的身体挡住自己。曹丕在城里做啥?想打听又不敢打听,有些无趣,刚才还嘻着一张嘴,现在脸上再都不显示内容了。梦想回到了现实。

班车午后到了市里,车密封不好,灰蒙蒙的脑袋瓜们对进入城市的渴望一时间有了一些骚动,三轮车像一群猴子一样蜂拥而来。曹力大第一个下了车,三轮车集体喊道:“大哥,来上我的车,你要哪去?”曹力大摆脱他们,躲在班车上人瞅不见的地方等早上说见过曹丕的人下车。他看见那个人下车后也没坐三轮车,想是奔公交车去了,他一路尾随过去。走出车站才发现城市里比乡下暖和,女人都光了腿。紧着走过去拍了那人的后背一下,那人回头看,是一脸殷勤样子的曹力大。

“做啥哩了嘛,你儿不是在机关做文书!”

曹力大脸像谁抽了巴掌似的难受。

“那不是给自己的脸贴金嘛。你在啥地方见过曹丕?”

“上个月在市政府门前,我撞见他了,问他做啥,他顾不得回答,收拾一块条幅,被城管撵跑了。”

“那是做啥?”

“反正不像在机关里做文书的样子,倒像是告状上访的人。”

公交车过来了,那人跳上车,嘴里还交代啥事,曹力大脑子实得一句都没听进来。

他招手叫了一辆三轮跳上车:“去市政府。”

蹬三轮的是一个愣头儿青:“十块。”

曹力大跳下车说:“我拉你,你指路,五块。”

蹬三轮的笑了,没见过这样的主。曹力大夺过三轮叫对方上去,用劲踩了一下力,风一样往前走了。

市政府楼像一双外八字脚,楼前一条大道英雄街,英雄街上没英雄,路两边塑了几个当代劳模的铜像。两边的楼靠着天空伸展,街道上人声叽喳,车水马龙。大院里停着许多两头平轿车,像个大停车场似的。门前种了四棵假椰子树,曹力大对这种树陌生得很。市政府就在椰子树后,有几分威严。曹力大的身子僵硬在那里,他不能够进去,保卫过来了,示意他走开。曹力大还算是见过世面,急忙掏出一包来时准备好的烟,急急地撕封条,却又紧张得找不到封口,不经意开了封,又抠不出来,显然又是一个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人。保卫挡回他的烟示意他走远,曹力大迎上去,人家粗鲁地再一次推开他,向他低吼一声:“你一个乡下人,来这地方做啥,走开!”

曹力大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的笑还尴尬在脸上,心里就想着:曹丕啊曹丕,你要是好好念书将来就进这里头,不蒸馍馍蒸(争)口气,把这个保安逮捕了。一辆黑色轿车开过来,保卫走到一边敬礼。曹力大还看到一些往门里走的人,脸上都讪讪的,骨头像松过一样,稀软着,不由得叫曹力大忧怜。这地方引得他怪好奇,四棵椰子树上的果子说青不紫地挂着,太阳底下照着新鲜事,如今不念书的曹丕这辈子是进不了这地方了。一阵伤感袭来,能进了这地方都是额头高过常人的人,乡下人天生是低头走野路的货,没有几代人蚂蚁啃骨头的努力,在这地方连脚印都不会叫你留下。半截燃尽的香烟烧了他的手一下,腿脚在这地方变得不利索了,一时有些无趣,只好掉转身沿着英雄街漫无目的地走,他觉得自己像去冬一片干瘪的树叶,被风吹进了城市,由着风推攘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走到天黑,曹力大累了,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会儿,繁华的大街上却找不到一处可供他休息的地方,四处都显得很时髦,都在流动,急慌慌的,都是不想停顿下来的人。他一边走一边想,今夜再不敢住宾馆了,有些好见着就是了,那是要烧钱哩。城市里住是个问题,乡下哪里都能宿。他抬头时看到一个站牌,那站牌上的字简单,他熟悉,是去火车站。火车站不就是乡下的牲口棚嘛,对,就住火车站了。

曹力大在火车站的小摊前买了五个烧饼、一瓶矿泉水。进了候车室,人声嘈杂,他看到大部分人站着说话,有座位的人半眯着眼睛,窝在座位上。既然找不下座位只好找缝隙站着。突然又拥进来许多人,进来想再出去都难,身子被人固定了,左拥一下,右拥一下,浓烈的混杂着狐臭味的汗酸气铺天盖地就埋葬了曹力大。他打听周边的人,知道夜里十点有一趟开往北京的过路车,火车过后会松下来,于是便耐心等着。近十点时,铃声开始响,人哗地一下全挤往进站口,曹力大嘻着脸看马蜂一样挤在一起的人,瞅着空出来的位子挤过去。去往北京的人进站后,候车室还有好多人,这些人是这座城市里过客,和曹力大一样夜里宿在这里。

夜的气流悄无声息地蹚过来,曹力大把皮革包包往怀里抄了抄,想起来还有葱花饼,拉开拉链拿出饼大口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想上一次进城,脸上像被谁抽了一巴掌似的很难受。抬了一下屁股调了一下身,脸朝着靠背,不过也还是享了一次福,知道了城市里“鸡”的味道。如果说曹丕的出走让他平静的日子里落进了一颗炮弹,那么他进城的结果就是炮弹炸了。他随口应答曹丕在城市机关当文书的话,叫他一辈子的梦想有了阴影。对曹丕的期盼如今是个谜,过去的、现在的在他的心中绞缠着、闹腾着,找不到头绪,看不清走向,这次来是否也像上次一样无功而返不得而知,想着想着,瞌睡就来了。

天快亮时有人捅醒了曹力大,醒来时看到候车室又挤满了人,顿时明白火车又要来了。行李混合着人体汗味的臭气,年幼的孩子哭闹着,这时候他想起了人一旦有了钱这日子和那日子是不能比较的,他又续接上了昨夜想的事情,很是为自己开脱,如果不是经历过,怎么能懂得这世道的行情。

天亮后他走出广场,没有建筑物遮挡的时候才发现天气出奇地好。

站在广场中央发呆的时候,曹力大突然发现有一个人在远处引长脖子望他,而且他还发现那个望他的人有点眼熟,似乎某点愣头的样子和自己很相似,一刹那脑子没有转过弯来,决定找一个摊位吃口饭。他马上反应过来了,为什么那个人和自己很相似?于是他向那个人奔去。噢,是曹丕。更远处一个汉子冲这边叫着:“曹力大,这里就不错。”

在这陌生地方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曹力大,他没有胆量应答对方,明显感觉到对方是在叫另一个人。

曹力大喊:“曹丕,难道曹丕叫曹力大?你站下,我是你爸曹力大!”

曹丕躲了一下曹力大的眼睛,看着李明孩,李明孩觉得有意思,居然有人长得和自己的徒弟很相似,只是显得老熟一些。李明孩刚吃过油条,擦着嘴上的油正要叫曹力大,曹丕喊道:“师父,我见了我爸,你容我和他说几句话。”

李明孩问:“你爸?湿的,还是干的?”

湿是亲爸,干是继父,可明明长得一个模子嘛!曹丕想解释什么,根本就没办法解释,再撒谎是给自己寻事呢,头上一层虚汗突突往外冒。他走近李明孩:“师父,你不要为难我,放我一天假,这个世上我跟他是父子关系,我得认这一层关系。”李明孩说:“我瞅你是通过他传宗接代更新出来的曹家后人,不过有些矛盾,他不该叫曹力大。”曹丕瞟了一眼曹力大,回头肯定地和李明孩说:“他就是曹力大,我妈从来没有离过婚。”曹丕说罢眼睛翻到高处,李明孩看到曹丕的眼睛似乎泛出了一些潮湿,有一疙瘩云飘过来在天空压得很低,好像是直压李明孩心头一样,他一把抱住曹丕说:“他叫你念书是对的,书上的文字是叫你做人哩,你跟了师父流浪,说到底只能是流浪江湖,江湖太大了,险山恶水,你跟了我一辈子没啥出息,他要领你走,你晚上就不要回家见我。恨你多一些,念叨起来会好受些。”

曹丕低下头用劲吸了一下鼻涕,脚跟前一个矿泉水瓶子,他用脚踢了一下,裤子因了个子往高长短了,露出一截子黑瘦如铁的脚腕儿。曹力大看得真切,他掏出烟想给抱住曹丕的人发烟,然而那一截脚腕儿刺激了他。他同时看到了曹丕龟裂的嘴唇上方,一缕鼻涕挂了很长,那个鼓起饱满的二头肌的人抹了一下曹丕的嘴,很轻巧地把那鼻涕抹在自己的裤腰上,这个动作弄得曹力大的思维杂乱不堪。他看到曹丕冲着自己走过来。

曹力大说:“谁借了你胆,拍屁股一走了事。看你过的叫啥日子,跟我回家,念书还来得及。”一大群汗味的人挤往车站,他们脚步凌乱地叩击着城市的早晨,从他们父子身边走过时推攘着他们,回头去看李明孩已不知去了哪里。广场四下一些卖早点的摊位飘过来一股恶心的油腻味,油条、豆浆、小米粥饭、胡辣汤、鸡蛋方便面、麻酱灌饼,一片片腐烂的菜叶子被丢弃在彩色瓷砖的地上。

曹丕说:“我不回去念书,念不进去。”

曹力大想吼,发现城市里的噪音压住了他的暴躁,他怕曹丕从这地方再一次消失。他唯一的儿,在这个世上不能因他的暴躁断了牵挂,手心里淌出了冰凉的汗,他尽量压制住自己的急促,笑了一下:“你妈想你,心脏病犯了。”

曹丕一怔后也笑了一下,走出的这两年里有些东西曾扯断了他对家的怀想。一个年轻的裸背的女人从他们父子身边走过,她皮肤白嫩,身材婀娜,她的颈肩部文了一只蝴蝶,像一阵风再一次湿滑了曹丕的眼睛。曹丕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在人群中不见了,才想起妈的心脏病犯了。“我妈严重不?”曹力大又笑了一下,两排黑黄的牙上挂着昨晚葱花饼里的韭菜:“严重得还没有要命。”曹丕别转脸:“找个饭店吃饭去。”

曹力大跟了曹丕走,曹丕突然焦躁了,他的口袋里没有一分钱,刚才的早点是李明孩掏钱,一早出门是要赚足一天的钱才要回去。口袋里不装一分钱,这也是李明孩定下的规矩,这样可加大度日糊口的力度。曹丕知道自己不能说没有装钱,曹力大会小瞧他,小瞧他在城市里不安逸;同样也不能花曹力大的钱,那样曹力大会更瞧不起他。曹丕庆幸简易的家当还在身上背着。

曹丕看见什么笑了,原来是一个矮个黑瘦的乡下人,他坐在地当央,脸前的地上铺着一块烂布放着一堆小玩意儿,有几枚石印,几个似乎想买的人蹲在那里挑拣着看。只见黑瘦的摆摊人从怀窝里掏出一个布包,蓝色的布上污着点点斑斑的墨迹,揭开最里一层油纸,里面是两个通体浑黑的把玩件,阳光在这墨黑样的宝贝上亮亮地流动。曹丕放开声音说:“啊,这不是玉,这是煤精石,在煤的深处,有上亿年才能形成,我听我大学里的老师讲过,这么大的个儿少见,得上万块。爸你有钱就买了它,能卖大价钱呢。”周围的人就看曹丕,曹丕蹲下拿起有点爱不释手,与他的穿着打扮,与他的年龄什么都不符,这惊乍的喊叫让咫尺之外的曹力大恍惚了,曹丕啥时候上过大学?有几个人开始问价钱,曹丕手里握着玩件不舍得丢开,围着的人开始多了,四下里悬着的心就开始活动了,黑瘦的人开始讲故事,那故事讲得颇叫人掉泪,一个人开始掏钱买走一块,另一个人也开始掏钱买走另一块,曹丕眼巴巴地盯着买走的主,没有四下张望,很惋惜地抬起头看曹力大:“走吧,叫人买走了,怪可惜。”曹力大不明就里地跟了曹丕走,走出人群,思忖着曹丕上大学的事,满头雾水。父子关系变得好像陌生了,相生相连的经脉哪里要断了,这是咋的了?日头照着身上,心里漫过一阵阵燥热,身上头上汗津津的,感觉自己失去了重量。

曹丕领着曹力大经过高楼林立、色彩纷呈的街市时,有几次他看到曹力大想说话,曹丕先说了:“这是最繁华的南街。爸你看看,在城里,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见不到的。”曹力大还是想说话。“曹丕,你到底在城市里做啥?”“反正在城市饿不死。”曹力大这下有点憋不住了:“你以为是乡下,你娘能生你,城市里可不会生钱。饿不死?人一辈子就为了饿不死就算是理想了!”

这哪里是当爹说下的话,对人一点都不信任。曹丕想,反正我口袋里没钱,说这句话得为他自己的肚子负责任。曹丕心安理得地领着曹力大转城市,转到他脑子空了无力说风凉话,我好再表演一下赚钱的手段,让他知道生活不仅仅是读书和种地。转啊转啊的,曹丕就这样领着曹力大不停走不停介绍,走过电影院,走过超市,走过学校,走上天桥又走下来,遇见一个裸着两条长腿的女人,曹丕盯着人家看,一丝微妙的闪念,一种复杂的感觉。这被曹力大睨着的眼捕捉到了,曹力大想,王八羔子快和我一样了。

曹力大被城市的街景搞得晕头转向,一个上午展现在他眼前的都是人,形形色色的人,路上填满了车辆,大车小车,都争相拥挤,肠胃咕咕咕咕叫着,热面条般挂满街道的车流人流让曹力大觉得太乱了,乱得和糨糊一样稠。曹丕连水都不买一瓶,曹力大的火气跟着冲上了脑袋,眼睛红,嘴唇干,步伐快,像拧着什么似的,终于忍不住了:“曹丕,你爸我是饿得前心贴后脊梁了!”

曹丕的前方就是这座城市里最繁华的广场。原来地面上遮挡着围栏,现在拆除了,对天气的热有感应的人们坐在围栏拆除后剩下的水泥墩子上,这正是曹丕想要的效果。曹丕说:“爸,我是想叫你看看城市。为啥人都想进城,因为城市叽叽喳喳热闹。你现在坐下歇着,一会儿工夫我请你吃过油肉。”

曹力大紧走两步上前抓住曹丕的胳膊:“你跟我回家念书去,不吃你饭了,瞅你现在的样子,你本来是社会主义的苗,现在你和草一样长荒了知道不知道?”

曹丕说:“你不是想知道我怎么赚钱吗?我这就赚给你看!社会主义的草和苗都是为了将来能赚钱!”

只见曹丕拣了一处开阔的地方,从提包里拿出一块白布铺在地上。白布上写着:“家传秘方,专治溃疡,三服见效,五服除根。”还画着人体阴阳八卦之类的图画。曹丕从包包里掏出一把小铜锣咣咣一敲,不一会儿就招来一堆闲人围观。曹丕把上衣脱掉,露出正在发育的强健的肌肉,一边敲锣一边开始表演:“老少爷儿们,大哥大姐们,俺家十代行医,专治疑难杂症,俺祖爷爷是清朝乾隆宫里的御医,乾隆当年下江南时的专职陪同。今天带来的是专治胃溃疡的神药,有钱的留点钱捧场,没钱的免费赠送,五块钱十包,十块钱二十包,二十块钱五十包。人到世上谁不愿肠胃像这街道一样宽展,肠胃不好,五脏容易出毛病,身体出了毛病,一辈子该享福的事全都像米汤一样的稀饭了……”

一帮闲人,插着裤口袋,叼着纸烟,三三两两或蹲或站,一袋袋纸包包忽悠着那些清醒着的,混乱着的,也难受着的人不由得掏出纸币来买。也有帮腔的:“这药管事哩,烧心吃了不烧心。在别的地儿我见卖过。”看似钱不多,不用考虑消费支出,也就是十块二十块,现在的人吃得好,容易肠胃不好,见了肠胃药虽然有些犹豫药效,毕竟也想抱着试试的态度大都还是掏钱买了。

前后一个多小时,收摊检点。曹丕走过来举着一沓钱嘿嘿一笑说:“咋样?爸,一百块到手,顶你秋天二百斤玉茭。”

曹力大一时没有翻转过来,刚才只顾张嘴看,看得也投入,也没想那是自己的儿,看着收摊后的曹丕,他醒过来了:“真是药?”曹丕拉着曹力大走,边走边说:“是碱面,少吃一点健胃。”

曹力大彻底清醒了,曹丕赚钱的快乐抵消不了他的难过,儿的嘴里完全不会说真话了,他老曹家的祖宗就算是个农民也不能是个卖假药的!

天气晴朗,城市里的嘈杂声继续泛滥。曹力大不知自己是怎么就着酒吃下过油肉的,和曹丕分手后曹丕怎么消失的。他看见两个城管撵着摆摊的小贩跑,精疲力竭,自己也跟着跑,跑了一阵子还是在喧嚣的城市里。这城市跟他隔着一层东西,有透心彻骨的不解,有摘心去肝的痛。城市里究竟有一种什么东西叫人上瘾?为啥,他养大的儿,来世上要来熬他的性子?总归要熬走他的命啊!回去怎么和乡里人说自己的儿在城市里卖假药?说不出口哇!曹家营哪家的儿子咱敢和人家比,不怕不知道就怕一比较,说不出口,与自己的设想太有差距了。坐在城市的花坛边回想,午饭后,他是努力压住火把自己的话说出来的,他说:“你要还在这个城市卖假药,就当我这一辈子没生儿,你是抱的人家的种,我曹力大天生没生儿的功能!”曹丕红着脸说:“放心,曹力大,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我走的路!”曹丕就这样甩手走了,他的儿,居然敢喊他的名字,他已经不是曹丕的对手了。城市里教一个人学坏教得够彻底,比他妈的网络还厉害。曹力大又站起来走,走得踉跄,难过,恶心。

依旧想不通,念书的年华怎么就不念书呢?你不念书让我一辈子脱离不开苦海啊,怎么就不能做个人上头的人呢?都是不念书的结果啊!曹力大想哭,想到世界上最负责任的父亲是什么样子,咱也好去找找人家讨些说法。城市把人搞得净说假话,是城里的结果呢,还是养育的结果?想得心口难受时曹力大干呕一声,急忙找着一块草坪蹲下去吐,中午的过油肉吐尽了,长出一口气,又长出一口气,他是一点奈何都没有了。回家,只能回家。

曹丕回到租住屋子里,他看到李明孩一个人独坐着,屋子里一股呛人的烟味。李明孩看了一眼曹丕,一种椎心的疼,他想站起来,是什么让他麻木而迟钝了,他试了几次站不起来。这是一件密不透风的地下室,汗味、臭袜子味、烟味、食物的味道,混杂在一起。简易的两张床上堆着脏黑的被子,地上扔着几双变形的皮鞋,一些易拉罐饮料立在墙角,几只坏粮食生出的蛾子飞上飞下,窗外的车从头顶上隆隆开过。这就是城市里下等人的生活场所。那混杂的味道无节制地散发出奇怪的情绪。曹丕扑通一下跪在了李明孩跟前,脸憋得通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哇”的一声哭了。李明孩也哭了。两个人不动就这么哭,哭得呼天抢地,哭得左上方的一扇小窗的玻璃呼掀呼掀响。他们的哭惊动不了任何人。

李明孩突然说:“不哭了。哭不来钱!”

曹丕一下激动无比。曹丕说:“钱钱钱,就知道赚钱!从此我不卖假药了,我想学个手艺。我管不住自己,在车站见着黑皮了,我做了他的托,我说我上大学,我看到曹力大看不起我的眼神。我在广场卖药,我吆喝,他起初傻张着嘴看,我以为他欣赏我,他还是瞧不起我和我的这张嘴,可是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让他讨厌我呢?他有一天要死,在这个世上我得活着,我一想到我得活着,我没有理由不叫我的嘴说话,是你教我的,师父,为什么那么多的人说假话都当真话呢?”

曹丕站起来合手拍死了一只飞翔的蛾子,蛾子倏地落在了地上。

李明孩看着曹丕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真话说?你回家念书吧。”

曹丕不能再回去念书了,他不喜欢被太阳烤得板结的地,不喜欢老师在课堂上那种拿腔拿调讲课的样子,不喜欢下雨天村庄散发出来的猪粪味,不喜欢狗伸出舌头的丑样,不喜欢妈把头浸在河里用猪油做下的香胰子洗头的腻,不喜欢曹力大见了老师那低三下四的样子,不喜欢日头醉唧唧照着劳动人的影子,他不喜欢农村的物事太多了。念书大势已去,我怎么才能给老曹家扬名呢?曹丕背对着李明孩想这些事情,脸对着墙,墙让他不快乐,他伸出拳头捣上去,一下两下三下,人活着咋这么累?他瘫倒在了墙角下。

李明孩第一次看到曹丕这样发火:“明天去找手艺,你想学啥都行,我卖假药供你。我横竖就这样了,你学,学做一个人上人不说假话。”停顿了一下又说,“可啥叫人上人呢?咱没有背景,和人家有背景的人是天上地下的差别啊!”

曹丕紧紧盯着左上方那一小方窗户,两只深陷的眼窝搁着两粒儿晶莹的泪珠,用劲挤一下,泪像虫子一样在脸上拱,选择道路。从现在开始曹丕也要选择道路了,哭有什么用呢?对这个世界撒谎的开始,就已经误入歧途。

李明孩用酒精炉煮挂面,像往常一样,外出的人都回来了,看着大家嘻嘻哈哈地议论一天发生的事情,曹丕始终不说话。

黑皮说:“你的话为啥突然少了?今天你帮了我大忙,我得给你提成。”

曹丕突然地一阵恐慌,盯着所有的人喊:“都滚出去,我讨厌你们假模假样装腔作势的样子!”

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曹丕,李明孩要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地下室住处。大家退出去后,曹丕倒头蒙上了被子。

这一夜曹丕和李明孩都没睡,一会儿兴奋,一会儿难过。曹丕突然觉得自己长大了,身上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劲儿。“一辈子要苦出个名堂来,要紧的是得有狠劲,我和曹力大一样有一身力气,我不能过叫花子日子,耍官家脾气,我拿力气在城市里找手艺,我不相信我活不出个人样来。”

李明孩翻了个身说:“曹力大,啊不,曹丕,我独柴难烧,独人难活,老天可怜我呢,把你给了我,我这辈子,凡是叫花子的事都由我来做。”

这一夜不是父子的父子俩聊得很晚,设想了很多,也畅想了很多,独没有想到后来曹丕从事的生意。

三年后的一个春天,铺天盖地的黄风起了,把天地刮得浑浑噩噩,蒙蒙浊浊,天日不见,乡干部冒着黄风来到曹家营。乡长王刚进了曹力大的屋子嘘寒问暖了一阵子,这无来由的问候让曹力大吃不消也吃不准。曹力大佝偻着脊背忙着递烟紧着叫曹丕妈倒水。王刚乡长用手拍打着头发上的黄沙土,看着黑乎乎的屋子,叫通讯员从车上拿下两袋子丝棉被送进来。这件事的直接后果是让曹力大的腿软了,惊讶得汗珠子都要从头发里往外滚。

曹力大说:“王乡长,这是咋的了,咋好好地送这?这曹家营的都送呢还是就我一家?”

王刚乡长说:“你们曹丕给乡里做大贡献了,县里的‘三干会’他主动给会上演出,那是风光啊,把县委书记县长看得哈哈大笑,不时地竖起大拇指,说咱乡里外出的人不忘家乡父老,这就是干群关系搞得好嘛。我来,一是慰问曹丕的父母,二是要二位转告回乡的曹丕,我来看过你们,来替曹丕关心你们二位的生活。”

曹力大蒙了一下,曹丕?三年没见过的儿,在曹家营他因了这个儿头都仰不直。曹丕妈上前拉住王刚乡长的手:“乡长啊,你快快地说,我家曹丕他,他到底做啥职业,我们老曹家连村支书都不照面,你来是因为啥?”

王刚乡长疑惑了:“你们连你们的儿曹丕做啥职业都不知道?不可能吧?你们的儿曹丕那是有出息啊,带团,杂技团的团长。”

从王刚乡主任嘴里抠出来的话叫曹力大吃惊不小,杂技他们还是知道的,那不是杂耍,是功夫,三年里一个人就算是有神助怕也不能练出杂技功夫,何况还当团长?

这时候村长也来了,村百姓也都围进院子里。王刚乡长就和曹家营的留守村民说:“三月十五的乡里庙会,曹丕的团来,大家都去看啊,你们曹家营出人才了,不远的将来曹力大就要进城了,怎么会住这样的房子呢?”

曹家营的人好奇了,大多不以为然,笑笑,笑成怜悯,曹力大看得出来。

曹力大心中忐忑不安,和尚打坐似的用手捶自己的头。曹家营的人就笑话曹力大欺瞒得这么好。乡长站起来看房子,曹力大也紧着站起来,这其实是乡长要走的信号。村主任和村干部就送乡长出门,乡长一边走一边打着官腔说:“今年是个好年景,一场黄风怕是要引来一场雨了。雨来了好哇,咱老百姓的口粮地要丰收了!”村干部哈哈地打着哈哈,这同夏天的百花在冬天凋零一个道理,觉得并不全是真心话,有水分在里面。

曹力大紧着横晃到乡长的车跟前,眼睛亮亮的,龇着一口黄牙,说:“都是托了乡长的福,你是好领导、好公仆。”

有一个半大孩子“嘁”地叫了一声:“神经。”

曹力大冲着那孩子小声说:“你这号人,将来有你哭的时候!”一副过来人的有经验样子,不忘看着乡长颠呵颠呵地笑,乡长和大伙握了手,上车车窗没见摇下来,这让曹家营的人有些失落。曹力大抬着手跟了村主任晃着手和轿车的尾气再见,车走得不见影,他还难为情地望着那一股尘土笑。曹家营的人开始另眼看曹力大,他自己也觉得,群众的眼神有多么重要,人在世上活着,恐怕就是来看旁人的眼神来了,由远及近的眼神晃着亮,和以往真是两样光景。曹力大想宣布点什么,可他真是什么也不知道,不能犯三年前的错误了。人的节气就这样准时,曹丕当团长了?他曹家的儿,他不敢把时光抛向记忆深处。不过现在,他认为不是梦,乡长是多么势利的一个人,能放下架子来曹家营,那不是说说算了的事,是有来由的。曹力大突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那个高让他听到了风在半空伸腰展腿的吵闹声。他大步地越过村主任,敢超过村主任,就是明确地告诉曹家营的人们,曹力大从现在开始也要打喷嚏了,他儿不再是曹家营的一个冷笑话!

曹力大回到屋子里,屋子一下空了,比平常显得更空。晚上坐在屋檐下,霄汉吊挂着那月亮不大也不圆,但贼亮,像挂在头顶的矿灯。春风就是春风,已经不像冬日里那样寒冷,夜色下可以把手从袖筒里伸出来,贴地的蔓草也苏醒了,有一两只小虫子落在曹力大的鼻尖上,他不动,眼睛睨着鼻尖,虫子散发出一股腥灰气息,不停地端详,鼻尖痒痒的。伸长一条腿又伸长另一条腿,那小家伙痒得他皮肉疏松。曹丕妈看着他的样子,说:“你神经啥呢?”他吭哧着手指着鼻尖,曹丕妈过来扇了一下,那虫子被风掀走了。

真是舒坦啊,清明就要来了,庄稼该下种了。曹力大说:“你说咱的日子因了我的儿要改观了吗?”

曹丕妈就恶恶地说:“叫你三年不去见娃,娃长骨气了。插一根柳当年还发芽,三年我儿曹丕是咋度过来的?不要瞧曹丕长得随你,可性子随我,有钢骨气!”曹力大听罢,一个挺子站起身,倒剪着双手,仰起头在院子里的月影下徘徊,想城市的路灯亮起后街道上走过的人群,大车小车连成一片的流动,那就叫城市。应该也叫曹丕妈进城市里开开眼,不要光想城市是纸扎的布景,也该领略一下城市的热闹。天空的云团一下聚住了,慢慢地,月光扒着云缝射出来,曹力大仰着脸喊:“曹丕他妈,曹家要翻身了!”

三月十五,乡里开庙会,街道上做生意的人都在搭棚子,曹丕的杂技团来了。一辆敞篷车,车身子喷绘得花花绿绿,曹丕的这次回乡与春天有直接关系,时节是大规律,清明还没有过,土地闲着,朴素的生活让厚道的乡下人迟缓在对曹丕的期待中。因了不是唱戏,杂技让年轻人也充满了好奇。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相互转告着要去看看曹丕耍的杂技。曹力大一再给他们强调,是曹丕的团,不是曹丕耍的杂技。乡里的舞台,原先演戏要挂大幕二幕,演杂技简单要的是个敞亮,就一道大幕。戏台两边飘着两个大红气球,像井口那么大,用比大拇指还粗的绳系着,气球下挂着大幅标语,一条写着:游子归来为家乡父母无偿演出,另一条写着:爹娘养育情是儿女的都懂孝敬。

曹力大一直亢奋着,曹丕的成才,由此而形成的变化让他受之不尽,心在春天里回忆春天,曹丕真是叫他脸上有光了。舞台上的曹丕在人群中发现了他的爸妈,曹丕想哭,李明孩在一旁拽了他一下,自己跑下台去招呼曹力大。曹丕看到李明孩安顿父母坐下后正眉飞色舞讲啥哩。

讲啥哩?李明孩讲曹丕创业的故事哩。李明孩说,这几年,曹丕拜了一位师父,学了一身硬气功,招了几个徒弟,拉起一个杂技团。曹力大一脸狐疑。李明孩就从腋下夹着的包包里取出一枚公章要曹力大看。曹力大要曹丕妈看。这绝对是中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公章,因为通常情况下公章的中央都是一颗五角星,而曹丕杂技团公章的中间却刻着曹丕二字,是公私章兼用。曹丕妈说,这公章不规范。李明孩说,不这样,演出完毕没法取钱。这是拿曹丕的名字备案哩。演出开始了,大家静静地看杂技表演,轮到曹丕时,曹丕的节目更是让人惊心动魄:一块石碑压在肚子上,上面站十个人,又摞十个人,起身后一把大砍刀使劲朝肚子上砍,明晃晃的钢刀,曹丕妈吓得猫腰低下头双手捏着曹力大的大腿不动。那一晚,曹丕铆足了劲,要在家乡父老面前露一手。本事,这就是曹丕的本事。

曹力大看演出看得是热血沸腾,他的儿面对那个压在身上的石头,一发力,来了个牯牛犁地把石头翻了个身举起。后生可畏,台子下的人喊着,那是曹力大的儿,那不愧是曹力大的儿!盘古开天第一遭,就听那“曹力大的儿”曹力大都产生了一种自豪感。曹丕妈一晚上手脚拘谨得捏着一把汗,直到曹丕把自己的节目表演完,曹丕站在台上讲了谢幕词,乡长送了花篮,走散的人走得没有影踪了,曹丕妈手心里的汗还留着。

多少年后,只有李明孩知道这是他策划的一场戏。曹丕和杂技团签下了合约,曹丕的两场演出和曹丕的团长职务是要曹丕三年不挣一分钱工资来还,一切都是为了人在人世间的一双眼睛,改变曹丕,塑造曹丕,李明孩得帮助曹丕提着头发往高拔,但仍然说不上曹丕将来的成败。